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我跟你一起

秦穎的病情在後來的一個月內急轉直下,惡性腫瘤晚期,癌細胞早已擴散,沒有有效的治療手段,家裏人都明白。

那天,梁赫有所預感,晚上果然得到了奶奶去世的消息。前一天夜裏人就不在了,梁政怕影響他上課,白天過去才告訴他。

內心比想象中平靜。也可能他身上觸發情緒的開關失靈了。

在不必到校的周日,他跟着梁政去了墓地,同行的還有表姐袁晶,算是真正意義上為秦穎送別。

深秋風烈,梁赫裹着厚重的毛外套,失神地望着長而平緩的階梯,望着這個對他而言沉重陰冷的地方。

爺爺剛去世的時候,他也來過一次,但是秦穎不希望他經受墓地的森氣,之後就沒有再過來。這次梁政問他要不要看看的時候,也只是詢問的口氣。

梁赫當然不會拒絕。就算秦穎不希望他來,這也是他的選擇。他為秦穎挑選了一束花放在碑前。

秦穎還在的時候,袁晶也去過醫院幾次,只是和梁赫探病的時間基本都錯過了。梁赫對表姐的印象,還停留在半年多前,過年的那次團聚。

祭拜過秦穎,梁政沿着石階向上走了一些,想給兩個小輩留下一些說話的空間。他知道很多話梁赫不會對自己說,卻可能與袁晶交流。

“晨晨呢?”梁赫終于将視線從墓碑上移開,看向自己的表姐。

“我媽看着呢,”袁晶看着他,嘆了口氣,“你還好嗎?”

梁赫木木地說:“我也不知道……”

他是在祖輩身邊長大的,祖輩就相當于再生父母,是聯結他與這個世界的最重要的人。爺爺奶奶相繼離去,他覺得自己與外部世界的紐帶就此斷裂,陷入空茫,連悲恸的體驗都浮于虛空。

他做足了心理建設,接受了這個無可更改的結局,但除去對逝者的懷念,感受到的更多是對生的困惑。

這個活到十八歲,今後将獨自面對人生的少年就是他意識中的本人嗎?某些關于“自我”的本源的力量在漸漸消失,讓他産生了動搖。

“你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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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晶突然的一句話使梁赫心驚肉跳:“什麽?”

“我在某一天,”她的雙手對在一起,用力搓了搓,“發覺自己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消失了。這樣的‘我’很陌生……我在想,那還是我嗎?”

“什麽時候?”

袁晶淡然地說:“剛生完晨晨的那段時間。”

“怎麽會?”梁赫不解。

“你也不懂吧,剛當上母親的時候該是多麽快樂,多麽富有愛心,”她凄涼地笑着,“所有人都這麽認為,包括我媽,覺得我應該從容地應對一切,因為我得到了上天最寶貴的禮物。

其實不是的,我感覺自己被整個世界抛棄,再沒有做為一個孩子的……撒嬌任性甚至抱怨的權利,只因為我是一個媽媽,我要成為另一個孩子的支柱。”

梁赫驀地感到悲涼,為她,也為自己。表姐離婚不知道是否和這兩年的心路有關。

“沒聽你說過……”

“畢竟我是個大人,”她又笑了笑,“長大有時是非常絕望的,我也想姥姥啊,只有她在那個時候對我說過,‘照顧小孩子,真不容易啊……’”

他們兩人差不多同時從墓碑上移開視線。

“姐……”梁赫艱難地吞咽口水,“現在呢?你好點了嗎?”

“也許沒有比你好到哪去,”她歪着頭問,“我是不是個很糟糕的大人?”

“那就別當什麽大人了。”也就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

“所以說,你還小呢。如果你還能覺出難受,痛苦,或是哭……才說明你還有最自然的感知力,”她若有所指地說,“有一天這些感覺都沒了,別人紛紛誇你有責任感,并不一定就比現在好。”

也許因為年紀小,梁赫有意避開那些深層的東西,他只知道當下的自己是軟弱的、困頓的。

朝着“一百歲”,或者說最後的終點而行,還會遇到多少這樣的時刻?

隔幾天的周三下午,第一節 體育課,班上進行了投擲項目的考試。聞昊測驗不過,求着董鳴鵬替他考。梁赫和沈喆在一旁看着,他倆還算順利地過了,雖然成績一般。

考完試的聞昊拉着董鳴鵬說去學校裏的小賣部買飲料。

“你們要不要?”他回頭問梁赫。

“不用了。”

後來也沒見那倆人回來。後半節是自由活動,梁赫不跟別人湊熱鬧,也沒有立即回教室,杵在操場角落的陰影裏,身邊除了沈喆再沒有第二個人。

“想回班嗎?”沈喆問他。

“不想。”可是在外面耗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說話的興致都不高。

沈喆便也不再吭聲,一直站到操場上鍛煉的同學都開始陸陸續續地回班,這節課快要結束。下節是歷史課。

他撇頭望着梁赫,這個時間應該要回班了。

梁赫知道他在暗示自己,卻轉了個身,朝着與教學樓相反的方向走去。

“梁赫!”沈喆跟在後面,“你要去哪裏?”

“你老跟着我幹什麽……”梁赫一口委屈的語氣,故意裝着不講道理,“你又不是我家長。”

後面的腳步聲止住了,梁赫心想他果然不高興了吧,結果這時聽見幾聲輕笑。

他半惱着轉身,沈喆在接觸到他的視線後迅速斂起笑容:“抱歉。”

“你回去吧。”他說完又開始往剛才的方向走,但是走了沒多遠,前面的路消失了,只剩下操場外緣的矮牆和鐵栅。

那鐵栅的圍牆邊上斷了兩根,差不多可以容納一個人進出。緊挨着牆的地面上疊着幾塊磚,估計是逃課的學生搭在那裏方便上下的。

“這裏是——”沈喆從不知道操場這邊原來有個“出口”。

其實這個地方不是梁赫無意發現的,他早就聽聞昊和趙卓陽說過,剛才也正是想看看他們所謂的“逃學近道”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原來所言不虛。以他們的身段,的确可以輕而易舉地通過“小道”,跑出學校。

梁赫饒有興味地觀察着那個出口,完全沒有轉身回教學樓的意思。

“你不會想出去吧?”

梁赫沒有逃過學,也沒有過叛逆的想法。他從不覺得這是有趣或值得炫耀的經歷。

然而如袁晶說的,奶奶去世後,他懷疑自我的存在。

比如現在,這個突然對欄杆外面産生向往的人是哪個層面的“自己”呢?相對而言,過去的行事準則倒沒那麽真實了,像是被外力強行注入大腦,留下印記。

無比渴望掙脫現實的藩籬,闖入一個遠離人群、遠離日常生活軌道的全新領域。

本來有點放不開,被沈喆點破模糊的念頭後,他反倒迅速做出了決定。

“你回去吧,”梁赫又對後面的人說了一遍,“告訴老師也沒關系。”

“你怎麽能這麽說呢?”沈喆的聲音罕見地染上怒氣,“你覺得我想的是該不該告訴老師?”

梁赫蔫了下去。上次他還在羅茗钰面前幫自己求過情。

“我只是想說——”梁赫長籲一口氣,手攀上欄杆,腳底用力,“謝謝你,別擔心。”

“你等一下!”他的半邊身子穿過欄杆缺口,猛聽見沈喆叫了一聲。

“不就是逃課嗎?”沈喆揚起臉,“我跟你一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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