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5)

已過戌時,錦陽閣內燈火通明。華太妃的身子到西南之後愈發地虛弱,交州潮濕的氣候讓她的風濕病發作的愈發頻繁,以往這個時辰,她已經就寝入睡。而此時,她正端坐堂內,痛心疾首地看着跪在地上已近兩個時辰的薛隐。

她的眼中盈着淚,“你這是想逼為娘就範?”

薛隐平靜地答道:“孩兒不敢。千錯萬錯都是孩兒的錯,娘就算是罰,也要連孩兒一起罰。”

太妃苦笑,指着屋內陳舊的擺設,“你看看這屋內,你可還記得當初到交州時,如何艱難,連像樣的桌椅都買不起,只要讓軍中的将士就地取材,找當地的工匠簡單地造了這些簡陋至極的家俱。”

薛隐低着頭,神情莫辨。

“還記得,你那匹白龍馬……”

“娘。”薛隐沉着打斷她,“不管當初如今艱難,已經熬過來了。桐兒沒有別的嗜好,她就是喜歡調香制香,倘若孩兒連她這點愛好都無法滿足,如何予她一生。就算別人如何誤會她,娘也該明白她是怎樣的人。”

“你就認定了她?”太妃問,雖然她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但還是不死心地想要證明,或許還會有一線生機。

想當年,薛隐畢生的心願是戰死沙場,兩軍陣前身先士卒,從不言退。朝堂如何爾虞我詐都和他沒有絲毫的關系,他只要能打仗,打勝仗,保疆守土就足夠了。直到後來,薛定晉在回京述職的途中被所謂的流民殺死,他十八年來所有的信仰在一瞬間全部崩塌。

他認定了一個人、一件事,從來都不會輕易地改變。

到交州的第一年,他已經動了娶孟桐的念頭。可當時舉步為艱,百廢待興,從來不曾拿過鋤頭的大周第一勇将,竟卷起褲腳下地幹活,和普通的百姓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讓他拿什麽娶她,難道讓她跟着他在田間地頭風吹雨淋嗎?如此過了三年,田裏的莊稼都有了好的收成,百姓安居樂業,不再受流離之苦,薛家軍龐大的軍費也有了着落,他終于能上疏朝廷,求娶孟桐。可那張求立孟桐為長平王妃的上疏,卻被華太妃撕成兩半,扔進火堆裏燒了個精光。

記得那時,薛隐在她門前跪了三天三夜,她不得不硬起心腸讓他想想薛定晉當年是因何而死,他隐忍求生這麽多年,難道忘了父仇,難道想讓薛家軍為他而死嗎?

薛隐最終還是妥協了。

“娘,孩兒只要她一個人,求娘成全。”

華太妃淚已滿面,又一次向他施壓,“你難道忘了,這些年的辛苦是為了什麽?”

“孩兒沒有一刻忘懷,不敢忘也不能忘。但是……”薛隐頓了頓,擡眸看着母親,“孩兒已經妥協過一次,這一次就算是背負全天下的罵名,孩兒也會護她到底。”

Advertisement

薛隐沒有再跪,他妥協過一次,已經盡到該盡的孝道。他想護的,始終只有一人而已。

夜,無邊蔓延。天上看不到星星,一望無限的深邃,如同一張巨大的網,無力掙脫。

薛隐趕在天黑透前,在佛堂前席地而坐,故作輕松地說:“我本想廢了這門,救你于水深火熱,如此一來,也算是英雄救美。可是為了我俊朗不凡的高大形象,而把門弄壞,等救你出來,你肯定會說,修門的錢我得自己出。”

孟桐噗嗤一笑,“想要俊朗不凡,得先看看自己的荷包。”

“是以我只能披星戴月陪你受罰,不然你一個人會害怕。”

孟桐透過窗棂望向帷帷天幕,“可惜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隔着一道緊閉的門,似乎相同的畫面在眼前浮現重疊。可晃過神,孟桐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佛堂裏有供奉的祭品,你要是肚子餓了,盡管取來吃。還有那幾塊蒲團拼一起,也能當床。你要是累了,就睡吧。我在外面守着呢。”薛隐在門外絮絮叨叨,全然沒有大周第一勇将的霸悍威武。孟桐替他背負罵名,可他卻不能在母親跟前言明。他心中的愧疚如同滾雪球一般,越積越大,壓得他透不過氣來。

孟桐把蒲團推到門邊,靠着門坐了下去,“王爺,我有一事不明。”

“但說無妨。”

“起初到西南的這些年,你是怎麽熬過去的?”孟桐問出了全天下都想知道的問題,“據我所知,那時的西南萬頃良田付之一炬,你又不要朝廷的糧饷和資助,而你連年征戰,想來沒有多餘的銀兩。”

薛隐隔着門和她背着背,輕聲嘆氣,“你知道薛家軍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麽嗎?”

