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4)

初夏的午後,日影西斜,池塘的荷花慵懶地灘在平面水面上,高傲的頭顱毫不猶豫地迎向最熾熱的光線。自京城一路而來,西門岸覺得孟桐就像是這池中的夏荷,孤高清冷,絕不允許流于世俗的眼光,她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就像是這一池塘的水,即便是淤泥也能開成最驚世駭俗的美好。但身為女子,她沒有能力反抗,只能任其擺布,在這方污水中默默地綻放芳華。

孟桐拎着竹籃逆光而來,“先生想什麽想得如此入神?”

西門岸微微一笑,“在想夫人的方子。”

“我的方子?”孟桐放下竹籃,席地而坐,“有什麽不妥嗎?”

“夫人不是說,近日仍是睡得不安穩嗎?”西門岸嘆氣,“在下學藝不精……”

孟桐打斷他,“先生不必妄自菲薄。這三年來,我一直淺眠,時睡時醒,與先生沒有關系。”

“難道是因為那次被山賊劫持?”

孟桐将目光投入遠處,“我一直在想,那些山賊為何要劫持我,可薛隐當年似乎沒有留下活口。”

薛隐走的這些日子,孟桐時常與他煮茶閑聊。夏日的午後,正是人疲倦困頓的時候,也因為有她的相伴,日子變得飛快,變得輕松。

為妻子守喪的一年,西門岸離群索居,手釋書卷一坐就是一整日,連個相伴說話的人都沒有。只是妻子在世時,也鮮少與他交談。當年,腿傷回京後的他,連說親都是一件難事。同樣門第的世家,一聽到他的腿瘸了,可能一輩子都無法正常行走,紛紛退避三舍,誰家閨秀願意一進門就要伺候腿腳不便的相公。而低一點的門第,西門家又看不上。如此耽擱了數年,西門家眼看着西門岸再不娶親,香火無以為繼,才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他娶了一個小門小戶的嫡女。這女子人長得标致,但書讀得不多,和西門岸說不到一處去,但她為人誠懇,任勞任怨,裏裏外外地操持整個西門家。可到底有心無力,一個百年門楣的杏林世家豈是那麽好打理的,時日一久就落下病來,為西門岸生下一子撒手西歸。時至今日,西門岸仍是沒有看過那個孩子一眼。

薛隐!都是薛隐!這麽多年來,西門岸無時不刻不在怨恨着薛隐,倘若他不是那麽的霸道殘忍,他也不會變成一個廢人。他連娶妻都不自由,可薛隐卻得天獨厚。他自以為可以瞞天過海,把一個他傷害過的人自私地留在身邊,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冒他之名,讓他成為孟桐的“恩人”。

薛隐不知該如何形容此時的心情。臨行前,他看到孟桐和姚若麟在城外長亭依依惜別,一個芝蘭玉樹,一個美豔動人,端的是情深意重的一雙璧人。他遠征歸來,來不及禦下甲衣就急沖沖地趕回來,見到的卻是她和另一個男人席地而坐,兩個人的臉上都挂着凝重的神色,似是說起什麽深有感觸的話題。他們已經這般熟悉了嗎?已經有共同的話題可以感同身受了嗎?

雖然薛隐并不期盼孟桐會有倚門盼郎歸的熱切,但也不是眼前的畫面。薛隐很不舒服,肩上的傷口痛得厲害,他不自覺地抑出一聲呻,吟。

這時,蘇淺悄然出現,“王爺,您回來了。”

西門岸聽到動靜警覺地掃了一眼,旋即陰沉地勾了勾唇,從孟桐采花的竹籃裏取出一朵盛放的薔薇別在她的鬓角,微風吹動她散落的發,他很自然地幫她拂向耳後,動作親昵而自然。

薛隐瞳仁猛地一縮,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畫面,肩傷的疼痛漸漸地擴散,心底有淡淡的酸楚溢出,就像吃到未熟的青梅,酸澀難耐。這一刻,他終于明白,為何把她帶到身邊。三年來的魂牽夢萦,除了他口口聲聲的彌補,還有他不知名的情緒早已深種。是的,他愛極她在他懷裏安穩入睡的柔軟與順從,可她在清醒時,她的順從和平和,從來都不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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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地轉身離開,用極不像薛隐的方式逃離。

孟桐拎着采來的花回到梧桐軒,剛一進門就看到薛隐倚在梧桐樹下,甲衣未卸,英姿勃發,凜凜霸氣,他的身姿就像是一把尚未出鞘的劍,蓄勢待發。不得不承認,他是天生的武将,銀色甲衣如同為他量身定造,俊朗霸氣。

