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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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穆換了一身太監的裝扮,彎腰俯身地跟在裴瑜身後。裴瑜身為禦林軍總領,天牢裏的獄卒也算他的管轄範圍,見到他都躬身行禮,并不過問他身後的白穆。
白穆雖然垂首,卻一路用眼角的餘光打量天牢,燈光昏暗,潮濕而冰冷,長長的甬道左右是并列的各個小隔間,門口是木栅欄,兩側用石塊砌死。
裴瑜該是猜到了她要見誰,帶着她徑直往前走,穿過甬道後又拐了幾個彎才停下來。
天牢分男女牢房管制,其中各個小牢房又是獨立的,白夫人被關在一個小間裏,附近的牢房都空蕩蕩,白穆一看過去,便又紅了眼。
裴瑜只叮囑了一聲“快點”,便退了幾步,立在不遠處等她。
白穆疾步上前,到了門前蹲□子低喚道:“阿娘……阿娘……”
白夫人面色憔悴,看起來卻比白穆預料中要好,至少應該不曾受刑。她本正睡去,白穆一喚,她的身子便微微一顫,驚醒過來。
“穆兒?”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環顧了四周,定睛将白穆瞧了又瞧,蒼白的臉上才落下淚來。
“阿娘,你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麽事?”白穆顧不上哭,匆忙問道。
白夫人的眼淚卻是一串又一串,掰開白穆扶着牢欄的手,道:“穆兒,你快走,別管阿娘。不對,我不是你阿娘……以後別再這樣喚我。”
白穆反手握住她的手,沉着道:“阿娘,別說這些無用的話。即便我不是你們親生,這麽些年的養育之恩,我又怎麽會置之不理?你快對我說說到底怎麽回事,我好想辦法救你。”
“穆兒……我的好穆兒……”白夫人透過牢欄抱住白穆,低咽道,“你聽娘說,你當真不是我的孩子。”
白穆蹙着眉頭,擦掉白夫人臉上的淚,道:“那你們到底是誰?”
白夫人微微一怔,片刻才止住了眼淚,低聲道:“穆兒,你是否已經知道華貴妃一事?”
白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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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夫人道:“當年華貴妃被陷害,禍連的并不止是剛剛出生的皇子……”
白穆靜靜聽着。
“你可能知曉柳轼在商洛風光十幾年,卻不知柳轼之前,還有一位聲名赫赫的穆丞相。當年華貴妃入宮前與穆丞相交好,後來被指腹中胎兒并非皇上龍種,皇上第一個懷疑的便是穆丞相,因此早早就在部署。滴血驗親當天,皇上下令處死皇子的同時,找了宗罪狀滅穆氏九族……”
白穆聽得背後一陣陰涼,白夫人繼續道:“穆丞相當年能文能武,你爹便曾做過他的副将。事發當夜憑着武力闖入穆府,不想穆丞相自稱清白,執意不肯走,你爹只好帶着當時已有身孕的穆夫人逃離……但穆夫人身心俱創,路上生下腹中胎兒便過世了……”
“所以我是……”白穆驚詫道。
“不是。”白夫人搖頭,“當時我們帶着穆夫人喬裝成夫婦躲在一處破廟,穆夫人臨盆,我和你爹從未處理過,手忙腳亂……恰巧廟中還有一名帶着穩婆的婦人一并發作,便讓兩人一起生産……”
“穆夫人生下孩子便奄奄一息,我和你爹着急不已,便一時忽略了那孩子……”白夫人說着,又要落下淚來,“當夜大雨傾盆,後有追兵洶湧而至,廟中人一見到官兵便四處逃逸,穆夫人當場斷氣,我和你爹慌亂之下……”
