第16章
洛雲放回屏州後沒幾天就是除夕,落雁城內鞭炮聲聲除舊迎新。洛雲瀾早在一個月前就盯着賀鳴到處采買,花炮、糖果、零嘴……零零總總堆滿庫房。
洛雲放已有兩年沒有好好過個正經年。前年他們剛起兵,靈州戰事吃緊,血肉搏殺裏能緩口氣喝口熱湯就覺得是神仙滋味,其他便不敢苛求。只記得那時他和燕嘯在一處。議事議到深夜,肚中饑腸辘辘,燕嘯跑出去問還有沒有能吃的。過不多久,外面就送進一碗面疙瘩湯。清湯寡水漂了兩片菜葉,咬開面團裏面還是夾生的。夜半餓極了也顧不上計較,就着一個碗,兩人頭頂頭湊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輪流吃,不一會兒連碗底都幹淨得好似被舔過。翌日天明,樓先生笑着進來拱手道過年好,累得頭昏腦漲的兩人這才醒過神來,難得過一次年,兩人的年夜飯竟是一道潦草的疙瘩湯。
去年年底,孤鹜城還沒打下來,他帶着鐘越圍城圍了大半個月,城內遲遲不降,城裏城外幹瞪着眼苦苦煎熬。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誰也顧不上過年,彼時燕嘯遠在青雀城內坐鎮。他派人來往送信,順便捎來一個巴掌大小的點心盒,裏頭放着兩顆酥糖。往年在江南京城,時人總愛在過年時吃上幾顆酥糖,意喻來年生活美滿,香甜如蜜。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過完了正月十五,兩顆酥糖依然靜靜躺在盒子裏,擺在他的案頭。直到陽春三月,孤鹜城破。一身白袍銀甲的洛大公子器宇軒昂率軍入城,四下顧盼,神采飛揚,舌尖上甜滋滋缭繞三分香甜。
糯米團子奔進跑出一刻也閑不下來,穿着一身織了金線的大紅衣衫,越發襯得小臉白裏透紅。洛雲放難得沒有呵斥,看他小大人一般把賀鳴支使得團團轉:“花瓶擺這兒,房檐下的燈籠換兩個大的。”
“正門的春聯別急着貼,一會兒讓兄長寫。兄長的書房打掃幹淨了?裏面的東西不許随便動,都按原樣放回去。”
“晚上吃什麽可都備齊了?兄長好容易回來一次,一定得辦好!”
“是、是,都備齊了,小公子放心吧。”賀鳴弓着腰,亦步亦趨跟在他身邊,俯首帖耳,十足的恭敬模樣。
熊孩子昂首挺胸,兩手背後,下巴微擡的傲嬌模樣,十成十一個小洛雲放。來來往往的下人紛紛捂嘴偷笑,他察覺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哼”一聲扭開臉,正對上面布寒霜的正主,一個激靈,趕緊抽回手,端端正正站好:“哥……哥哥……”
洛雲放“嗯”一聲,踱到他身邊,輕輕捏他的臉:“對賀鳴,不許這麽說話。”
小團子不敢掙紮,悄悄偷眼看自家兄長喜怒難辨的臉,乖順地低頭:“哦。”
離家兩年,又無父母依傍,連雲瀾都長大了。
用過年夜飯照例是要守歲。洛雲放喜靜,賀鳴沒敢找戲班來唱戲。鞭炮爆竹買了不少,洛雲瀾大呼小叫地放了一陣,覺得沒意思,垂着頭又坐回了屋裏。兄弟倆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靜靜對坐着看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如何打發時間的章程。
房檐下大紅燈籠高高挂起,雪地上瑩瑩映出幾許紅光。園子裏的臘梅金燦燦開滿枝頭,暗香浮動,幽冷動人。洛雲放順着幼弟的目光看向屋外高高的院牆。牆外頭傳來鄰家嘈雜的喧鬧聲,火樹銀花不夜天,絢爛煙花在嬉笑聲裏朵朵綻放。凡人之家,雖清貧如洗,卻祖孫三代濟濟一堂,笑語晏晏,或閑話家常,或共享天倫,未嘗不是一種溫馨美好。
人太少,總難免要冷冷清清。不像那個誰,走到哪兒,哪裏就是歡笑聲一片。孤鹜城裏的漢家小媳婦們心心念念着俊美出塵的洛大公子,長了雙波斯貓兒般翠色大眼的異族舞姬們卻對高大偉岸有一副寬闊胸膛的燕大當家尤為鐘情。他慣會看人說話,臉皮厚嘴又甜,還放得下身段做小伏低讨好賣乖,征戰時,無論嘯然寨的山匪抑或屏州軍的官兵,有事沒事都愛往他的營帳裏湊。通紅的篝火旁,一只盛滿濁酒的酒葫蘆推來盞去,不一刻就能響起陣陣笑聲。反倒是他這個督軍,往往靜靜坐一旁,遠遠看着他們豪邁痛飲,看着他們踉跄跌作一團,看着他們被酒氣熏紅了臉,粗着嗓子放聲高歌——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那個誰呵,有他在,就好似渾然不知寂寞為何物。
咬着手指頭的糯米團子不知何時回過了臉,白皙粉嫩的臉上隐隐露出三分敬畏,躊躇着開口:“哥哥,我背詩給你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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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開口說點什麽,這屋子裏靜得着實不像過年。
洛雲放不置可否,聽他對着手指頭,期期艾艾又說了一句:“學堂裏的先生說,因為有哥哥在外搏殺,把蠻子們堵在了靈州以外,咱們屏州才能安安穩穩過個好年。”
自秋末起經歷輪番劫掠,又驚恐着開春後西北十六部卷土重來,屏州百姓戰戰兢兢保命尚且不及,誰又有多餘的心思采買年貨?家園淪陷,親人離散,縱被摧殘過一次又一次直至麻木,驚恐與悲傷卻是叫人永遠也習慣不了的。
稚童懵懂的臉上挂着誠摯的笑,黑閃閃的眼裏盛滿驕傲:“哥哥會像老護國公那樣,把蠻子趕到武王關外頭。”
洛雲放問:“誰教你的?”
“城裏人都這麽說。”洛雲放沖他招招手,糯米團子晃着腿跳下椅子,乖順地站到他跟前:“哥,武王關在哪兒?以後我們是不是再也不回京城了?”
伸手在他肉嘟嘟的臉頰邊捏了捏,洛雲放避而不答,牽起他的手往屋外走:“會騎馬嗎?”
“賀鳴不讓。燕斐哥哥帶我騎過兩次。”
“以後讓鐘越教你。”
“真的?”
“嗯。”許久不見,團子的臉圓圓又胖了一圈,捏一下戳兩下,彈一彈再扯一扯,難怪燕嘯那貨見了不肯撒手。
兩頰被揉得通紅的小娃兒瞪着星星眼問:“什麽時候?”
洛雲放一徑點着他頰邊若隐若現的酒窩:“以後。”
“以後是什麽時候?”
“不許多嘴。”
“那……我能讓燕斐哥哥教我嗎?”
“不行。”
一大一小站到門口,巷口璀璨的煙花将青石板路面照耀出一泓皎白光影。
賀鳴機靈地讓人牽來馬匹,洛雲放抱着洛雲瀾坐上馬鞍,揮手将其餘侍從留下:“我帶他出城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