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不寂寞
睡覺前,沈喆拿起床頭櫃上孤零零躺着的一本書,是以前在學校借給過梁赫的《我的精神家園》。他記得那時自己因為一個小的争論,誤會了梁赫的取向。
他再次翻到那篇文章:“沒有這種傾向的人,可能會在青少年時期涉及同性戀活動,等到成年以後,卻會發生變化,憎惡這種活動。”(*)
沒想到如今在意這些內容的人變成了自己。他已經成年了,如果是沖動與誤解,應該終止了。
大二那年,沈喆看了一部李安導演的電影——《斷背山》。那是個悲劇,關于兩個男人的故事。看電影的時候他雖然沒哭,但看完後大半個月裏心情壓抑到極點。
當然,只是個虛構的故事罷了,就算很有真實感,他和主人公所處的時空、文化背景都不一樣,沒什麽好代入。
如果發生在自己身邊,會演變出怎樣的結局呢?恐怕沒人會當真吧,包括他自己。
宿舍的人喜歡聊各自的愛情,聊喜歡的女生,也問到過沈喆。沈喆有次說了一句“說不定我喜歡男的呢”,換來在場的兩個室友“哈哈”的連串笑聲,其中一個接話道“男生能玩到一塊兒啊”,另一個吐槽“我家那口子就嫌我老跟你們泡着……”
看吧,根本沒理解他說的意思。畢業前的聚餐上,沈喆被迫說了一個“真心話”,大家也默認對象是個女生。
不過,沈喆自己也很懷疑,對異性的感覺尚有出錯的可能,同性之間怎麽能把這樣模糊的東西奉為真實呢?
梁赫那個時候——無意間湊近又拉遠的臉龐,是否也因為懷着和自己類似的迷茫?
再次見到這個人,沈喆發覺擺脫那不靠譜的幻覺比想象中更困難。他渴望摒棄暧昧,與對方保持和過去同樣純粹的情誼,單純地接近一個人。
然而還是在無意間釋放了暧昧信號,也許潛意識裏期待獲得共鳴。可那之後呢?他不确定能否與梁赫攤開來讨論這些——想達成怎樣的關系,他自己也說不清。
梁赫說這裏的房子挺好,于是第二天沈喆給房東打了個電話。房東告訴他他住的樓上就還有一間空的,另一棟樓裏也還有。
“你朋友想要哪間?”
“那我問問他。”
梁赫選了沈喆樓上的那間,同樣的戶型,一室一廳。房東手上的這幾套房子都是專門用于出租的,裝修風格以及家具擺設都一模一樣:淺色的木地板、木邊的布藝沙發,原木色的電視櫃、床和衣櫃……簡簡單單,入目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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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赫在九月中旬的一個周六搬家。
這套新公寓比他之前住的那個單間還大點。他的東西本來就少,這樣一來更顯得空空蕩蕩,冷清得有點可憐。
第二天上午,他們一起去了趟C市最大的家居城。大概兩個年輕男人一道逛家居城比較少見,梁赫總覺得被好幾個店員的視線追随,多少有些不自在。沈喆似乎沒發覺,要麽就是完全不在意,樓上樓下的逛着,不時與他讨論各種裝飾物。
梁赫看上一個架子,比沈喆家的那個小,不過沒有車還是很難運回去,店員說下午幫他送貨。
商城在做活動,原本沒什麽購物計劃的沈喆也買了套天藍色的床上五件套,離開前兩人又一起買了同款的大號木漆碗,沈喆說吃湯面比較合适。
當天上午回去以後,他們在梁赫的新家吃午飯,沒再自己做,從外面叫了份水煮活魚上來,配合梁赫前一天晚上買的扒糕。切成細條的扒糕倒在盤子裏,加上醋和蒜末一拌就可以食用,清爽的口感中和了魚的辣勁兒。
樓下有回收舊家電的吆喝聲,梁赫起身關窗。恍惚間,他有種和沈喆是家人的感覺,甚至更特別的關系,虛幻而難以想象,可是回到桌旁,手觸摸到光滑的桌面,又是實實在在的。
開學近一個月,盡管沈喆是師範專業出身,對未來工作有了充分的理論與心理準備,實際步入工作崗位後,還是遇到不少挑戰。
小學生心思簡單,有什麽都擺在明面上,相應地也更容易情緒化,甚至有一上學就哭着不肯進校門的孩子。他班上有個叫陳思琪的女生就是這樣,為了安撫她的情緒,沈喆費了不少心思,一個多星期後,終于看到小女孩走進教室時不再哭喪着臉。
不過,先前比較擔心的袁皓晨倒沒有對上學表現出太大的排斥,而且沈喆發現他在同齡人中比面對成年人更自然,也不是完全的悶葫蘆,只是課上回答問題不那麽積極。後來一次跟梁赫吃飯的時候他說起來。
“我姐挺不容易的,”就算知道晨晨的性格和家庭環境有關,梁赫也不覺得這是袁晶的責任,“她沒辦法顧及那麽多。”
“我知道。”
“是嗎……”梁赫看了看一臉淡然的沈喆,欲言又止。
“你認為我會怪責家長嗎?”