白夫人頓了頓,道:“當時穆夫人産下一名男嬰,我們躲過禦林軍後才發現……懷中嬰兒是名女嬰……竟是與那姓白的婦人抱錯了孩子。”
白穆聽得一愣一愣的,竟不知其中內裏這樣蜿蜒曲折。
白夫人仍是握着她的手,急速道:“我和你爹都是朝廷的通緝犯,自然不敢過得聲張。而且除了你親娘姓白,其他一概不知,也不好去尋,便只得更名改姓,跟你姓了‘白’,而給你的名字取了‘穆’字,若你親娘有意尋找,再打聽打聽當夜禦林軍追捕的對象,說不定可以從你的名字裏探出一二來……”
“所以穆兒,你莫要管阿娘,阿娘左右逃不過一個死字。”白夫人哽咽着道,“趁現在他們還未查出我和你爹的真實身份,只要我一個頂罪……那頂了便是!你若鬧得再大,只會連你爹都牽扯進來……”
白穆本就正在病中,一時聽得白夫人這樣多的原委,腦袋裏混沌一片。
“穆兒,你只要記住,你并非我二人的孩子,本就是我們拖累了你……”白夫人抹着眼淚,道,“若非當時錯抱了你,你過的不會是如今這樣的日子。今後即便你爹的身份被人發現,你也不可魯莽……”
“阿娘,先不說這些。”白穆打斷白夫人的話,只道,“無論真假,我不會扔下你不管。你先告訴我,到底是誰找到你?又是誰讓你進宮頂罪?”
白穆仔細地盯着白夫人,白夫人的嘴顫了顫,正要說話,外面突然傳來紛亂的呼喊聲。
“有刺客!抓刺客!”
緊接着一人在外大聲禀報:“裴大人,有人劫獄!”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我承認,這一段是全文大高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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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真假皇子(七) ...
外面立刻響起了乒乓的打鬥聲,白夫人連連将白穆往外推,急道:“穆兒你快走!”
白穆還未來得及與她再說上一個字,便被裴瑜拉起身,帶着她往外跑。
劫獄的人不少,是白穆從不曾見過的戰況。大批黑衣人與牢中的禦林軍撕鬥,不過片刻功夫天牢裏便處處是鮮血和屍體。
白穆面色慘白,裴瑜回頭看了看她,再看了看那批正在打鬥的人,折身拉着她往另一個方向走。白穆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塞入一個裝着宗卷的櫃子。他低聲叮囑道:“不要出來,危險。”
說着,便用力關上櫃門,轉身離去。
白穆蜷縮在櫃子裏,眼前只剩下透過櫃門縫隙折射進來的微弱燭光,正努力平穩氣息,想着誰有膽子在這個時候劫獄,耳邊就響起了熟悉的聲音。
“父親。”
白穆心下一驚,竟是柳行雲的聲音。
接着是柳轼一聲悵然的低笑,“行兒,為父是該說,你果然未讓我失望,或是你終究還是讓我失望了呢?”
“父親,時間不多,走罷。”柳行雲低聲道。
“少宮呢?”柳轼突然道。
一陣冷肅的沉默。
白穆稍微挪了挪眼,便透過櫃子的縫隙仍是只見到一片昏黃的燭光,并看不到他二人在哪裏,只聽聲音應該就在不遠的轉角處。
“父親,你已經為他錯過一次。”柳行雲沉聲道,“上次若非我從中周旋,你是否打算賠上整個柳家救他出宮?”
“若非你從中作梗,商少君也未必是為父的對手!”
“這天下終究姓商!父親莫不是以為憑借僅僅十幾年的政績便可讓民心所向擁你為王?這天下亦終究是商少君的!父親勝得一時,可曾想過一旦他坐穩皇位,最先鏟除的會是誰?”柳行雲的語氣是壓抑的憤怒,“父親入獄時行雲就曾提醒,父親不妨好好想想從前所作所為是否值得!事過十八個月,父親竟還未想明白!”
柳轼不語。
柳行雲繼續道:“罷了。你究竟走是不走?你若不走,行雲孝道已盡,絕不勉強!”
