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很容易挑起争端的由頭,若是讓兩個皇子河蚌相争,弄得康國皇室烏煙瘴氣,那他這蘇國的漁夫顯然能從中謀利。
如此一想,韓式希便轉身朝育芳宮而去,他倒要看看住在冷宮裏的皇子是什麽模樣的,如果只是灘扶不上牆的爛泥,那就什麽都不必說了,如果對方也有複仇之心,他顯然可以從中推動一把。
想到自己可能會親手導演一出禍起蕭牆的戲碼,韓式希就禁不住揚起了嘴角,他覺得那樣一定很有意思。
從外面看,育芳宮倒不比其他皇子住的地方差多少,只是有一點很明顯:缺少人氣。
其他宮殿裏裏外外都站著許多太監,韓式希一旦接近,就有人迎上來。育芳宮什麽都沒有,沒有太監,沒有人聲,地上的草是雜亂的、蔥綠的,似乎沒有人整理也沒有人踩踏,那宮牆有些斑駁,大概是從沒有人關心這裏,也就沒有人來粉刷油漆了,還有屋頂上的琉璃瓦,似乎也蒙著厚厚的灰層,在陽光下也暗淡無光。
相對於整個皇宮來說,這裏過於荒蕪了。
韓式希翹了嘴角,他知道,這樣的地方最容易養出怎樣的人:狹隘、偏執、瘋狂。
韓式希走進宮門,沿著長廊輕聲而緩慢地深處走去,當他拐過一個彎時,他聽到嘩嘩的水聲,韓式希循聲看去,就見一個少年坐在池邊,鞋襪脫在一邊,雙腿的褲管挽起,将腳放進了水裏。那少年手裏還捧著一本書,他看著書,臉上帶著暖人的微笑,看起來滿足而惬意。
──這絕不是一個心中充滿仇恨的狹隘偏執瘋狂的人能擁有的神情。
韓式希看了那少年很久,才開口向身邊的凝菀詢問:“他是誰?”
凝菀看看少年,道:“他應該就是前皇後的孩子,五皇子。”
韓式希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少年,又問:“他叫什麽?”
凝菀出於那女人的敏銳多看了一眼韓式希,只可惜,隔著面具她什麽也看不到。
凝菀答道:“彥,皇子彥。”她還不敢直呼皇家的名諱。
“……夏彥嗎?原來如此……”
韓式希再一次勾了嘴角,他發現康國的皇宮給了他不少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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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邊,夏彥蕩著腳看著書,卻突然覺得有人在看自己。夏彥莫名地擡起頭,卻只看到了空空的走廊,似乎從沒有人在那裏出現過。夏彥有些疑惑,歪頭想了想,覺得大概是自己錯覺了,微微一笑,又低頭看他的書去了。
兩天後,皇帝設宴款待蘇國的使臣團。
晚宴在昭元殿舉行,康國這邊,文武百官都來了,皇子皇女也都來了,三位夫人也都來了。但這次沒有人再通知夏彥了,哪怕夏彥知道今天晚上有一場款待蘇國使臣的重大宴會,他也沒打算來。
皇帝坐於主位之上,蓉貴嫔陪在他身邊,皇帝身後是嫔妃和幾位皇女,他的左手邊下位是諸位皇子,從大到小,夏灏坐在了最後,而韓式希等使臣坐在皇帝的右手邊,首位上坐著的人就是帶著鬼面的韓式希。
韓式希的目光在幾個皇子身上掃了一圈,卻沒有看到他想看的那個人,而從皇子的坐位來看,似乎康國的皇帝也沒有給那位皇子留下位子。
也就是說那個人根本就沒有被要求或期望出席這場極其重要的晚宴?
韓式希轉頭對康國皇帝說:“康王陛下,本王聽說你有六位兒子,怎麽今天只來了五個?”
