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

薛隐怔住了,蒼白的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他本就長得白淨,經年暴曬也會很快恢複本來的膚色,他痛恨自己的白皙,經常大半個月不洗臉,或是用泥土糊臉,以示來遮掩自己的膚色。已有大半個月未曾出過房門的他,膚白如敷粉,加之失血過多,膚色愈發的白淨,稍有風吹草動,即可一覽無遺。此時的他,鴉發散落在肩,襯得他原就俊美的臉龐,他的五官硬朗深邃,即便是病卧床榻,依舊是英氣逼人。

孟桐神情自若地褪了外袍,解開發髻讓頭發披散開來,側身上榻,在外側平躺下,雙眸一阖便要安睡。這些天來孟桐整夜守着薛隐,生怕他夜裏有個閃失,好在她本就不貪睡,可數日累積下來,她不免感到疲累。

薛隐急了,“我……”

孟桐半啓雙眸,嘟囔一聲:“有什麽事等明日再說,我困了。”

“可是……”薛隐掙紮着想拒絕與她同榻,思索半天找不到托辭,耳邊傳來她平緩安靜的呼吸聲,他略微垂眸,發現她已經熟睡,臉龐安靜而柔和,全然沒了她平日的尖銳和張揚。他大着膽子靠過去,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她,卸去妝容的她,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嫣,少了一分逼人的美豔,多了一分如蘭的淡雅,怎麽看都看不夠。

他伸出手,卻遲遲沒有落下,在搖曳的燭火中,她的側臉像是踱了一層金色的光芒,聖潔不可侵犯。

薛隐遺憾地收回手,“來日方長,我們有一輩子的時間。”

夏日的午夜,蟲鳴聲聲,炙烤過後的大地在月光的撫慰下有一種難得的安詳。蘇淺在門口聽着屋內傳來的呼吸聲,終于露出多日來不曾有的笑容。

“不要臉……”離春忿忿地瞪着那道緊閉的門和擋在門口的蘇淺,“王爺剛醒,她就迫不及待地爬床,還自诩大家閨秀,哼,妖婦,不要臉的妖婦。”

蘇淺難得笑容滿面,柔聲說:“離春姑娘,王爺為她舍了性命,不就是因為心悅于她,能有此安詳的片刻,請不要打擾他們。”

“你跟着王爺這麽久了,也不想王爺受到傷害。這女人面冷心更冷,難保有一天,她會給王爺帶來災禍,你就任由王爺沉溺下去嗎?”

“末将是王爺的影衛。”只保住王爺的人身安全,其他的他無權過問。

離春陰冷地一笑,話鋒一轉:“西門岸和她從前就認識?”

“這個……”蘇淺遲疑,“算是吧。”

一夜無夢,睡到自然醒。孟桐睜開眼睛,刺眼的光線穿窗而過直射進她的眼睛,她嘤咛一聲,揉了揉眼睛,伸直懶腰,想再睡個回籠覺,翻過身對上薛隐明亮的雙眸,她下意識地蹦起來,整了整披散的長發。

“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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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桐還不甚清醒,迷迷糊糊地轉過頭,尾音上挑,難得沒有針鋒相對的僵硬,“嗯?”

薛隐眸中含情,“怎麽樣都美,別再抓你的頭發了,該掉光了。”

“呃……什麽時辰了?”孟桐臉上一熱,轉移話題,“沉香怎麽沒叫醒我?”

薛隐說:“她來過,是我讓她別叫醒你,看你睡得那麽香,不忍心弄醒你。”

“我……睡了很久?”孟桐微驚,她長年失眠少覺,難得有一回一覺睡到大天亮,而且……似乎已經日上三竿的樣子。

“差一刻午時。”

“啊?”孟桐急急忙忙地下榻,趿了鞋子喚人過來打水梳洗。

等她梳洗打扮妥當,沉香端了剛沏的明前龍井給她漱口,碧綠的茶湯上面浮了一層油沫,一看就是上好的茶葉。孟桐抿了一口,問:“今年的明前?哪來的?”