“帶少宮一起走。”
“不可能。”
“少宮畢竟是你半個弟弟,為父欠他的……”
這話聽得白穆心下又是一頓。
上次柳轼帶一批高手入宮,便是為了找商少宮,而太後騙柳轼入宮,也是為了找商少宮,兩人同時被商少君設計,一無所獲。但思及他們的對話和那麽些年的私情,白穆也曾懷疑過商少宮的“皇子”身份,只是沒有機會向商少君印證。
柳行雲沉默半晌,才道:“太後已經部署好,今夜會送他出宮。”
話剛落地,白穆便聽見利刃削鐵的聲音,想是柳行雲将牢房的鎖給劈開了。緊接着一串腳步聲,遠去之後天牢便一片靜谧。
聽柳行雲剛剛所言,今夜皇宮恐怕是大亂。白穆蜷在櫃中,只覺得四下越來越冷,越來越靜,靜到聽不見任何聲響,連牢中犯人的□和咒罵聲都消失不見,她心中亦越來越忐忑。
過了約摸半個時辰,耳邊仍舊是落針可聞,可偏偏連一只繡針落下的聲音都沒有。白穆小心翼翼地推開櫃門,仍舊是昏黃的燭光,冰冷的天牢,只是……
牢房裏空空如也。
原本關着的犯人全都不見了蹤影,地上隔一段就躺着屍體,有黑衣人的,也有禦林軍的,未幹的鮮血潺潺小溪般在冰冷的地面流淌,白穆看得眼前一陣暈眩,不想那麽多,繞過屍體便往白夫人的牢房奔去。
牢房門已經被人打開,裏面的人也不見了蹤影。
白穆心下狂跳,提起呼吸,壓抑着身子的顫抖盡量平靜地垂首往外走。
天牢已經無人看管,除了刺鼻的血腥和令人驚駭的屍體,只有透骨的冰冷。白穆速速走出,放眼望去,腦中霎時只有一個念頭。
皇宮……亂了。
火光照亮了大片宮宇,是上次儀和宮大火無法比拟的火光,長龍般貫穿整個皇宮。四處都是驚慌失措的宮人,隐約可見大批黑衣人穿插其中,雖不殺手無寸鐵的宮人,見到阻攔的禦林軍卻毫不手軟。
白穆的腦袋懵了半晌,第一反應便是回朱雀宮。
如今這局勢混亂不堪,她完全不知到底發生何事,在外游蕩只會徒惹事端,不管阿娘去了哪裏,明日的處斬肯定是不可能了,先回朱雀宮弄清形勢再想辦法!
如此想着,白穆沉着地避開人群和火光,依記憶尋偏僻的小道往朱雀宮繞去。
往朱雀宮的方向人并不多,火勢也未往那邊蔓延,白穆一路忐忑,卻也還順利,只是在門口的時候被一人堵住。
她皺了皺眉。
不知道這個時候柳湄怎麽會出現在皇宮,還正正在朱雀宮門口等她的模樣,一見到她眉眼便彎了起來。
“不知這麽晚,宮中又是大亂,娘娘去了哪裏?”柳湄笑得眉目飛揚,格外美豔。
白穆不欲搭理她,擡腳就要入殿,柳湄又道:“娘娘不想知道今夜宮裏發生何事?”
“無需你來告知。”白穆冷聲道。
“今夜柳行雲帶着刺客入宮劫獄,放出了幾乎全部囚犯;太後安排了內應送二皇子出宮,再次火燒皇宮;還有一批不知來歷的人馬直奔皇祠,目的何在不得而知。”柳湄略一轉首,笑道,“正巧采桑在皇上身邊還未離去,便順道來看看娘娘。”
白穆垂着眼,低笑了一聲,道:“洛姑娘深得皇上喜愛,本宮豔羨不已,自嘆弗如,先行回宮了。”
白穆轉身便要走,柳湄卻一手将她拉住,道:“娘娘不想知道母親的去處?”
