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比起冰天雪地的督軍府,嘯然寨裏喧嘩得好似另一個世界。議事廳前的空地上,喝得面紅耳赤的山匪們談天說地高歌耍拳。重傷在身的大當家管不住肚子裏的酒蟲,瘸着腿扶着腰,提着酒壇子站到房門口看大小喽啰們放爆竹。田師爺叼着煙杆子拿眼角斜他:“安分點吧,回頭傷口又崩開,看你怎麽哭!哎哎,我就說說,你真倒啊,快,快來個人扶着!”
眼看他晃悠悠撐不住就要倒,田師爺趕忙上前去攙:“得了吧,人家沒來,把你那小委屈樣收起來,我看了起雞皮疙瘩。”
皮糙肉厚的燕大當家打從腿上被紮了一刀就變得嬌貴起來,洛督軍跟前也敢白着臉閃着眼支使人家端茶倒水幹這幹那。閨閣裏弱質嬌柔的小娘子們蒼白着小臉捧心蹙眉,柔弱嬌氣的小模樣看起來比西施還叫人憐愛。燕大當家喂,你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一臉胡渣賽張飛,眼似銅鈴比鐘馗,也學着人家一步三搖含淚咳血,是不是就過了?東施效颦也不帶你這麽吓人的。偏偏精明冷漠的洛督軍竟也吃他這套,聽他兩聲咳嗽,便确信不疑,真能沏了茶端到他嘴邊來。田師爺不留神撞見了一回,驚得三晚沒睡着。
燕嘯倚着他的肩膀樂呵呵地哼小調:“你……不……懂……”
婉轉悠然一路上揚的調子喲,田師爺聽了直倒牙:“得了吧,趕緊進屋去。讓他看見你這生龍活虎的樣,回頭在你另一條腿上也來一刀。”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屏州軍裏積年的老兵油子都在他手裏讨不了好。冷面閻羅的威名從靈州傳來,從沒膽大過的小老道遠遠窩在龍吟山裏都聽得心驚膽戰。慢說往燕嘯大腿上紮一刀,往燕嘯心口捅刀子這種事,田師爺确信那位洛家大公子也能幹得臉不紅心不跳,面不改色氣不喘,一扭頭仍是俊秀斯文的谪仙模樣。
到時候,看你還樂不樂得起來!走出三步忍不住,唠唠叨叨又要念經,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圖什麽?不就想看你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嗎?趕緊的,上點心吧,老子想玩小孫子。
這回輪到燕嘯用眼角橫他:“想生你自己生,又不是生不出來。”
田師爺粗着喉嚨吼:“老子是出家人!”三清祖師在天上看着呢!
“那你還天天追着我緋姐姐到處跑。”等的就是他這一句,“怎麽今天一大早就不見人?又給人挑水去了?我說你有這賊心思都七八年了,整點新鮮的吧,別一天到晚蒙頭挑水,回頭犯了老寒腿還老揪着我給你揉。七八年功夫,人家山腳下的二傻子孩子都滿地跑了,你連個手都沒摸着,說出去連我都沒臉。啧……”
“我、我、我……”小老道罕見地詞窮了,瘦削的面孔一點點垂下來,紅彤彤的燈影底下,耳朵尖上可疑地泛起一點點粉紅,一甩袖子一跺腳,“小王八羔子不識好歹!”惱羞成怒,氣哼哼地擡腳走人,也不管燕嘯是不是站得住。
燕嘯趕緊扒着門框站穩:“老田,田老,田師爺,田爺爺!你好歹把我扶回去呀!”
田師爺不理他,仰着腦袋徑直往前走。臺階下卻有人接茬:“你好得挺快。”
前兩天還一臉青白躺在床上,哽咽着要交代遺言,這會兒倒是又能蹦又能跳。
爆竹聲聲,濃煙滾滾,煙霧升騰處,洛雲放不緊不慢拾階而上。
那誰臉一僵,讪笑着同他打招呼:“你都聽見了?”
