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十二月,臨江,小雪節氣剛過。

這兩天淩意重感冒,早上請了半天假,下午剛剛出門,就接到帶他的設計師打來的電話。

“休息得怎麽樣了?”

“好多了,”他拿開手機,壓低聲音咳嗽了兩聲,“很快就到公司。”

“那正好,直接跟我跑趟現場。帝景二期,帶好東西啊,這客戶我聊了好幾天了,就今天下午有空,咱們務必搶在日盛前頭!”

帝景是臨江市最高檔的小區之一,有專門的附屬小學,隔一條街還有綜合醫院,地段優越,戶型大氣。淩意跟上司約定半小時後南門見,挂了電話轉乘地鐵。

沒有時間回公司打印戶型圖了,不過幸好,他随身帶着筆、畫板和測距槍。

家裝行業就是這樣。因為競争激烈,臨時出外勤是常有的事,好幾家盯中同一塊蛋糕更是家常便飯,為搶生意只能争分奪秒。

給淩意發薪水的設計工作室名叫亦境,人不多,設計總監兩位,方案設計師四個,底下還有十來個助理和實習生。入職不到半年的淩意當然只是助理,并且還在試用期,下月有望轉正,月薪五千四。

因為身背前科,過去兩年他換了五份工作,每一份都沒幹滿六個月。這一份是最接近的,所以也是最要珍惜的。入職五個月,他一共只請了八小時病假,前四小時是去做入職體檢,後四小時就是今早。

半小時後,帝景二期南門。

上司江昊是開車來的,不過這裏安保嚴,陌生車不讓進。他把車停路邊,登完記進去後跟淩意撒火:“有錢人住的地方,狗都比別處的聲音大,一個破保安也敢當自己是爺。”

淩意笑笑,沒說話。

從監獄裏出來以後,無論生活還是工作他都謹言慎行,不知情的同事全當他內向。論資歷淩意比不上江昊,在公司要叫對方經理。但論年紀,其實二人只差三個月,而且還是淩意大。就為了這個,江昊更是瞧不上他,覺得他荒廢年歲,碌碌無為。

“這個客戶跟我聊得挺好的,你別看一單不大,能進得來帝景就不容易。來的次數多了,上下左右咱們都能混個臉熟,還怕後續沒生意?”

“嗯。”穿過花園,迎面襲來一陣刺骨寒風。淩意一面輕聲回應,一面将身上的薄夾克裹緊。

又走了幾分鐘,兩人停在小區最幽靜底角的一幢高樓前。

江昊理了理衣服褲子,抹齊鬓角,按下某個門牌號。悅耳的音樂過後,有女聲問:“哪位?”

想必是女主人了。

“您好您好,我是亦境工作室的江昊,來幫您量房。”擡手看表,兩點整,不早不遲。

過了三秒,門應聲打開。

等電梯的時候,梯門映出的清瘦身影微低着頭,一邊壓抑地低咳,一邊将工具包提緊。江昊按下樓層,倚牆瞥了淩意一眼,“你病到底好沒好利索,臉這麽白,一會兒別暈在客戶家裏。”

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淩意牽了牽嘴角,很識趣地回:“我把口罩戴上吧。”

他随身備着口罩,就在上衣口袋裏。

“早說啊你,”江昊扭頭照自己側頰,“客戶家有孩子,是該注意點兒。”

淩意微微颔首,拿出口罩戴好。

寸土寸金的地段,一梯卻只有一戶。到了八樓,江昊正要叩門,門卻自行開了。玄關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正将碩大的背包背上,擡頭看見他們,說:“來量房的吧,厲先生在裏面,你們進來吧。要套鞋套啊,地我剛擦過。”

背包上有保潔字樣,聽口氣是熟工。江昊說了聲“勞駕”,穿鞋套進去。

有錢人規矩多,兩人也不便妄動。阖上門,大客廳有動畫片的聲音。淩意又止不住地咳嗽,雖然戴着口罩,仍舊轉過身去,面朝門口捂住口鼻。

身後噠噠噠一串腳步,緊接着大腿微微一痛,什麽東西撞了上來。

“哎喲——”童稚的嗓音嫩得能掐出水。

他愕然回頭,見地上坐着個小男孩,一手揉着額。不等他反應過來江昊已經搶先俯身,雙手将男孩扶起來,“小朋友沒事吧,撞疼了沒有啊?”

男孩直起身來,一米不到的個頭,看着也就三四歲。他嘴裏嘀咕了一句“對不起”,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絲毫不怯生地打量面前兩人。

撞了人知道說對不起,是個懂禮貌的孩子。淩意彎腰拾起汽車模型,挂着笑意遞給他,“給。”

“你們找誰?”他将車抱在懷裏,然後才亡羊補牢,“喔,謝謝叔叔。”

家教果然很嚴。

“我們找你的……”淩意頓了一下,拿不準,江昊自信地接上:“找你爸爸,他在家嗎?”