“本宮心思不及洛姑娘,心狠更不及洛姑娘,不知道的事情,不想便是。”白穆狠狠甩掉柳湄的手。
“你說我為何偏偏盯上你的母親呢?”
“不感興趣。”
“你說為何家父入獄一年有餘,卻遲遲未有定罪呢?”
“不感興趣。”
“你說為何我突然更名改姓成了洛家的女兒呢?”
“不感興趣。”
“那你說說,為何皇上一改常性,突然對你千般寵百般愛呢?”
白穆冷眼睨着柳湄,笑道:“自然是沾了洛姑娘的光。皇上待本宮的好,哪及得上皇上待洛姑娘半分?”
“你這樣口是心非,真讓采桑難辦。”柳湄低笑道。
白穆不再言語,只轉身推開朱雀宮的宮門。
柳湄繼續道:“我是看在同為女子的份上,提醒你幾句罷了。”
白穆的步子頓了頓,卻并不回頭,柳湄的聲音從背後幽幽傳來。
“傻姑娘,你就不曾想過,為何承寵這樣久,你卻不曾有孕?”
***
皇宮內火光沖天,朱雀宮裏卻陰風陣陣。已近子時,往常宮人熟睡的時間,今日恐怕沒有一人能安然入眠。
碧朱不在,蓮玥也不在,綠翠只搖頭稱不知二人去了哪裏。
白穆坐在殿門口的臺階上,望着初秋漸漸變黃的銀杏樹葉,不知為何想到去年這個時候,洛秋顏自盡之前,她在朱雀宮裏再一次對商少君坦誠心意,他抱着她說“最後一次,再也不會瞞你”。
那時她望着一片金黃的秋葉逶迤落下,随風而逝,說只要你說,我便信。
轉眼一年已過,當年聖寵一時的淑妃已如夏花般盛開又凋零,專橫放肆的裴雪清不知在哪個角落終歸沉寂,以為化作塵土的柳湄卻突然出現,或許不久便會叱咤後宮。
唯有這朱雀宮,一如既往的冷清。
白穆不顧寒風地坐在外殿,等碧朱和蓮玥回來,但最終等來的,卻是最出乎意料的那個人。
商少君只身一人,明黃色的袍子鮮亮耀眼,黑色的發絲纏繞着随風飄落的殘葉,清隽的臉龐迎着月光,淨冷卻俊朗。
白穆一眼見到他,只怔了怔便眼窩一熱,上前拉住他的手上下打量他,“商少君,你沒事吧?”
商少君眸光一閃。
“今日皇宮這樣多的刺客,你沒事便好。”白穆踮腳摟住他,埋首在他懷裏。
商少君似乎低吟了一聲,要說什麽,最終沒有出口。
半晌,才道:“冷不冷?”
白穆搖頭。
商少君順了順她的發,拉着她的手,帶她入殿。
“手都透涼了,還說不冷。”商少君關上殿門,微微笑着将白穆的手窩入懷裏,随即就勢将她打橫抱起。
白穆一聲低呼,反手摟住他的脖子。
商少君幾步便将她放在榻上,輕輕揉着她的雙膝道:“疼麽?”
白穆眼鼻一酸,點頭。
商少君将她攬入懷中。
溫熱的氣息透過衣衫蘊貼在臉上,連帶着身子也漸漸暖起來,白穆靜靜地待在他懷裏,這樣得來不易的時刻,這幾個月來似乎只有夢裏才有。
“對不起,商少君。我明知你不喜商少宮還要去找他。你也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不見你,只是想等你解決完柳湄的事。你說過秀女入宮前便會解決,我……”
商少君突然垂首封住她的唇,不容她再發出聲響。
幾番唇舌交戰,白穆的呼吸漸漸急促,身子亦微微顫抖,商少君的吻灼熱而濕潤,放開她的唇,落在眼角耳畔,一路向下,埋在她的頸窩。
白穆推開他一些,問道:“商少君,阿娘呢?”