皇帝被問得有些茫然,他轉過頭去看了一眼他身邊的大太監。
那太監也是一愣,但随即就想起來了,他又在皇帝耳邊輕聲道,“陛下,廢後游氏曾育有一子。”
皇帝恍然大悟,對韓式希說:“朕确實還有一子,不過此子不來也罷。”
韓式希聽了這話不由得皺眉,想起那少年恬靜的模樣,他很難想象眼前這皇帝是如何說出這樣無情的話的。
韓式希冷笑一聲,道:“康王陛下,今日兩國所議之事和諸位皇子皆有切身關系,本王建議陛下還是将此子叫來為好,免得将來後悔。”
皇帝聽的一愣,一方面為韓式希不把他放在眼裏的态度惱怒,一方面卻在猜疑韓式希此話是什麽意思。本來将那皇子叫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只是這時卻由一個外人開口,還是以這樣脅迫的口吻,皇帝自認若是就此将那孩子叫來,那他皇帝的顏面豈不是丢盡了?!
皇帝不悅之剛要開口拒絕,卻聽蓉貴嫔附耳道:“陛下,不如将那孩子叫來為好。聽韓将軍的意思,恐怕是要拉個質子了。”
(0.5鮮幣)宮中記 26 夜未央
蓉貴嫔的話讓皇帝遲疑了,卻還是有些不甘願。但蓉貴嫔又急急道:“陛下,這次打戰灏兒的表現最為突出,韓将軍若是将灏兒要去當了質子,既可以一報戰場上的殺仇,又可以讓我大康失去一個優秀的皇子,這、這可如何是好啊?陛下!”
皇帝聽了心裏一個咯!,看了一眼坐下的夏灏,他最喜歡的就是這個聰明可愛又懂事聽話的小兒子。這皇帝說也奇怪,他自己昏庸好色,但卻希望自己能有個優秀的兒子繼承大位,而每次想起這事,看來看去都覺得夏灏最滿意,此刻他聽了蓉貴嫔的話就想到如果真的讓韓式希将夏灏帶走做了質子……
皇帝立刻不願了,揮揮手,對大太監吩咐:“去把……呃,去把他叫來!”
這皇帝顯然是連自己兒子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太監領命下去,一邊派人去育芳宮傳話,一邊協調著給皇子中添一個位子。
夏灏看著突然多出來的空位,心中十分疑惑,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多出了一個哥哥。其他皇子則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都明白了自己的猜測無誤。其實夏彥的存在在宮裏并不能算是一個秘密,宮裏大多數人都大概知道冷宮裏還有這麽一個皇子,但大家都有意無意地對夏灏瞞著,導致夏灏完全不知情──不然以夏灏的性情早就殺去冷宮鬧上一鬧了。
育芳宮中──
夏彥本來都沐浴更衣上床了,卻不想突然有太監來通報要夏彥參加晚宴。夏彥很驚訝,以為又是哪個當年受過母後恩惠的人私下通報的,還想推拒,卻不想那傳話的太監說:“是皇帝親自吩咐的,殿下不可不去啊!”