洛雲放不說話,一雙晦暗的眼似笑非笑往他完好的那條腿上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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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他跟前氣勢總要落一丈,燕嘯忙不疊往後蹦:“我年後還得去趟京城。”
洛雲放這才肯放過他,收回視線,同他站在一處,從高高的臺階上看半空中綻放的煙花。
臺階下的空地上煙霧騰騰點了不少爆竹,嘯然寨裏洛雲瀾比洛雲放混得好,誰見了都愛往他臉上掐一把。此刻一群山匪領着洛雲瀾玩得又叫又跳不亦樂乎,燕嘯讓人在臺階上擺了兩張椅子,同洛雲放肩并肩坐着看他們打鬧。
誰也不說話,臺階底下的笑鬧聲一陣陣傳來,聽來倒也不冷清。洛雲放沉默許久方開口詢問:“要去京城?”
“嗯。”燕嘯不曾回頭,臉上挂着笑,興致盎然地看着底下高大的山匪抓小雞似地把洛雲瀾架上了肩頭,“有點事。”
“什麽時候走?”
“過完十五,我一個人走,趕路方便些,也免得驚動誰。”
獨自一人,那就是私事了。煙火在空中炸開,紅綠色的光影映照在人臉上,隔着一層薄薄的煙霧,一瞬間似是誰也看不清誰。洛雲放撇開眼,目光轉向不遠處興奮得滿臉通紅的洛雲瀾:“靈州那邊我讓鐘越盯着。”
燕嘯點頭:“好。青州的事不着急,開春後,先把靈州守住。”
“嗯。”洛雲放也贊同他說的。貪功冒進是兵家大忌。武王關丢了快二十年,若能叫他們兩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輕而易舉就奪回來,不單大梁上下文武百官,連同九戎那邊號稱中興的蕭太後赤帝母子都該買塊豆腐好好去死一死。
就這麽不鹹不淡聊了兩句戰事,不久又沒了話。洛督軍是沉得住氣的,面容靜肅,眼睑半低,手捧着茶盞不知在想些什麽。他手裏的茶盞還是當年那一套,雨過天青色的蓋碗配斑斓五彩的茶盅,下頭的茶碟是粗制的白瓷,邊緣豁了口,險險紮傷手。燕大當家號稱要傳家的寶貝。當年他瞟過一眼後,連碰都不願伸手去碰。現今捂在掌心裏也能喝得輕松自在。沙場上死去活來過一回的人,哪裏還會挑剔什麽茶器?渴急了抓把雪塞嘴裏都是常有的事,那年被困在犄角山,若不是燕嘯來得及時,出塵脫俗的洛家大公子連馬尿都喝得下嘴。
燕嘯悄悄用眼角餘光觀察着他的動靜,見他自始至終淡定,眼角跳了跳,輕咳一聲,扭腰蹭了蹭椅背,也裝得若無其事:“我走以後,你別太挂心。”
洛大公子垂頭喝茶:“不會。”
“也別太牽念。”
“想必不會。”
“想我了,你就托人給我捎信。”
“軍務繁忙,恐怕無暇顧及。”
燕大當家挫敗地龇牙,沮喪地閉上嘴,肩膀聳動,不着痕跡地又往椅背上蹭。
洛雲放低頭又抿一口茶:“怕是要和你同路。”
“什麽意思?”他不解其意,慌慌張張轉過頭來。
洛大公子雙目平視前方,面容如玉:“過完十五我也要回京城一趟。”
“要回京城。”
“嗯,有點事。”
這對話聽着耳熟,方才還聽誰說過。有人含蓄內斂,寧肯猜得滿肚子愁腸百結也不肯多嘴問一個字,也有人是那不要臉不知羞腆着臉什麽都敢問的:“什麽事?咱們自己人,說給我聽聽,我替你參詳參詳。”
“小事。”洛雲放頓了頓,低頭喝茶的剎那,嘴角不着痕跡地微微掀起,“家裏給我說了一門親。”
“啊?”
不去看他缤紛多擦比煙火還絢麗的臉,他徑自往下說:“待天氣和暖,女家就要上路趕來成禮。”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燈火闌珊處,他不疾不徐說得清晰,心滿意足啜口茶水,不急不慢偏過頭,看他雙目圓睜,活似吞了只蒼蠅般的傻樣,心情大好。烏黑似漆的眸中倒映了斑斓光影,異彩婉轉,滿目流光,影影綽綽,滑過一絲促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