“已經安置妥當。”
商少君說着,仍舊不停嘴邊的吻,滾燙的雙手安撫白穆有些許顫抖的身子,探到腰間解開衣帶,略略一撥,衣衫脫落。
白穆的身子微微一涼,便被一片火熱覆蓋,緊接着又是她無法招架的吻。一直擔心的人沒事,白穆心下一松,身子便随着他的動作愈加滾燙起來。
“今夜到底發生何事?”白穆再次推開商少君。
商少君眼神一凝,微微皺眉,并不答話,只是垂首狠狠吻住白穆,不再如初時那般纏綿,帶着一股莫名的狠戾,像是要将身下人拆骨吞腹般緊緊抱住,狠狠吻住。
白穆被這樣的火熱糾纏地腦中一陣發熱,只攀附着他,緊緊地回摟住,恨不能融入骨血。
“她是如何找到阿娘?”
“我亦不知。”
“為何柳轼遲遲不曾定罪?”
“柳家适宜步步盤剝。”
“為何柳湄改姓洛?”
“洛家勢不久矣。”
“為何你突然待我這樣好?”
“阿穆,我……”商少君突然頓住動作,暗沉的眸子幽幽盯住白穆,墨色如同天際燃燒的烈焰,覆蓋了整片世界,“愛你……”
白穆身子一酸,眼淚突然如漫無邊際的雨,滂沱落下。
三年的苦等,三年的守候,三年來心心念念,獻出她的心,她的身,她的愛,她所有的堅強,她所有的執着,等的便是這句話。
她不再問了。
不再問他和柳湄之事的原委,不再問他為何由她跪在勤政殿外避而不見,不再問他打算如何處置她如何處置柳湄,不再問今夜到底發生何事……
只要有這一句話,什麽都夠了。
她看到積聚在心中的所有擔憂、恐懼、委屈,随着自己的身子,漸漸融成一灘春水。她用盡全力地攀附他,迎合他,緊緊摟住他,任由淚水濺濕他的肩頭,任由汗水浸濕全部身心。
管他窗外烽火戰連天,她只要纏綿至死不相離。
“阿穆,給我生個孩子罷。”
“嗯。”
“阿穆,明日我送你離宮。”
“嗯。”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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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真假情逝(一) ...
這一年的初秋過得格外緩慢。白穆坐在矮榻上望着半黃落葉翩翩,平靜的心仍舊被微風吹起了漣漪。
她已經等了整整一日了。
本以為昨夜皇宮大亂,碧朱和蓮玥才會夜出未歸,但今日火已滅,亂已除,她二人竟仍舊還未回來。
蓮玥便罷了,她有武力在身,又是宮中老人,熟知皇宮生存之道,她不必為她擔心。可阿碧呢?
她說去熬藥,便沒再回來過。問綠翠,也說不知去向。
昨夜商少君說最近宮中事多,今晚趁夜送她出宮去避一避,待事情平靜了再接她回來。她若要出宮,自然要帶着阿碧。
可阿碧遲遲不歸,令她越來越忐忑。
待到傍晚時分,太陽都快沒了影子,白穆仍舊未見到碧朱的人,随便找了件宮女的衣服穿上,帶着朱雀宮的牌子出去了。
若是以“賢妃”的名義去見商少君,恐怕他又會不見。白穆雖不确定,卻隐隐覺得商少君或許是在做樣子給柳湄看,以免柳湄視她為敵。就和當初他明面裏待她好,讓柳轼乃至舉國上下都誤以為皇帝對賢妃極盡寵愛一樣。
白穆裝扮成宮女模樣往陵安旁邊一站,他便愣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娘……娘娘?”
白穆點頭,道:“可否求見皇上?”