夏彥更為吃驚,他以為自己早已被宮裏的人忘記了。
事實上,如果不是韓式希要求的人,根本不會有人記起他。
既然是皇帝親口吩咐的,那夏彥就躲不掉了,他不得不下床。
皇帝身邊的那個大太監顯然是十分了解後宮各種人的狀況,他竟命傳話的太監帶了一套全新的皇子禮服來。這套禮服本來是給六皇子夏曦做的,不過還沒有來得及給,這就拿給夏彥了。
夏曦随他母妃吃齋念佛,身形也是較為瘦小,他的衣服給夏彥穿倒也差不多。
俗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夏彥穿上華服立刻不一樣了,平日裏都看他穿著樸素的青衫,只覺得這人幹淨清爽,卻全然不像一個皇子,然而此刻華服加身,平日裏被埋沒的尊貴立刻被襯出來了,端的是光彩照人,奪人目光。
那邊傳話太監不住地恭維夏彥長得如何如何好,但這時夏彥卻很憂慮:要和夏灏見面了……
夏彥滿懷心事地随著傳話太監的太監來到昭元殿,殿門關著,這倒也給了夏彥一個緩沖的機會。站在殿門之外,他深深地吸氣,又長長地吐出一大口濁氣,他努力讓自己不要去想夏灏可能會有的反應,他在心裏反複地預習那些繁雜的禮儀,他不希望自己第一次出現在人前就只給人留下一個糟糕的印象──雖然他也不打算表現得多麽突出。
“五皇子到──”
伴随著司禮太監那嘹亮的嗓音,昭元殿的殿門緩緩打開,在不斷擴大的光線中,人們看到了一個清瘦而華貴的身影,那人穿著和其他皇子同樣的華服,卻似乎擁有比其他皇子更加引人注目的光彩;他的頭發被高高绾起,露出了纖細而白皙的脖頸,那樣的線條,讓人想到的優雅的天鵝;他有一雙秀美的眉目,并不是最突出的,卻是讓人看了便會喜愛。他沒有皇族的盛氣淩人,他是那樣纖細,只需要一眼,就讓人想要将他護在羽翼之下。
在門外的人踏入大殿的那個瞬間,夏灏噌地站起來了,來者也看了他一眼,那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安靜眉目在這一眼裏也沒有任何變化。
夏灏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
他被欺騙了!被他最信任的人欺騙了!
韓式希在看清了來者的模樣時,他愣了一愣,仿佛沒有想到來者會以這種姿态出現。而在夏灏站起來之後,他的目光被吸引過去,夏灏的憤怒和來者的不動聲色他盡收眼底,雖然并不清楚其中究竟有什麽內情,但韓式希知道自己在無意間已經導演了一出十分有趣的戲碼。
居於上位的皇帝和蓉貴嫔也都是一愣,至於他們心中在這一瞬間想到了什麽,那就無從得知了。
大殿內的安靜,衆人的注目,夏灏的起身怒目,還有那面具後的打量,這些都讓夏彥感到不自在,自他懂事之後就沒有經歷過如此萬衆矚目的場合,縱然是天生絕世璞玉,沒有後天的打磨,也無法顯出好的色澤。第一次面對這樣隆重的場面,夏彥的腦子幾乎一片空白,好在天性裏的沈靜讓他保持了表面上的從容,掩蓋了他如擂鼓般的劇烈心跳。
夏彥看似自然實則極度緊張地僵硬地緩緩來到大殿中央,他按照在心中反複練習過的那套動作對著皇帝行禮,盡可能朗聲地說道:“參見父皇──”
韓式希的嘴角翹起了,他聽出了夏彥的緊張。
夏灏驚醒了,他坐下了,但他的目光更加憤怒。
皇帝盯著夏彥好一會兒,直盯得夏彥頭皮發麻,還以為自己哪裏做錯了,正想要如何補救時,就聽皇帝淡淡說了一句:“來了就坐下吧。”
對於大部分人來說,夏彥的到來只是一個小小的插曲,插曲過後,一切都将有序地進行下去,但對於某些人,夏彥的出現遠遠不是一個小插曲那麽簡單。
夏灏始終怒視著夏彥,而夏彥也沒有忽略這道淩厲的目光。
夏彥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小口吃著桌上的菜,周圍沒有人和他說話,他也不想和周圍的人說話,他不知道為什麽今天父皇會突然把他叫來,但直覺告訴他或許不會是什麽好事。夏彥希望用沈默将自己藏起來,他已經不能去想宴會結束後夏灏會有什麽反應,他只想默默地平淡地度過今晚的宴會,什麽都不要發生,什麽人都不要注意他,一直到兩年後開府,他離開這裏,離開所有人的視線……
只是,人生之不如意,十之八九。
這場宴席的意義除了要在這種非正式的場合下和韓式希達成某種意向之外,還有一點就是要給康國出戰的臣子們一點封賞,這是做給康國的百官看的,也是做給以韓式希為首的蘇國使臣看的,好讓蘇國的人也知道,我康國并非無人。
夏彥想不明白,他不覺得這是一個好主意。
而對於這種想法,韓式希只給出了一個意義不明的冷笑。
夏彥本來是不管這些政治場上的角鬥的,只是他突然聽到了“祜王”二字,這才稍稍拉長了耳朵去聽。
“……臣以為,當賞。”一個老臣說,另有一些人紛紛附和:“正是。”“祜王年幼而英勇,實屬我大康之幸!”“祜王殿下以王爺之尊與戰士同甘共苦,實屬難得!”
