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後來洛家那邊也沒說什麽,護國公府勢頭正盛,各大世家莫敢掠其鋒芒。

祖父親自帶着他上門去給人家賠禮。

迥異于風格粗犷拙樸的護國公府,一屋子大才子的洛府裝飾更顯清雅,連門口那兩只石獅子腳邊磕破了一塊的石球都能引經據典掰出個子醜寅卯來。小小孩童不懂什麽大象無形大音希聲,把玩着手裏精巧的白瓷茶盅只覺愛不釋手,滑不溜丢的,就像那天被他小心翼翼勾着手指的手。

已顯露出幾分清冷神韻的洛大公子那天沒有再做女孩兒打扮,一身墨黑衣袍把緊繃的面孔更襯得猶如冰雪一般。縱然如此,依舊還是那麽好看,白生生,好似今早吃下的那碗豆腐腦。啧,連瞪人都瞪得比一般人好看。可惜是個帶把的……

行禮、叫人、低頭、告罪,不枉被奶媽念了足足三天,皮猴兒一般的燕家小少爺按捺下所有胡思亂想,總算安安分分把禮數做得周全。面色鐵青的國公爺臉上雲開霧散,捋着胡須沖他笑了一笑。

再然後就輪到大人們雲遮霧繞東拉西扯侃大山,國公爺功在當代吶,哎呀呀不敢當,不及你洛太師桃李滿庭……皇上昨兒在禦書房召見今年的新科中舉的進士們了吧?屏風後頭坐的是皇後?這是要給公主招驸馬的節奏?咱也就自己人背地裏偷偷說一說,老梁家的閨女養得一個賽一個彪悍,除了京城外頭來的那些一心出人頭地的寒門學子,還有誰肯娶?太後吵着要修溫泉行宮?個敗家娘們兒!邊關幾個大營都還餓肚子呢!太子功課還成,不枉給他換了三茬伴讀。呵呵,九戎那邊據說有個蕭氏,長得不錯,很得九戎首領喜愛……

社稷大事燕嘯聽不懂,玩膩了茶盅,百無聊賴地東張西望,剛好撞見那頭洛家公子憤恨的目光。

看什麽看!鞭子也挨了,罪也請了,小爺回家還得去跪祠堂。都是你小子吃飽了撐的,沒事兒學姑娘家穿小花襖!習武之人心直口快,最藏不住心思。敷了藥的屁股還在隐隐作痛,他一步一挪,偷偷摸摸蹭到人家身邊,大人有大量地表示和解,口氣也是親熱:“喲,雲妹妹,你的小花襖呢?”

那邊勃然色變,櫻桃紅的唇瓣快要被咬出血來。

要不怎麽說三歲看到老,聰明的自小不會笨,燕大當家天生就嘴賤:“ 不就被扒了褲子麽?有什麽大不了的,都是爺們兒,心眼比女人還小。看了就看了呗,我的比你大,我才不稀罕。”

那邊赤紅的眼裏好似能飛出刀子來。

他在這頭滴溜溜轉着一雙眼睛,專心致志盯着他的臉,志得意滿地揚了揚拳頭,道:“看,你還看,信不信爺再扒你一回?”

“燕、嘯。”那是他頭一回聽見洛雲放跟他說話,彼時尚年幼的洛督軍說起話來已然有幾分斬釘截鐵的架勢。他定定同他講,“你待會兒還得挨鞭子。”

他自然不會信,拳頭舉得更高:“狗屁!”

聲調略有些高,小臉慘白的洛大公子适時打翻了手裏的點心碟子。

談興正濃的大人們回了頭,剛好看見燕嘯揮舞的拳頭,以及泫然欲泣的洛雲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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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記那時年紀小,我愛談天你愛笑,夢裏花落知多少。燕嘯統共見了洛雲放兩回,兩回都被祖父的鞭子抽得哭爹喊娘。

這就叫緣分。孽緣也是緣。緣分這東西,就是如此任性。

“你一早就認出我了。”短短半截白燭在案桌上跳躍不定,席地而坐的男人語氣篤定,繼而又歪過腦袋追問,“我第一回見你的那個晚上?”

這表情、這語氣、這問話的內容,只差沒有把“看吧,就知道你對爺念念不忘”的意思赤裸裸寫在臉上。

你想得挺美。舉止雍容的洛大公子苦苦抑制住想要翻白眼的沖動:“不是。”

他說的第一回是洛雲放剛進落雁城督軍府的第一個夜晚,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嘯然寨大當家翻了牆,摸進新任屏州督軍的卧房裏,裝腔作勢說拜會,賊眉鼠眼求合作,險險被警醒的洛督軍一劍捅個透心涼。

那時黑燈瞎火的,連彼此的臉都看不清,只借着稀疏的星光與銀亮的劍刃,發現那人有一雙極亮的眼眸,談笑間叫人如鲠在喉般難以容忍的痞氣與賤氣仿佛似曾相識。

洛雲放深吸一口氣,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人家的列祖列宗跟前:“第一回,略有些懷疑。後來,聽到你在寨樓上的那句喊話,就明白了。”

這世上,也就只有一個人常愛把扒褲子這件事挂在嘴邊。往事如煙,除了他自己,連周遭的人都早已忘了這件幼年轶事,卻不想二十年後,遠在西北邊陲之地的一座匪寨前,竟有人舊事重提。那一刻,洛雲放發自肺腑地想踏平整個嘯然寨,并且深深地懷念起記憶裏那位身材魁偉、性情熾烈,總愛把馬鞭盤在腰間的國公爺。

地上的男人聽罷,立即樂不可支地低笑起來:“我一提你就記起來了?”

