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京城護國公府自從燕家被問罪起就荒廢了,二十年風吹雨打,府門前高挂的匾額早已不知去向。
那年元宵過後,先帝猝然發難,一道聖旨命禦林軍将護國公全家悉數軟禁府中。彼時,護國公正帶領三子二孫戍衛青州,府中泰半皆是女眷婦孺。先帝下了狠勁,一心要置燕家于死地,京中各大世家互有罅隙,樂得隔岸觀火,于是護國公勾連外族意圖謀逆一案竟在短短半月之內就結了案——鐵證如山不容辯駁,誅九族,滿門抄斬。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遠在青州的護國公及成年的燕氏子孫被就地革職,押入囚車,抵達京城後徑自便送入刑場。竟是半刻也等不得。而被囚禁于護國公府中的女眷們則悉數于府中就戮,包括稚齡的護國公幼孫。小小的孩子,屍身被擡出時,滿身都是鮮血淋漓,連臉都被刀劍利刃刮過,其狀之慘駭人聽聞。
京中暗中流傳一種說法,先帝下手太毒,燕家死得太冤。怨氣太大,是要化鬼來害人的。于是二十年來,偌大一座護國公府空空蕩蕩伫立原地,卻沒有一人敢在裏頭過夜。有人言之鑿鑿,子夜時分從府門前路過,聽到裏頭有孩童的哭聲。定是那位小公子死得凄慘,正捂着臉痛哭。
一臉絡腮胡的男人搓着下巴,義正言辭地反駁:“呸!胡說!爺被老爺子拿馬鞭抽得滿院跑的時候都沒哭過!奶媽說,爺自娘胎裏落地的時候,都是咧着嘴嘿嘿樂着的。”
與他同行的青袍男子戴着鬥笠,帽檐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瞧見緊緊抿起的雙唇,唇角微微抽動,顯露出一分無奈。
“說到愛哭,有人小時候那才叫愛哭。我每回挨鞭子都是被你哭的。”絡腮胡男人說得興起,說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真真是水作的人喲……”
他存心作怪,一眼又一眼,勾着眉梢向青袍男子抛媚眼,青袍男子冷哼一聲,不理會他的嬉笑,偏頭轉向另一側。
絡腮胡男人笑了笑,見四下無人,忽而腰身舒展,一躍掠過高高的牆頭,翻入黑沉沉的府邸中。落地後,他擡臉環顧四周,一雙墨瞳幽深暗沉,方才在牆外的輕松嬉鬧再尋不見一絲痕跡。
“天快亮了,趕緊。”青袍男子緊随在他身側,見他凝滞不動,不由出言催促。
清冷的月光下,探詢的目光擦着帽檐望向陡然靜默的男人,那麽愛說愛笑、抱着腿疼得在床上打滾都不忘在幹嚎中占他幾分便宜的人,雙膝一彎,竟直挺挺跪倒在早已破敗的國公府正堂前,眼角急速抽搐,面上已是一片怆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回來了。”
沉寂了二十年的護國公府祠堂靜靜隐沒于暗夜之中,一如既往的悄然無聲,只憑投注于地上的嶙峋暗影便叫人心頭發毛,繼而暗生敬畏。火石相擊,點亮供桌上殘餘的半截白燭,一豆燭光被夜風吹拂得搖擺,勉勉強強燃起三炷清香。積年的黴濕之氣裏,似有若無的檀香味幽幽蔓延。
當年擺滿了整張供桌的靈位早在那場慘事中被一把火焚燒殆盡,先帝恨透了燕家,沒有掘地三尺将燕家祖墳刨出來挫骨揚灰已是仁慈,聽說這還是幾位老臣痛哭流涕地搬出太祖皇帝,又以命死谏的結果。
人世荒唐,見利忘義的不少,可畢竟還有忠厚仁義的。叫人憤世嫉俗得恨不得毀天滅地,心底裏卻終究存了一處柔軟。
燕嘯扯下黏在頰邊的假須,從懷裏掏出個小香爐,恭恭敬敬擺上供桌,而後把手裏的檀香插入:“孫子不孝,一直沒有回來看看。從前年紀小,田師爺不讓。後來大了,風頭也過去了,想回來給祖宗上個香又覺得沒臉。咱們家精忠報國了好幾輩,末了到了孫子這裏卻落草當了個土匪,好說不好聽。就連這,也是托了祖宗庇佑,在西北留了人脈。總算老天開眼,賞了孫子點臉面,拿下了靈州,這才敢回來跟列祖列宗禀告一聲……”