白穆始終覺得,商少君的許多事情陵安是知情的,畢竟常年在身邊,想瞞也不容易瞞過,因此也不多做解釋或者掩飾。
陵安踟蹰道:“皇上……皇上正忙,娘娘……先回去吧。”
又是這句話。
白穆眉頭微蹙,卻也不多争執,只道:“那公公可知阿碧的去處?”
“阿碧?”陵安也頗有意外。
白穆點頭,“阿碧昨日晚上到現在都不曾回宮。”
陵安沉吟片刻,緩緩道:“回娘娘,阿碧昨日的确來找過皇上。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出去了,奴才以為她是回朱雀宮了。”
“你可知阿碧來找皇上說了些什麽?”
“奴才不知。”
白穆看了看天色,道了聲“多謝公公”,轉身便走。
依着她對碧朱的了解,昨日她來找商少君,恐怕是替她求情的。商少君那裏求情不果,她會去哪裏?
白穆心中微微一頓,腳步便亂了幾分。
莫不是……出宮去找柳湄了?
“娘娘……”
白穆才走出沒多遠,又聽見陵安的低喚聲。
陵安在她身前弓着身子,猶豫道:“娘娘,奴才知道娘娘今夜會出宮……因此鬥膽多言一句。”
陵安擡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些忐忑和不安,白穆忙道:“公公盡管直說,我自是想帶阿碧一起出宮才四處尋她。”
陵安恭謹道:“皇上此刻應該在沉香閣。”
白穆一怔,思及陵安向來與碧朱交好,也不再多問,正要言謝,陵安已經退下。
白穆也沒有精力多想商少君為何留下陵安一人在勤政殿門口,自己卻獨自去了沉香閣,只想着倘若碧朱昨日去找了柳湄,要想從柳湄那裏要到人,恐怕必須商少君出面才行,毫不猶豫便大步往沉香閣去。
沉香閣在西十一宮,地處頗為偏僻,與極西的摘星閣較近,白穆很輕易地找到,推門進去,并不似摘星閣那樣的高層建築,而是小小一間精致的宮殿,前院花草繁茂,并未因着秋日的到來而早早枯萎。殿門的廊柱鮮紅光新,想必這宮殿才建起來沒幾年。
白穆踱步到門口,敲了敲門,無人應答。
門未落鎖,白穆輕輕推開。殿內并沒有人,但殿內陳設齊全,且全都極為精致,顯然是精心考量過的。她移步入裏間,屏風床榻被褥看來都極新,應該置入的時間不長。
這麽偏僻的地方,還住了人不成?
白穆正在疑惑着,聽到外面殿門“嘎吱”打開的聲音,想是商少君現在才過來,正要出去,卻突然被人一拉。
她驚得險些叫出聲來,卻被人捂住口鼻。
她側目一看,竟是裴瑜。
裴瑜帶着她快速退入榻邊屏風隔出的隐蔽空間,兩人蜷在一起,躲了起來。
白穆不知裴瑜是随着他入的沉香閣,還是之前就在這裏,他的氣息太輕,存在感太弱,在此之前她根本沒發現這間屋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存在。
“湄兒可還記得這裏?”商少君的聲音從殿外隐隐傳來。
原來不止他一人,柳湄也在。
“自然記得。”柳湄聲音含笑,“你十五歲那年的生辰,先皇問你想要什麽,你說想要我時常入宮來陪你,求先皇建了這間宮殿,以便我在宮中過夜。”
“朕還以為這幾年你在外頭玩得盡興,全忘了。”商少君笑道。
“誰都敢忘,怎麽敢忘了聖上。”柳湄聲音嬌嗔,接着道,“你呢?那柳如湄可還有趣?”
兩人說着,便挽手入殿。
雖有屏風擋住,白穆仍舊從縫隙裏看到二人款款而入的身影,随即對話的聲音更加清明。
“湄兒說呢?”商少君慣有的笑問語氣。
“我看你玩得樂不思蜀。”柳湄笑聲揶揄,“那傻姑娘也是有夠癡情的,我幾番提醒她竟全然不信。”
“哦?”