梁赫微微紅臉,他的确不太希望姐姐被學校老師施加壓力。只不過這個老師是沈喆,而沈喆的立場往往因循的是常理。
“怎麽說呢,”沈喆沒等梁赫回答,便接着說下去,“雖然在學校學的那些教育理論都會強調家庭的作用,但是我覺得……把成年人的人生完全和下一代綁定也挺悲哀的。”
梁赫的腦海裏浮現出多年前袁晶在秦穎墓前的哭訴,那時的自己懵懵懂懂,現在聽到沈喆的話,好像更能理解她當初的心情。
可是聯想到自身呢,梁赫很難厘清,自己對梁政和許莉梅有沒有過一絲怨憤。這是個悖論,人總歸有私心,不觸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才容易與他人共情,所以他能夠替袁晶考慮,卻未必願意站在自己父母的角度思考。
梁赫想起了許多之前的事,那些總也捋不順的糾葛。
他在國外給許莉梅打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應父親的提議。梁政說許莉梅畢竟是他的母親。
言外之意他也懂,就算她對他毫無挂念,也是自己的母親。
其實他覺得這種虛與委蛇的人際應酬毫無難度,許莉梅不當回事,他同樣不當回事。盡管用“應酬”來定義親緣關系本身就是可悲的。
回國後母子見面,許莉梅在外面的酒店請他吃飯,象征性地問了問工作上的事。
“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媽挺不稱職的?”許莉梅對梁赫的心思一清二楚,卻混不在意,“我也不覺得我是什麽好媽媽,當媽就得無私奉獻?沒這個道理。”
梁赫無言以對,屏住了呼吸。
許莉梅将近五十歲的年紀,仍然風韻不減,從外表看不出多少歲月痕跡,是個神奇的女性,但不是個好母親,她也從未致力于此,在梁赫面前坦坦蕩蕩,毫無掩飾。
至于他的另一位直系親人,如今仍留在美國的梁政,同樣不是個稱職的家長。
“我有我的人生,你也有你的,”許莉梅笑笑地說,“你這麽大了,我才敢把真實的想法告訴你。”
母子聚餐未到不歡而散的程度,但梁赫的心裏,要說完全沒有失落也不可能。
“不過我可以保證,你想過怎樣的生活,我也絕不會幹擾。”這是許莉梅那天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想要怎樣的生活呢?
“梁赫,”沈喆喚他一聲,“以前的事情就別想了。”
梁赫回過神,暫時從攫住自己的負面情緒中擺脫出來。
“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他有些不甘願地問。
“也許是不太開心的事吧,”沈喆先他吃完,站起來準備去洗碗,“以後我可以陪你。”
“你說什麽?”他對着背過身去的人愕然。
“沒什麽,有時候覺得……你也會怕寂寞,”沈喆的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什麽特別的感情色彩,“萬一想找人做個伴——我不就在你樓下嗎?”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
梁赫動了動嘴唇,卻沒有發出聲音:“我不寂寞……”
但是這樣就夠了。
作者有話說:
*王小波《關于同性戀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