夏彥沒聽到這老臣前面說了什麽,不過聽其他人的意思,大概是說夏灏在戰場上表現很好,應該給個賞賜。
皇帝在夏灏歸來那天已經以個人的名義給過賞賜了,而現在則是要讓皇帝代表國家給夏灏賞賜。這是夏灏應得的,不過放到這樣的宴會上做,不免有些對蘇國炫耀“我有這麽一個好皇子”的意思。
(0.4鮮幣)宮中記 27 崩裂的世界
夏彥看看皇帝,他覺得父皇似乎很得意,再看看蓉貴嫔,卻是意外的平靜,再看其他皇子,夏錦眼中有光,夏曦垂頭默然,夏淩嗤之以鼻,夏烨面露嫉妒,而大臣們則各有各的面目,有的得意,有的淡然,有的憂慮,有的幸災樂禍,有的看起來像是便秘了一樣難受。
夏彥再看對面康國的使臣,韓式希戴著面具,令人看不穿他的情緒如何,只是從他嘴角淡淡的笑意來看,似乎他對如何封賞祜王并不感興趣,而其他的使臣要麽是不以為然要麽是冷笑嘲諷。
夏彥覺得皇帝若是出於喜愛夏灏而這樣做的話,那這并不是一件明智的舉動。
不過事已至此,夏彥也不可能去阻止什麽,況且他也阻止不了。
下面的大臣說要給夏灏賞賜,皇帝聽了很高興,撫掌道:“當賞,當賞!”他轉頭看向夏灏,問,“灏兒,你說說,你想要什麽?我賞你良田千畝、京中府邸一座可好?”
夏灏聽到皇帝叫他名字了,才不情不願地把目光從夏彥身上收回來,他聽了皇帝所說,起身道:“父皇,兒臣不要良田千畝和府邸,兒臣只要父皇許我在這大殿之上做一件事!”
衆臣嘩然,良田千畝算得上大賞賜了。而京中府邸與其說是物質賞賜,倒不如說是政治意義重大。在大康,普通皇子開府之後都要回到封地上,做一個富足悠閑而沒有實權的閑散王爺,若是應召回宮,則是住在後宮原本屬於他們的宮殿裏。現在皇帝居然允許夏灏在皇城中開府,就意味著他是要将夏灏留在身邊,這幾乎就等於是默認夏灏日後的太子之位了!
如此重大的上次夏灏居然說不要?他居然說要用這些賞賜換成一件事,還是在這大殿之上?
沒人能想明白這半大的少年想要做什麽。蓉貴嫔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轉眼就恢複了那噙著淡笑的莊重面容,皇帝則是滿臉不解,疑惑道:“灏兒想要在這大殿之上做什麽?”
夏灏抿著嘴角不想說。
皇帝倒也不生氣,笑道:“灏兒不說父皇可不同意。”
夏灏眼珠子轉轉,帶了幾分撒嬌地說道:“父皇,等灏兒做了您便知道了。”
夏灏在皇帝面前向來端得乖巧讨喜,深得皇帝喜歡,此刻皇帝聽他這麽說,想想一個十歲的孩子能做什麽?皇帝覺得也不是什麽大事,便點頭同意了:“好,父皇就準了你的要求了。”
夏灏一笑,道了聲:“父皇果然是天下最好的父皇了!”皇帝聽的心花怒放,就見夏灏還帶著笑意從桌子後走出,三兩步來到了夏彥面前,當夏彥疑惑地擡頭看他的時候,夏灏笑眯眯地說:“彥哥哥,你站起來一下好不好?”