“就知道二娘嘴刁,今年的茶和去年的茶一喝便知。”沉香微嘆,“王爺賞的。特地讓蘇淺從府庫裏拿來的,那木頭起先還不肯,說這是禦賜的明前,能賣高價。這王府就算再不濟,也不至于拿禦賜的貢品換銀子吧?好好的明前怎麽放府庫去了,這要是串味就失了味道。”

孟桐擱了茶碗,敲了她一記,“少亂嚼舌根。該你說的說,不該你問的,一個字都別問。少知道最好,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

“知道了,關起門來過日子。”沉香揶揄地看着她,“二娘,看來王爺的睡榻軟硬合适,你睡得可真香,這都多少年了,小婢值夜都沒見你睡得這麽死。”

“可能是最近太累,一沾床就睡着了。”

難得的好眠,換來一身的舒爽,孟桐親自到廚房監工。交州臨海,海産豐富,她特地囑咐王府的管事到市集買來新鮮鲈魚給薛隐熬粥。鲈魚補血強身,最合适有血肉傷的病患。魚肉剁成泥,魚骨熬湯,把魚骨撈出來放入适量的米,等粥快要熟時加入魚肉,煮開裝入碗中,撒上蔥花和姜絲。魚粥做好後,分成兩份,一份自然是薛隐的,另一份則吩咐沉香給西門岸送過去。

“二娘,不給太妃送一份過去嗎?”沉香悄聲問。

孟桐道:“不必了。現下我送什麽東西過去,她都未必看得上眼。”

沉香輕嘆:“還以為太妃是個心善識大體的,沒想到還是……”

“休得胡言。”此時正在廚房,人多嘴雜,孟桐立刻打斷她,“人在屋檐下,便是如此。在孟家有阿爹,我對胡氏再不敬,他也不曾指責我,只因她是個外姓人。而如今在這王府之內,我才是那個外姓的。”

主仆二人正打算相攜離開,正巧遇上來取太妃飯食的離春,她冷眼掃過孟桐精心妝扮的臉,不屑地揚了揚眉,“這是你準備給王爺吃的?”

孟桐也不說話,就算她如今是妾,也輪不到回答一個丫鬟的質詢,就算是太妃親自養大的又能如何。

“王爺不吃海産,你難道不知道嗎?”離春把廚娘叫了過來,“我不是吩咐你給王爺熬了清粥嗎?”

孟桐見不慣她頤指氣使的模樣,冷道:“王爺以後的飯食就不勞你費心,以後王爺只吃我吩咐準備的。”

孟桐端了魚粥進門,蘇淺在門口聞到味道眼神有些複雜,面有難色,謹慎地問了一句:“夫人,這是廚房準備的嗎?”

孟桐搖頭,“有問題嗎?”

蘇淺如撥浪鼓似地搖頭,“這魚骨頭不多吧?”

孟桐覺得他問得極是奇怪,“魚能沒有骨頭嗎?”

蘇淺一愣,欲言又止。

孟桐端着漆盤坐到榻前,披頭就問:“你不吃魚?”

薛隐明顯一滞,随即反問:“誰說的?”

她掀起蓋子,一股魚腥味瞬間擴散,“我給你熬了魚粥。”

薛隐迅速瞥了一眼,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你熬的?”

“算……是吧……”孟桐只會紙上談兵,若是讓她洗手做羹湯,那只是會一場災難。但不可否認,這碗鮮美的魚粥是在她的指導下完成的,也算是她熬的。

“吃,誰說我不吃的。”薛隐眯着眼讨好地笑了起來,“只是這魚骨頭多嗎?”

孟桐眨眨眼睛疑惑地盯着他,“方才蘇淺也問這事,你知道我如何回的?”

薛隐自然是不知道,逆着光朝門口望去,只見蘇淺高大的身影半隐半現,好奇的腦袋直往屋裏探。

“我說,魚能沒有骨頭嗎?”

薛隐賠着笑,重複地問:“真的有骨頭?”

“王爺不是說不挑食嗎?”孟桐挑眉。

薛隐這下再也笑不出來,卻還是硬着頭皮說:“誰說我不吃。”

孟桐反倒猶豫了,“王爺可是對海産過敏?”