“我暗示她你不殺柳轼,因為是我的生父,我做了洛家女兒是因為你想要保我周全,你待她只是逢場作戲,她竟一副相信情比金堅的模樣絲毫不信。”柳湄一聲嗤笑。
兩人說着,便入了裏間,在窗邊的矮榻上坐下。
白穆正好将二人看個清楚,卻不知是否天色近晚,眼前一陣暈眩,身上的力氣漸漸抽離,不知自己是夢是醒。
“世間女子豈能都如湄兒聰穎?”商少君笑着将柳湄攬入懷裏,撫了撫她的劉海,“早知你能待柳轼如此狠心,我何須留他一年多?還讓柳行雲鑽了空子。”
柳湄揚了揚眉頭,“當初若非他趁你不在逼我改嫁商少宮,我又何須詐死?他是被權勢沖昏了頭腦,也只有哥哥會顧念着他,還為他劫獄了。”
商少君昵了柳湄一眼,笑道:“同樣是柳轼教出來的,你和柳行雲倒是反了性子。當初他在我面前投誠說願意助我,只求保父親一命,我還以為是他糊弄我放松警惕的借口。”
柳湄無奈道:“他從小便是那樣,無論父親怎樣教,他都在私下與我說寧願一家人遠離官場過普通人家的日子,嗤……若只是那樣,父親辛苦那麽些年是為的什麽?若非他從中阻攔,我豈會時隔三年才回到你身邊。”
“他倒也不容易,看得清局勢,用手上的勢力步步掣肘,松松緊緊有進有退,一方面怕被我釜底抽薪,一方面不敢将我逼得太緊,這次若非是你,恐怕他還不敢孤注一擲地去劫獄。”商少君笑着倒了兩杯茶水,端起一杯喂到柳湄嘴邊。
柳湄眼底水光盈動,翻身摟住商少君,仰首吻了上去,良久,才放開道:“如此,才不渴。”
“湄兒愈發大膽了。”商少君笑道。
“若不大膽,豈能制住我的少君?”柳湄眉眼含春,笑得妩媚,随即譏笑道,“若是像那如湄一般被你整得父母雙亡而不自知,豈不凄慘?”
白穆耳邊“嗡”的一聲,只聽商少君冷聲道:“他們本就是穆府餘孽,死有餘辜。”
白穆的身子開始發抖,柳湄繼續問道:“今早處斬時,可曾如你所料有人出手相救?”
“不曾。”商少君惋惜道。
“那是你估算有誤?”
“或許。”
白穆開始掙紮,想要脫離裴瑜的桎梏,沖出去問個清楚。他昨夜才說已經安置好阿娘,為何現在變成了今早已經将阿爹阿娘同時處斬?但裴瑜将她牢牢壓制住,移動不了半分。只能由着眼淚順着裴瑜捂住口鼻的手流下。
“即便在尋她的不是穆府最後的孽種,也是白子洲的人。”商少君仍在繼續,“或許關系不甚親厚,才不曾出手救下那兩只餘孽。”
“你确定她左肩後有三顆黑痣,是白子洲要找的人?”柳湄問道。
“你懷疑我的判斷?”商少君笑睨着她。
柳湄眸光一柔,“啧啧啧,剛剛還說我狠心……我看要比狠心,這世上無人可及少君。你待她百般溫柔誘不出那人,你讓她在勤政殿跪了一個日夜誘不出那人,你殺了她的父母仍舊誘不出那人,你可還有什麽法子?”
商少君唇角一揚,眸光流轉,“昨夜趁着大亂我說今日送她出宮。”
“然後?”
商少君笑,“途中安排了刺客取她性命。生死關頭,那人總該會出現。”
白穆搖頭,不信她聽到的話。他昨夜說的明明是送她出宮暫避風頭,今日卻說安排了刺客取她性命,只為誘人出來救她……
“她竟信了?”