“是什麽?”孟桐猜不透,“是兵器?”

薛隐扯開一抹凄涼而又無奈的笑意,“是馬。”

孟桐大吃一驚,“你賣馬?”

大周初年,馬匹很少,高祖登基時想選擇四匹同樣顏色的馬匹駕車都很困難,一度丞相只能坐牛車上朝。為此,發布法令鼓勵養馬。為了繁殖戰馬,曾明令禁止母馬流入藩外。宣宗即位時,又頒布“馬役令”,規定民間有馬一匹的家庭,可免除家中三人徭役,用免役的辦法鼓勵民間養馬。薛定晉駐守漠北之際,在邊郡設立牧馬苑擴大戰馬牧場範圍,至薛隐平定西北之亂,大周已有二十餘處牧馬苑,養馬十萬餘匹。他避居西南後,帶走了十萬匹良駒,一度令大周的戰馬告急。

薛家軍之所以所向披靡,是因為擁有一支最強悍的騎兵,曾經如秋風掃落葉般大敗慕容鮮卑橫掃草原的精銳騎兵。沒有了戰馬,薛家騎軍猶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我賣馬,我把馬賣給朝廷。我不是沒要朝廷的援助,而是拿馬和齊子略做了交易。孟相就是這筆交易的中間人,我想他沒有對你提過半個字吧?”薛隐冷笑,這對大周,對當今的皇帝,都是極大的諷刺。他們恨不得把這件事遮掩過去,始終對外三緘其口。

“這是我應得的,我憑什麽要拱手相讓。”他的話中有藏不住的孤傲之氣。

孟桐了然,“今上寧願把你塑造成一個傳說,也不願意承認他的無能。”

“無所謂。”薛隐疲憊地阖上眼,擡手覆在額上,“賣馬的錢全都花在排澇和開墾,後來只好賣兵器。還好齊子略一心想得到薛家軍的消息,隔一段時間就以禦賜的名義送了一大堆的東西,那些都是好東西,我就找人運回京城給賣出去換錢。”

當年的艱辛她不曾參與,如今聽到輕描淡寫地說着,倍受煎熬。讓敵人聞名喪膽的薛家軍沒了馬沒了兵器,等于是被砍斷了手腳,與廢人無異。她可以想像薛隐的痛楚,西南這一隅之地,和她獨居在京城孟府的一方小院何其相似,再多的苦都只能往肚子裏吞。

“禦賜的貢品一向很難脫手,你是怎麽辦到?”

薛隐也沒什麽好隐瞞的,“凝香閣的老板和我相識多年,宮裏好多東西都是在他手裏中轉。”

“這麽說來,他主動提出收購我的香品,也是你授意的吧?”孟桐突然有些明白了,凝香閣的老板一向孤芳自賞,從不售來歷不明的東西,卻向她提出收購她調制的香品,委實有些意外,可當時她正逢絕境,也就沒多想。

“只是……你如何知曉我會調香?”難道他早就知道……

“我……咳咳……”薛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有一回我偷偷潛回京城,看到你在香塢制香。”

孟桐卻愈發地糊塗了,“王爺為何偷窺我?難不成……”她臉色微變,“你不會是想殺了我吧?”

薛隐急急否認,“我聽說京城的傳聞,害怕你做出傻事,是以……”

“等等。”孟桐聽得雲裏霧裏,“王爺曾說心悅于孟桐,究竟看上孟桐哪裏呢?”