“我爸爸呀,他在。”小朋友将模型放到地板上,玩着遙控奶聲奶氣扯起嗓子,“爸爸——爸爸你快來呀!爸爸——!”

“來了。”

也許是因為穿過不止一道門,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這嗓音淩意覺得熟悉,卻未能聽得十分真切。

但只是這一點細枝末節的熟悉感,也足以令人心神微震。仿佛經久的磁帶,你以為它舊了,過時了,随手一放,卻句句會唱。

他的末梢神經被火燎痛。

“經理,客戶怎麽稱呼?”

江昊眉頭微皺,嘴裏啧了一聲:“戶型圖上不是有嗎?你真是一點功課都不做,件件事都等着我告訴你。記住了,客戶姓——”

話猶未斷,已經有腳步聲傳來。

淩意轉頭,眼睑輕微顫動。他看見房子的主人出現在視野中。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又或者根本燒壞了腦子,所以才會在夢境之外的地方見到這個人。

是醒川,厲醒川。

近在咫尺,絕不會錯。

但是怎麽……怎麽可能是他?

淩意下意識想逃,雙腳卻釘在原地,渾身上下動彈不得。

“抱歉,接了個電話。”

厲醒川說着抱歉,語氣卻波瀾不驚,沒有半點真心歉意。他穿一件深灰開襟帽衫,裏面是白t恤,下面系帶棉麻長褲,黑色皮質拖鞋包住赤腳,成熟氣質,随性風格。

在他認出自己之前,淩意先低了頭。

當年在臨大土木系,提到厲醒川這個名字,人人的腦海中都會浮現一張俊朗疏淡的臉。多年未見,他一點沒變,自己卻面目全非,認不出是正常的。

“厲先生您好,我是電話裏跟您聯系的江昊,沒打擾您休息吧?”

身邊的人滿面春風迎上去殷勤握手,淩意忍住心顫,緩步跟上,默然站在上司身後。

視線下方,一只骨節分明的右手伸出來,淡淡一握,“幸會。”

“幸會幸會,要不咱們抓緊時間開始?今天來我主要是想跟您聊一聊您……”

兩人漸行漸遠,淩意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聽着若有若無的低沉嗓音,看着厲醒川的背影。

五年過去了,他挺拔不減,松闊的連帽衫遮不住勁瘦的腰,雙腿還是筆杆子一樣長而直,不愛穿襪子的習慣也沒有改,走起路來慢條斯理。

是否時間也偏心,強留當年的厲醒川在歲月的長河裏,因其完美,不忍多做雕琢。反觀淩意自己,多年少見陽光,肌膚淡至透出血管,眼神遲滞神情猶豫,早不似當年清秀堅毅。

“對了,這是我助理。”江昊突然反應過來還有一個人,朝後指了指,“來幫我量房的。”

厲醒川沒回頭,只嗯了一聲。

他一直就是這樣,對不感興趣的人或事,不會浪費一分一秒。

剛走到卧室門口,套着藍色一次性鞋套的腳撞上汽車模型,淩意即刻停住。

小男孩像只可愛小狗一樣沖過來撿。厲醒川腳步一頓,側過臉聲音微沉,“說過多少次了,玩車要看人。”

那模型像有千鈞力,撞得淩意身形一晃,昏沉的頭差點栽到地板上去。剛才見到厲醒川太過意外,以至于他完全忘記了進門時看見的這個小朋友。

小朋友當時叫醒川什麽……

爸爸?

拾完車,小男孩擡起頭來,朝淩意很機靈地眨眼睛,“叔叔對不起,撞疼你了嗎?”

跟他爸爸一樣,歉意很敷衍。說完他一頭紮進爸爸懷裏,抱住腿撒嬌,“爸爸,遙控器壞啦,你再給我買一個。”

淩意看見厲醒川摁着兒子的頭轉了個方向,“邊上玩去。”

他禁不住凝眸,注視孩子。

醒川的長相不用看,早刻在腦子裏,因為過去五年時時重溫,記憶非但沒有褪色,反而歷久彌新。至于這個孩子……

單眼皮,淺淺的輪廓,微翹的唇峰,沒有一處像醒川,就連神态也大相徑庭。

但他叫醒川爸爸。

淩意一面覺得不可能,一面又覺得,五年的時間什麽都可能發生。或許孩子更像他母親,或許分開後厲醒川确已抛開過去。

陷在過去的人好像一直只有——

“淩意、淩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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