“那倒沒有。”薛隐把心一橫,冒着被取笑的危險說道:“我吃不來魚,骨頭多,我怕卡喉嚨裏。”

孟桐瞪大眼睛看了他半晌,終于噗嗤一聲大笑出來,銀鈴般的笑聲在屋內回蕩,清絕的容顏也變得生動起來,“你又不是孩童,怎麽還怕這個?”

“因為我沒吃過。我生在大漠,随父親四處征戰,又長年戌邊,就算是河鮮也是極少見到,更別提軍中凄苦,哪裏吃過海産。那年我十二三吧,和母親回京,頭一回吃魚就被卡了一根刺,整整疼了我一天一夜。從那以後……”薛隐閉了嘴,他見孟桐的笑容消失,面色凝重,忙轉移話題,“不過,我這人向來不擋住,又是你親手熬的,就算是卡幾個魚刺又能如何?”

都說軍中艱苦,糧草辎重常有供給不足,一日二餐能飽腹已是幸事。孟桐在家時就常聽時任戶部尚書的父親在調派糧饷時捉襟見肘,只得以次充好,從民間收購陳谷子爛米往軍中送。當時她不以為意,此刻想來面前的男子便是吃百姓喂養生畜的糧食撐起大周半壁江山,而那些錦衣玉食的王公貴族卻在籌劃如何從他手中奪走軍權。不可謂不諷刺,不可謂不荒唐。可朝堂便是如此,軍隊只是當權者的工具罷了。

“這魚的骨頭都已經去了,你可放心吃。”孟桐舀了一勺放涼的魚粥,柔聲道:“吃吧,涼了腥味重。”

一碗魚粥下肚,真的找不出一根魚刺,薛隐心中感慨萬千,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若是長久下去,怎生了得。

用過午飯,薛隐不願再睡,命蘇淺去書房給他拿幾本兵書,蘇淺領命離去,一刻鐘後他捧着一撂公文出現。以他的意思,王爺都能看書了,處理公文應該也是不在話下。

薛隐怒了,拿了一撂丢過去,“蘇淺,你能有點良心嗎?本王昏迷了七八日,昨日剛醒,你今日就讓本王開府主事?”

“王爺,您身負重責大任,不顧數十萬薛家軍死活,說擋刀就擋刀,您問過我們的意見沒?您問過西南百姓的意見沒?”蘇淺向來耿直,“您若是沒了,那也沒什麽話說,但您還活生生地躺在這,薛家軍和西南百姓就是您不可推卸的責任,您能坐勢不理嗎?”

“本王沒說不理,只是讓本王緩緩不行嗎?”

蘇淺直來直去,厲聲拒絕,“不行。末将怕王爺美人在懷,溫柔鄉中難免英雄氣短,忘了您肩上的重擔。”

薛隐自知理虧,“好吧,備筆墨。”

自薛隐占城剿匪負傷以來,軍中庶務已荒廢了不少時日,更不必提日常的公文,蘇淺搬來的只是一小部分,其中泰半由軍中司馬高鑒代為處理,剩下的都是需要薛隐親自過止才行。

孟桐從外面進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榻上的男人衣襟半敞,露出腰間和肩上纏着的層層綿布,咬着狼毫筆,一手快速地翻動,眉頭緊蹙,面色凝重。夕陽的餘輝打在他瘦削的側臉,映出他眸中淩厲的微芒,專注而認真。

“桐兒,你過來。”擡頭看到她,揮手讓她過去,“聽說孟相家的女公子習得一手好字,可是真的?”

孟桐施施然走過去,“自幼得家父教誨,還算拿得出手。”

“如此甚好。”薛隐讓出身側的位置,輕輕一拍,“過來幫我批閱公文。”

“王爺,萬萬不可。”蘇淺出言阻止。

“你還好意思反對?”薛隐睨了他一眼,“要不是你的字太醜拿不出手,本王何至于如此狼狽。”

孟桐近前,見薛隐一手的墨漬,莞爾一笑,“這委實不是妾能做的事情、”

“如何不能?本王說行就行。”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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