他曾說心悅于她,她信了,可是他的愛太突然,她根本來不及細想,就如洪欣死前所言,有着不為外人道也的原因。

“還記得你被劫山谷,是我帶兵去救……”薛隐的聲音變得很低,細細地傳遞着一股莫名的恐慌,“那時的你手腳被縛,臉上蒙着黑布,蜷成一團不停地顫抖,臉上毫無血色,脆弱得讓人無法忽視。曾經那般清傲無華的人,無助地縮在角落裏,哭成了淚人。”

“所以你想保護我?”這似乎是每個男人都會有的英雄情結,并不難理解。可是她卻清楚地記得,在薛隐到達之前,劫匪已經将她的手腳松綁,黑布也因為額上的傷而除去,她雖然害怕,卻沒有再哭,因為她不願意将最脆弱的一面讓任何人窺見。

“或許你覺得很可笑,但是有些時候觸及你心房的某個瞬間就是這麽簡單而已。三年來,我每次潛回京城,都會去看你。久而久之,你在心裏生了根,發了芽,變成了我的執念。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自拔。我後悔不能堂堂正正地娶你,給你最尊貴的名分。”

孟桐突然沉默,一燈如豆的佛堂內,她的眸光變得深邃清冷。

良久沒有得到回應的薛隐試探性地敲門,“桐兒,你睡着了?”

“幾天沒阖眼,困了。”

“佛龛下面有燈油,你把燈內的油裝滿就能燃至天亮。”

孟桐唇邊的暖意盡數斂去,“你如何知曉我怕黑?”

“你睡覺時從不滅燈。”薛隐對答如流。

“我聽說你之前在錦陽閣跪了二個時辰。”孟桐突兀地轉移話題,“怎麽不跪了?”

“你一個人在這裏我不放心。”薛隐眉心深鎖,“你是在怪我沒求娘的諒解嗎?”

“不,你來得剛剛好。那時天剛黑,伸手還看得見五指。”他來得太及時,以至于讓她忘記了恐懼。

“我以為,你會一直跪下去……”

華太妃隔日一早到佛堂前看到薛隐躺在地上睡了過去,心疼不己,立即打發人把孟桐放了出來。

“我想為難你給你一個教訓,讓你認清自己的身份,可最後受苦的都是隐兒。”

孟桐叫醒薛隐,“地上涼,回屋吧。”

薛隐揉揉眼睛,欣喜地把她抱入懷中,“我沒事,以前在漠北睡冰窖都是常有的事,我皮糙肉厚,倒是你,有沒有着涼?”

“沒事。”孟桐搖頭,“走吧,你該回府衙了。”

薛隐卻不松手,“我想陪你再睡會。”

“可是你今日不是要檢閱水師嗎?”

薛隐打橫将她抱起,“就讓他們等着吧。”

這一日,薛家軍水師在海面上等到日落西山,薛隐仍未現身,晚霞映紅江面,觸目驚心的豔麗色澤打亮每一張失望的臉龐。

翌日一早,薛隐神清氣爽地帶着孟桐出現在軍營,铠甲加身,英姿勃發。

“王爺這是想幹嘛?”高鑒昨晚值夜,一大早還沒離營,看到薛隐出現,身邊還跟着一個女人,他驚得瞪大雙眼,“帶着女人出現在軍營,莫不是想告訴全軍将士,以後這個女人将擁有和他相同的權力?”

蘇淺隐在一側,“前日,太妃帶了甲士把孟夫人關進佛堂,王爺雖然不能忤逆太妃,但是薛家軍聽命何人,全體将士都應該有最基本的體認。”

“如此說來,王爺是要為她正名了?”高鑒說。

“在薛家軍中她就是王爺認定的人,不管百姓如何傳言,都無法撼動她的地位。”

“那她也要有真本事讓兄弟們信服啊!”

“你以為她制香是為了自己嗎?”蘇淺是影衛,看到的事情本不該妄言,“王爺這麽護她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信王爺,難道要信那些傳言嗎?”

高鑒一愣,心中羞愧。所謂傳言真與假都無法證明,卻以一傳十十傳百的速度蔓延,說的人多了,假的也變成真的,卻沒有人去追究它的真僞。

“高鑒。”薛隐不知何時已在他身邊,“高嶺還是京城嗎?”

高鑒抱拳,“回王爺,仍在。”

“傳我将令,命她火速回營,把孟家六郎給我帶出京城。”

“王爺三思。”

“少廢話,照辦!”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