蛛網遍布的祠堂裏,他跪坐在供桌前的空地上,旁若無人地喃喃敘話,兵荒馬亂中被田師爺搶抱出府、臉上抹了泥一路颠沛流離靠要飯掙紮着活着走到屏州、被葉鬥天收養、念書習武混綠林、做了嘯然寨大當家,随後,出兵靈州……他一路滔滔不絕地講,二十年人生路,侯門嬌子到江湖浪客,平素孤鹜城裏死了只雞這種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被說成一段跌宕傳奇的伶俐口齒,如今說到自己,卻一字一句都說得平淡,不喜不悲不怨不嗔,欺淩受辱皆成過往,家仇國恨恍若煙雲。只他口若懸河不願停歇一般地傾訴着,從從容容的模樣,仿佛閑話家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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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的私事,就是回京祭祖。
一身青袍的洛雲放一言不發,摘下鬥笠,學着他的樣子把手中三炷清香插進香爐,後退半步,默默站在他身側後方。
燭移影搖,光影交錯,一跪一立的兩人身影交疊,落在地上,仿佛只有一道狹長暗影。
燕大當家的敘述已經從孤鹜城裏臂膀雪白的舞姬轉到離河冰面下狼狽掙紮的倪文良:“從前二伯愛念叨,說倪家不安分。孫兒繞路去薊州看了一眼,現在倪文良還在錦陽城外守着進不去。那地方,好幾家都惦記着。往後倪家要過好日子沒那麽容易。從前的事,誰落井下石,誰趁火打劫,這些年孫子都查清楚了,列祖列宗就放心吧,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話音頓了一頓,他垂頭“嗤——”一聲輕哼:“咱們家祖祖輩輩都耗在武王關上了。先國後家,攘外安內,連田師爺都勸我。得了,那就這樣吧,咱們燕家人打下的江山,就還得要咱們燕家人來守。回頭等拿下了武王關,我再往死裏整他們。”
說到這裏,似心有靈犀,他回頭朝洛雲放望了一眼,見洛雲放輕輕颔首,便擡手指了指,扭頭對滿屋的虛無說道:“這是洛家二房的雲放, 以前來咱們府上做過客。對,被我扒了褲子的那個。”
洛雲放狠狠瞪了他一眼,燕嘯咧開嘴,露出進府後的第一個笑容:“奶媽告訴我的,洛家要把女兒嫁進咱家。”
那時才多大?四歲多些五歲未滿,連寫大字的毛筆都還沒抓穩。奶媽就那麽含含糊糊的一說,洛家女兒花容月貌,兩家存了心思要結親家。古靈精怪的小鬼就記在了心頭。過些天,大伯母那位嫁給洛家二爺的娘家妹子果然帶着個穿粉紅花襖的孩子來作客,粉白團子般的臉,黑葡萄似的眼,雙唇一抿頰邊就顯出兩個梨渦。阖府上下誰都得讓他三分的小霸王頓時看迷了眼,面孔漲得滾燙,私心裏懵懵懂懂地琢磨,娶這麽個嫩豆腐似的媳婦,以後這日子得過得多小心?那小臉兒,多蹭一下就能破了似的。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聽着大人們的話,牽着那孩子去花園裏玩。啧,手也是柔柔軟軟水滑水滑的。天知道他是有多疼惜珍愛,連交纏的手指不敢勾得太用力。奶媽囑咐過,洛家是文官,斯文人身子骨都不好,碾死只螞蟻都不敢,小身板風一吹就要倒。不像他們家,一屋子臭軍漢,連夫人們身邊的丫鬟都習武,一雙手掐過來鐵箍一般,糙得像砂紙。
跟那孩子玩了什麽,連燕嘯自己都記不清了。只記得捏着那手,就跟捧着棉花糖一樣,整個人都要飄到雲端上頭去了。連旁人說了什麽都聽不清。再回過神,卻聽身邊的丫鬟喊那孩子洛少爺。
少爺?
平地一聲雷。
帶把的?
不能吧,看看這臉,這手,這花襖……少爺?
心急如焚。想也不想,一把把人家推地上,欺身壓上,三下五除二扒了他那嫩豆腐似的“小媳婦兒”的褲子。
驚叫聲此起彼伏,滿院子炸開了鍋一般。
洛家大少又羞又怒,恨得要殺人的眼神裏,燕家小公子傻傻地瞪着那個自己也有的東西,好半天沒說出話來——我媳婦呢?說好的……
及至後來,被暴怒的祖父當着全家人的面,拿着馬鞭抽得滿院跑的屈辱都抵不過此刻心間酸澀,捂着屁股痛得涕淚交加的幼年版燕大當家委屈得難以言說,四個大字來來回回在腦海間萦繞——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