旁人都看夏灏笑嘻嘻的,還以為這小皇子要和他第一次見面的哥哥說點什麽,但夏灏的笑容落在夏彥眼裏卻并非如此,他與夏灏也相處一年多了,夏灏從沒有對他這麽笑過,這笑容假的就好象用面團捏出來似的。再聽夏灏的稱呼──“彥哥哥”?
夏彥心裏一個咯!,遲疑了一下并未馬上站起來。夏灏立刻嘟起小嘴,又是撒嬌道:“彥哥哥,起來嘛!”
夏灏童音清脆綿軟,聽的旁人都覺得夏彥理所應當就是要站起來才對。
上邊皇帝看了兩人的架勢,稍稍唬了臉,對夏彥說:“夏彥,還不趕快站起來!”
夏彥看了一眼皇帝,不得已,只能站了起來。
哪想到,夏彥剛剛站起,夏灏瞬間變臉,笑容在眨眼間已經被寒霜取代,旁人還未反應出這是怎麽回事,夏灏已經一掌揮出,狠狠地往夏彥臉上扇去!
啪!
極清脆的一聲巴掌讓全場都安靜下來。
夏灏寒聲道:“我最讨厭別人騙我!”
夏彥的臉被扇到了一邊,左臉上浮起了一道紅手印,在他白皙的肌膚上分外顯眼。
夏彥呆呆地站著,心中說不出的苦澀逼得他眼底泛起了水光。
在場的人都被夏灏突如其來的巴掌驚得說不出來,他們驚愕的目光在這兩兄弟間游移,不知究竟是怎麽了。
皇帝傻傻地反應不過來,蓉貴嫔面無表情,只是低頭抿了一口酒水,那邊韓式希的目光漸冷,但他看著夏灏和夏彥也沒有其他舉動。
大家都在等待著夏彥的反應。
這算是自作孽吧?
夏彥心想。他覺得自己從欺騙夏灏的那一刻起就應該想到會有這一天了,畢竟是生活在同一個皇宮裏,總是不見面是不可能的。哪怕真的在這兩年間瞞過去了,那麽出宮後呢?普通皇子出宮不得召見就不可再回宮,到時夏灏突然找不到人了,必然要發狂,一連串事情下去,總會有被拆穿的。
夏彥還抱著些許僥幸,期望夏灏發現真相時能理解自己,只是……
夏彥沒想到,這天來得這樣快這樣激。
夏彥給了自己一個嘲諷的笑意。
早該想到的事情,只是被夏彥故意忽略了,想騙騙自己,然而掩耳盜鈴的結果不過是被人抓個現行。
夏彥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平穩了情緒,他轉過頭,毫不避諱地看著夏灏,淡淡道:“一個巴掌夠了嗎?”
夏灏頓時瞪大了眼睛,他看怪物似的看著夏彥,他似乎不敢相信這個人居然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夏彥勾了勾嘴角,嘲弄自己又或者是嘲弄夏灏,在夏灏愣愣不動手時,夏彥拂了拂下裳,從容坐下。
夏彥突然想到,他和夏灏其實不過是兩個世界的人,平行而過的時候相互看了一眼,便以為有了交集,但事實上他們還是在兩個不同世界裏。夏灏可以在如此重要的宴會上任性地打自己的哥哥一巴掌,以此發洩憤怒,但他卻只能隐忍,他要微笑,要從容,要淡定,為的不是一個國家的顏面或是一個皇室的尊嚴,為的只是還能看見明天的太陽。多麽可笑多麽尖銳的差別,他居然以為可以通過幾面之緣而填平?真是莫名其妙的天真。
(0.48鮮幣)宮中記 28 再見了,母後
夏彥在心中對自己冷笑,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情太過柔軟,哪怕今天想明白了這些,到了明天,他依然無法狠下心來做一個真正的冷酷無情的皇子。
夏彥這些念頭不過是坐下那一瞬間所想,而當他坐定之後,夏灏從嘴裏輕輕吐出一聲:“賤人!”