商少君一聲嗤笑,“她也奇異得很,無論我說什麽,她都信。”
“啧啧啧……我看是皇上狠心得很,當初為了對付洛秋顏給她用藥使她不孕便罷了,殺了人家的父母不算,還要取她的性命……”
“湄兒不喜?”
柳湄只是笑着,并不言語。
“除了湄兒,沒有人配有朕的孩子……除了湄兒,任何人的命……一文不值。”
柳湄身子一傾,摟住商少君的脖子,低笑道:“少君當真是這樣想的?”
“若有妄言,天誅地滅。”
柳湄神色一軟,再次仰首吻住他。
兩相糾纏。
白穆已經沒有力氣再掙紮,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腦中一片混沌,這屋子裏大抵是下雨了,否則為何她的眼前盡是水色朦胧?她大抵是在做夢,否則怎會出不了聲也無法動彈?眼前這人大抵是噩夢中幻化出來的影子,否則怎會說出這樣錐心刺骨的話來?
他明明說阿娘已經安置妥當,說送她出宮暫避風頭,說他愛她……
是的,她在做夢,一定是這樣。
一夢醒來,阿爹阿娘都在等着她,阿爹責備她說丫頭不許再随便出家門,阿娘責備阿爹說別對女兒那麽兇。
一夢醒來,他仍舊在她身側,像往常那樣,發現她有細微的動靜便側身摟住她,親密地仿佛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一夢醒來,她便帶着阿碧出宮,待他處理完宮中雜事便會接她回去,靜待韶華老,共守春秋去。
但夢中卻有個聲音在狠狠嘲笑她。
你以為你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你以為真心的付出必有回報?你以為誰都沒有鐵打的心腸?
醒醒吧蠢貨!
白穆渾身一震戰栗,眼淚決堤而落。
原來有些人,是沒有心的。
原來這三年的癡心等候,她的心,她的身,她的愛,她所有的執着與堅強,換來的不是一句“我愛你”,不是“無緣長相厮守”,而是——
“一文不值”。
白穆聽着屏風外的人在榻上調侃嬉笑,望着燭光下相擁相依的身影,耳邊的聲音漸漸遠去,眼前的光點寸寸荒蕪,卻不知道為什麽,即便如此,她仍舊清晰地聽到了二人的對話,一字一句地刺在心頭,刻在耳邊。
“你知道我怎麽處置碧朱那賤丫頭了?”
“如何?”
“扔去近郊的軍營了。”
傻姑娘,你就不曾想過,為何承寵這樣久,你卻不曾有孕?
阿穆,待你回來,給朕生個孩子罷。
除了湄兒,沒有人配有朕的孩子……
若是像那如湄一般被你整得父母雙亡而不自知,豈不凄慘?
他們本就是穆府餘孽,死有餘辜。
你知道我怎麽處置碧朱那賤丫頭了?
扔去近郊的軍營了。
阿穆,明日我送你離宮。
今夜我會送她出宮,途中安排了刺客取她性命。
除了湄兒,任何人的命……一文不值。
她看到自己合着雙手,虔誠地捧着自己全部身心,跪着送到他眼前,他嫌惡地甩落在地,用腳尖踩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作者有話要說:
黃桑……鍋蓋不夠用,我先走一步,您保重……
43、真假情逝(二) ...
白穆不記得屋內的燭光何時滅掉,不記得那兩人何時離去,不記得自己的身子何時得了自由,待她回過神來時,臉上的淚水已經風幹,屋子裏漆黑一片,她還是躲在屏風的角落裏,抱着自己,裴瑜已經與她拉開了距離,半蹲在她身側瞧着她。
她突然笑了笑。
裴瑜皺了皺眉。
她自行站起身,輕聲慢步地往外走。
裴瑜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你想做什麽?”良久,裴瑜才問道。
白穆回頭,笑了笑,道:“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