孟桐走近,并未施禮,“王爺,您回來了。”

和蘇淺同樣的語氣。

薛隐的心漸涼,但他還是把一包緊緊握在手中的東西如同獻寶一般攤在她面前,“給,這次的戰利品。”

單聞氣味,孟桐已經知道那是何物。都說這世上最好的香料在海賊的手裏,他們不會輕易交易,因為珍稀的香料是用來獻給最愛的女子。她曾經聽過一個故事,傳說有一個漁夫愛上城中富商的千金,為了上門提親,他每日潛在深海捕撈珍珠,終于湊足九九八十一顆珍珠,可那女子卻不屑一顧,因為那勉強只夠買一小塊的龍涎香。龍涎價與黃金,又禁榷之物,百姓見所未見。千金要漁夫拿龍涎來提親,她或許會考慮。走投無路的漁夫為了尋找龍涎香只身出海,他到了南海,看到盛況空前的海上貿易,無奈囊中羞澀。他只好憑借出色的水性在海路上攔截商船,終于讓他搶到價值連城的龍涎。故事的結局很老套,當漁夫得到龍涎前去提親,千金已經另嫁他人,可他依然固執地把龍涎香獻到她跟前,因為他是為她而戰。從那以後,海上通路海賊肆虐,但他們都會把最珍稀的香料留給最愛的姑娘。

就像薛隐現下這般。

孟桐不用看也知道,那些香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沉香,應是在冬季采收,香木精華內斂,沒有木氣,香氣純正。她是愛香之人,又調得一手好香,對香料簡直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可獻香之人是薛隐,就另當別論。

她還記得出征那日,離春對她說過,他曾找人調制香品,但都沒能配出那種味道,他這次匆促出海,聽說是找到調香之人。

如今,她終于明白離春所說的調香之人,不正是她嗎?

“王爺請放心,我一定會調出姚若水的離人淚。”這個香品的名字只有孟桐才知道,她沒有告訴過姚若水,即使她說了,姚若水也不會明白此中的意境,她需要的只是能奪魁的香品,至于寓意她根本就不關心。

“離……人……淚?”薛隐不解。

孟桐背過身,冷漠地把背影留給他,“就是當年品香大會上奪魁的香品,王爺珍藏至今,想必還不知道此香的名字吧?”

薛隐恍然大悟,伸出的手虛懸在半空,濃郁的香氣撲面而來,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生在京城的大家閨秀終日隐于家宅,即便是出嫁也是同樣的門第,瑣碎而無奈,不是擔心郎君移情別戀,就是擔心生不出子嗣。一個女人存在的意義只剩下讨好夫君和傳宗接代。離開現下的榮華富貴,過着最平淡的日子,顯然是一種奢望。是以,有了離人淚。”見薛隐不語,孟桐也不在意,繼續說道:“這款香的主調是草木之氣,寓意返璞歸真,尋找真我。”

薛隐沉默許久,漆黑的眸子似蒙塵的珍珠,暗淡無光,良久,他才找回聲音:“你說你也會配離人淚?”

“這是自然。不然的話,王爺何必千裏迢迢把我弄到這裏,不就是因為沒有人能配得出這香,與姚若水交好的我必然知道此中玄機。然而,我又是害姚若水墜崖的人,王爺恨我入骨,怎麽會向我低頭,求我為你配香。所以,你向今上讨要我為侍妾,一來可以貶低我,二來可以讓我為你調配香品。我總算是明白,你把我弄到這裏來的真正意義。”孟桐逆着光,眼睛被刺得生疼,可她仍倔強地睜大雙眼,不讓眼淚掉下來。

她在等,等薛隐的回答,等着他反駁,等着他給她的不幸帶來一絲渺茫的希望。可是,日漸偏西,她站得腿腳發麻,仍是沒有聽到他開口。

她緩緩地邁開步子走出去,迎向紅霞滿天的帷帷天幕,那層層疊疊的紅與灰,就像是最濃烈的色調,一如她人生的兩極。在及笄之前,她是人人豔羨的女公子,沒有人不羨慕她擁有的一切,那是無與倫比的紅。如今的她,只剩下黯淡無光的灰,只能靠薛隐給她生命的光亮,可是這個男人的心裏永遠只有一個姚若水。

倘若她在此時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她會發現一身戎裝的男人已經臉色蒼白地昏倒在地,肩甲被血水染紅,手中的香料被緊緊地攥在掌心,完整無缺。他不是不想反駁,而不能……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我來了。

問一下,還有人在我的現言坑裏嗎?愛過就好那個。

這個月我會推翻重寫後發上來。

希望還有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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