夏灏已轉身離去,回他自己的位子去了。
夏灏那聲辱罵只有他自己和夏彥聽到了,其他人只看到夏彥被打了一巴掌依然從容坐下,而夏灏似乎是自讨了個沒趣也就回去了。
對於夏灏的辱罵,夏彥無聲地受了,他低著頭,令旁人看不見他的表情,只道他城府極深,這樣被打也毫不動容,唯有夏彥自己知道,他的眼淚已經快決堤了,只是這時候他絕對不能哭,哭了,就連最後的尊嚴也沒有了。
夏灏如此一鬧弄得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康國的大臣不自覺地将目光投向皇帝和蓉貴嫔,皇帝此刻反應過來,氣得面皮發紫,那蓉貴嫔倒還十分沈著,沈著嗓子呵斥了一聲:“灏兒,胡鬧!父皇平時太寵你了,讓你無法無天了是不是?!他是你哥哥。”
夏灏瞪著夏彥,憤憤道:“他不是我哥哥!”
夏彥心底冰涼,但他什麽都不說。
皇帝不悅喝道:“夏灏,你太胡鬧了!”
下邊立刻有一名老臣起身,對韓式希拱手道:“韓将軍,小皇子任性胡鬧,擾了将軍的興致,還請多多見諒。”
韓式希輕哼一聲,并不說話。
康國這邊有一武将大聲嚷道:“沒想到祜王殿下在戰場上那樣勇猛聰慧,回到陛下和娘娘身邊就變成個小孩子了!”
蓉貴嫔起身對皇帝跪下,道:“臣妾教子無妨,請陛下降罪。”
皇帝連忙扶起蓉貴嫔,道:“愛妃不必如此,灏兒他只是個孩子……”
夏彥低頭不語,他知道夏灏的行為已經在蓉貴嫔和那老臣的一唱一和間被定性成為小孩子的不懂事了,再加上那武将的調笑緩解,和蓉貴嫔那一出以退為進,夏灏這件事就算揭過了,他這一巴掌,挨了也是白挨。
夏彥雖然努力讓自己不要在意,但心中還是委屈,他和夏灏同樣是皇子,夏灏做什麽都可以被縱容,而自己卻要隐忍屈服。夏彥縱然毫無争權奪利之心,此刻也不禁心生不平。
但在這種場合下夏彥什麽都不能說,說了也不過是自讨沒趣。
沈默許久的韓式希終於開口了:“康王陛下,您的孩子給本王上演了很精彩的一出戲。”他鼓掌起身,那不冷不熱的語調如同一個打耳光打在康國所有人的臉上,韓式希不緊不慢地從他的席位後走出,慢慢地踱到夏彥面前,他伸手将夏彥的下颚輕輕勾起,逼得夏彥不得不擡頭。
夏彥的眼眶是紅的,眼底噙著淚水,卻始終沒有崩潰。
夏彥愣愣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韓式希,根本不明白這人是要做什麽,他下意識地想要轉開頭,卻不想韓式希手上力量極大,扣著他的下颚讓他無法動彈。
韓式希的指尖撫過夏彥的眼角,沾上了些許濕潤。韓式希目光微閃,反手将夏彥的臉按入懷中,似乎是不想讓其他人看到夏彥的眼淚似的。而在外人看來,韓式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轉身對皇帝說:“康王陛下,本王代表蘇國向你們索要一名質子,相信你們沒有任何意見,對吧?”
皇帝愕然,他第一次看見如此直接而霸道的使臣。
皇帝覺得落了面子,不想答應,但緊接著韓式希又說了一句話:“還是說,陛下想親眼見識一下我大蘇的神兵利器?”