那還不是念念不忘是什麽?甭管讨厭還是喜歡,能記得就是上心了。燕大當家心滿意足。

洛雲放擡腳狠狠往他那張比幼時更叫人嫌惡的大臉上踹。他眼疾手快避過。洛雲放還想再踹,卻叫他用小擒拿手利落地把腳踝掐住。

“松開!”他怒喝,他眨着眼嘿嘿地笑。

笑着笑着,臉上忽而卻又不笑了,仰着頭,晶亮的雙眼一錯不錯望向他,剛硬的面孔被朦胧的燭光生生暈染出幾分溫和柔情,低沉好聽的聲音穿過屋外嗚嗚呼嘯的風聲,在空空蕩蕩的房梁間徐徐盤旋,直至萦繞上他的心頭:“這些年我讓人打聽你的事,我一直記得你。”

他凝滞,他從容,一徑高揚起頭顱,将他臉上難得的訝異與失措看個滿眼:“洛雲放,我對你上心着吶。”

“我啊,因為你,才沒有走錯道。”燕嘯說。

那年武王關失守,青州、靈州相繼陷落,屏州搖搖欲墜,大梁江山風雨飄搖。他已被葉鬥天帶上了龍吟山,獨自一人跑到山巅之上遙望武王關。殘陽如血,暮色慘淡,幾許烽火狼煙。小小的孩子雙拳緊握,目龇欲裂,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報應,這就是報應!燕家世代盡忠,豁盡全族心力把武王關守得固若金湯,燕家在江山在,武王關下浸染了多少燕家兒郎的血淚,到頭來燕家得到了什麽?通敵謀逆,虎狼之賊!莫須有之罪,何其可悲,何其誅心!該!活該!就當如此!活該他梁家忘恩負義,活該那些世家名門袖手旁觀!九戎鐵騎能一路打到京城去才好,這回看他那勞什子大梁天子還有何處可逃。他要九州天下盡為赤土,他要梁家江山皆為烏有,這是梁家欠了燕家的,梁家該有此報!

他把這些話一字不落說給田師爺和葉鬥天聽,一邊說一邊剝着剛炒好的栗子,滿心歡暢。

田師爺給了他一巴掌。

那個面目猥瑣言語粗鄙的師爺,一路奉他為主,為他奔波游走,為他遮風擋雨,為他費盡心機,把所有困苦都一力扛下,卻在他遭逢家變後最高興最肆意的時刻,重重打了他一巴掌。

“國公爺若是聽見了,恐怕比我打得更狠。”到了屏州後,田師爺的煙瘾比從前還大,抽得嗓子都變得嘶啞。

他不愛叫他師爺,若管這麽個出不來一個好主意、成天只會抽大煙滿嘴胡說八道的臭道士叫了師爺,滿天下的師爺都得蒙羞。于是他始終“老田”、“老田”地叫着,此刻看着他灰敗的面容和眼中滿滿的失望,他才訝異地察覺,田師爺老了。一場巨變,死裏逃生,連最不着調的人心中也歷經了一番滄海桑田。

田師爺一字一句說得遲緩,一意要說進他心底裏:“梁家有虧,可百姓何辜?”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一場征伐,成王敗寇自有史家娓娓敘述。芸芸衆生何辜,城門失火偏叫他們做了池魚。妻離子散之恨,十室九空之悲,天人永隔之苦又有誰來彌補?

“少當家,燕家守着武王關,守的不是誰家的江山,守的是天下黎民。你記住了?”

他咬緊了牙關死死不肯點頭,他不解,他不聽,他不甘,胸膛中洶湧澎湃一腔憤恨,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梁家欠了他的他不能讨回來,憑什麽他燕家就要忍下這驚天的冤屈?

田師爺不再說話,和葉鬥天對望一眼,長長地嘆氣。

之後,先帝駕崩,太子登基。有意無意地,田師爺會同他說些外面傳來的消息,江湖中人以“燕”姓為傲。有人想為護國公府翻案,新帝不置可否。清明冬至夜半,護國公府門前常有人焚香祭祀,看穿着有商賈布衣,也有文人武夫,不約而同,來去匆匆,看不清面目,夜間巡查的兵丁路過,竟也只當未見……零零總總繁雜龐複的消息裏,有一條平平無奇瑣碎得連趣聞也算不上,說是書香傳家的洛家鬧翻了天,二房大公子吵着鬧着要棄文學武,為此不惜頂撞長輩挨了不少罰。

他聽着聽着沒來由出了神,腦海裏頭一個跳出的影像便是那日随祖父去洛府賠罪時,那張被一身黑衣襯得面白如雪的臉龐。幸災樂禍地想,當年那些仇可算報了,洛雲放那小子也有挨打的一天。轉念又有些發怔,說不清道不明地,他隐隐約約覺着,在山河失陷、燕家案又被翻攪起來的關頭,洛家小子要習武的緣由并非心血來潮這麽簡單。

田師爺看他出神,伸手在他頭上摸了摸,說:“公道自在人心。”

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些,心間慢慢升出幾許憂愁,三天兩頭生病,都得靠扮女孩兒才能養大的人,受得了練武的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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