皇帝忙不疊地點頭了。
韓式希微微一笑,道:“既然陛下如此慷慨,那本王也不客氣了,就将這孩子送給我吧。反正對你們來,也不過就是送了只兔子給我,對吧?”
沒有人反駁。
韓式希把夏彥要走了,沒有人任何人反對,連夏彥自己都找不出反對的理由:皇宮裏已沒有可留戀的東西了,為何不走?
從确定質子身份到真正離開的半個月裏,夏彥都在儀德宮接受專門的禮儀、文化教育,事關康國顏面,不能讓夏彥什麽都不懂就去了蘇國。本來以為夏彥深居冷宮,大概是什麽不懂,不過顯然夏彥的程度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好,他不但能将全套繁瑣的宮廷禮儀做得令最苛刻的嬷嬷也挑不出毛病,還能将幾部經典一字不落地背誦出來。但每每想到夏彥是那位皇後的兒子,大家又都覺得夏彥這樣的表現是理所當然。
夏彥在育芳宮和儀德宮之間行走,走過那長長的回廊,有時候他會希望在某一個轉彎時看到夏灏,只是每次想到兩人見面後的場景,他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對夏灏說什麽。
“夏灏恨死自己了吧?”夏彥這樣想。
夏彥将這個猜測告訴青荷,詢問青荷的看法。
青荷本不想讓自家小主子和蓉貴嫔的兒子産生什麽糾葛,只是看夏彥悶悶不樂的樣子她也不想打擊夏彥,想了想,便說:“殿下,或許灏殿下是被蓉貴嫔攔住了,不讓來,其實他并不恨你了。”
“是嗎?”夏彥将信将疑,但青荷的話多少讓他輕松了一點。
青荷猶豫了一下,小心提議道:“不如……殿下去寶毓宮看看?”
“我……可以嗎?”
“當然可以,現在沒有人限制殿下的行動了啊。”
“可是……他如果不想見我呢?”
“不會的,”青荷安慰道,“灏殿下是個聰明的人,冷靜下來之後他就會理解你的。”
“哦……”夏彥想了好久,終於抿出一抹微笑,像是給自己打氣似的,用力道,“好,我去找他!”
夏彥在上課結束後去了寶毓宮,他懷著忐忑的心走到寶毓宮門口,一個太監将他攔住。
青荷上前道:“麻煩通報一聲,五皇子來探望灏殿下。”
那太監聽了立刻說:“抱歉,殿下吩咐了,他不見五殿下。”
青荷回頭看了一眼夏彥,果然看到夏彥唰地白了。
夏彥向寶毓宮裏張望了一眼,卻有一名太監不動聲色地站上前擋住了他的視線,顯然不願意讓夏彥向裏探望。
青荷微怒,欲上前争辯,但夏彥卻已經轉身離去,輕聲道:“青荷,走吧。”
直到夏彥離去,夏彥也沒有再和夏灏見上一面,哪怕遠遠看上一眼都沒有,仿佛有一雙無形的手将他們隔開了。
夏彥離開那天皇帝來送了,不過夏彥看得出自己的父皇對自己并無好感,他的父皇甚至吝啬於說一句場面之外的話。
夏彥隐隐失落,但想到當年父皇将母後打入冷宮時也是這般無情,夏彥便不再期待什麽了。
“殿下,上馬吧。”
青荷為夏彥牽來馬。夏彥最後看一眼送行的人群──沒有夏灏。
夏彥心中黯然,總還抱著點奢望想在最後一刻看見夏灏到來,只是時間不等人,那邊車隊已經要出發了,夏灏依然沒有出現。夏彥無法,不得不收回目光翻身上馬,驅馬跟上了蘇國使臣的隊伍。
離開皇城的那一刻,夏彥望著東方陵寝的方向默默地道別──
“再見了,母後。”
第一卷 那年春天 完
(0.5鮮幣)宮中記 29 出行的兔子
使臣團出了京城,一離開百姓的視線,夏彥就下馬和青荷一起回到了為他準備的馬車裏,随行的将士看到這一幕,都不免露出輕蔑的神情。
此時正是寒冬,馬車裏卻很溫暖:厚實的簾布将外面的寒風擋去,車廂裏安了一個暖爐,烤得整個車廂都暖烘烘的。夏彥躲在裏面裹著厚厚的狐裘很是舒服,甚至可以說,這馬車裏的環境比他在育芳宮裏還要舒适。
上車後青荷拎了小水壺放在暖爐上燒,準備給自己的小主子泡一壺熱茶驅驅寒。
夏彥坐上矮榻,看著青荷的動作又想起剛才上馬車時周圍将士的目光,不免有些郁悶地說:“青荷,我這樣進來是不是會讓人看輕了?”
北方人大多性情豪爽,以健壯為榮,他們自然看不起夏彥這副“嬌弱”的模樣。
青荷微微一笑,道:“殿下別這樣想。我們此去蘇國人生地不熟,還是留上一手比較好。”
夏彥想了想,點頭默認了。
青荷說的“留一手”夏彥知道,從小在冷宮長大,青荷都是這樣叮囑他的。別看夏彥白白瘦瘦體弱多病的樣子,但他練武數載,身體并不差,這麽多年來幾乎沒有生過病,雖說馬術确實不精,但也沒有到一點颠簸都受不了的程度。只是青荷再三教他凡事都要“留一手”,所以夏彥從不在外人面前展露武藝。不過夏彥畢竟是個少年男兒,如此被人輕視,面上不表露什麽,心裏總是有些不舒服的。
暖爐上的開水壺開了,青荷從馬車的小櫃子裏拿出一包茶葉,抓了一小撮放在茶壺裏,沖入開水,轉眼車廂裏就被茶葉的清香彌漫。
夏彥坐在矮榻上,靠著暖爐,聞著茶香,抛開了那些煩人的心事,只感嘆道:“青荷,如果我們可以一直這麽烤著火,喝著茶,聊著天,多好。”
青荷笑了,漂亮的眼睛微微彎起,仿佛兩汪桃花潭。
青荷道:“殿下,您會過得比這更好的。”
夏彥也笑了,只是笑容尚未完全展開就漸漸消失了。夏彥想起了夏灏,想到了去蘇國之後的未來,他并不覺得樂觀。從沒有聽說那個質子能在別國的領土上生活得很好的,屈辱就如同家常便飯一樣,來自蘇國的人,也來自康國的人。
夏彥有些悵然,不知未來會如何。以前在宮裏總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十六歲時就能離開那個清冷的地方,然後天南地北任君逍遙,他有時還會想,他可能會在那條小河邊碰到一個采蓮的少女,如同詩歌中所吟唱的那樣“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可是蘇康一戰打破了所有的幻想。
夏彥看著遠處的城牆漸漸消失,他知道自己或許這輩子都只能是個質子,走也走不了。
氣氛突然沈悶下來,夏彥看著茶杯,悶悶道:“青荷,去了蘇國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好了吧?”
青荷也不知如何回答,沈默了半晌,方道:“殿下,青荷不會讓壞人欺負您的。”
“謝謝你,青荷。”
夏彥感激地微笑,他知道青荷一直在保護他。夏彥記得很長一段時間裏,青荷都會将太監送來的飯菜先喂給魚吃,開始的時候夏彥不懂為什麽要這麽做,直到第一頭魚死去,夏彥才明白了青荷的苦心。就這樣,育芳宮後院水池裏的魚兒們一頭頭地消失,而夏彥則艱難地活了下來。
夏彥靠在青荷肩上,道:“青荷,有你在真好。”
青荷愛憐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殿下,您不嫌青荷醜陋,能讓青荷留在身邊已經是青荷的幸運了。”
“青荷哪裏會醜呢,青荷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夏彥真誠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