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媽媽呢
淩意猛地回神,心髒重重一跳。
厲醒川不知何時已經離開,面前只剩江昊一人,疑惑地沖他打了個響指,“想什麽呢,叫你半天都沒聽見。客戶剛才說的都記住了嗎?”
“嗯?”
“早知道換別人來了,你這病病怏怏的注意力就是不集中。”江昊不大高興,“剛才客戶說,這兩間房一間改成兒童卧室,一間改成功課房兼游樂室,要原木色調,材料選最環保的,這周給方案。”
淩意拿出紙筆,一條條記好。
不管怎樣,工作是第一位的,他需要養活自己和媽媽。
“晚上回去做圖,現在先量房吧。仔細點兒啊,別把尺寸記錯了,我再去跟客戶聊聊。”
江昊說着就走開了,留他自己在房中忙碌。
這不是個輕松的活。要畫戶型草圖,要用相機拍照,還要用卷尺、測距儀測量長寬高,再一項項認真地記錄下來,平時都是兩個人搭配,今天就他一個。從前學畫畫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一天會拿筆畫門向哪開、窗寬幾許。
卧室目前是空置狀态,只放了一些玩具和泡沫板。也許是口罩戴久了,淩意幹了一會兒活後,覺得胸有些悶。經理還留在客廳攀談,想必正說得舌燦蓮花,短時間不會有人過來。他就坐到飄窗處,輕輕推開鋁合金窗戶,拉下口罩呼吸新鮮空氣。
凜冽的冷風自窗下鑽入,拍在幹燥的臉頰上,精裝房标配的白色紗質窗簾被風吹起一角,拂在頸後似呵癢。吹了一會兒後,他覺得神智清醒許多,再聽到客廳傳來的談話聲,心髒已不再拉扯着鈍痛。
五年時間的确改變很多。
記得剛認識醒川的時候,他們針鋒相對,互看不順眼。後來不知怎麽的,慢慢變成他追着醒川跑,中午一兩個小時的午休時間,也要從美院趕到臨大,只為見醒川一面。
至今淩意都想不通,自己當時哪來那麽多勇氣,仿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似的,無論對方态度有多冷淡,只要能見到這個人,他就覺得怎樣都值得。
現在呢?現在當然不了。
早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且不論醒川待自己還能不能有過去萬分之一好,就算他不在乎過去,不在乎曾經發生的一切,自己的心境也截然不同了,再不像從前那樣義無反顧。
相見不如懷念,無謂自讨沒趣。
“叔叔,你在玩躲貓貓嗎?”
小朋友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雙手捧着一個巴掌大的碟子。
淩意心神一斂,下意識往後面看,沒見到其他身影才放下心。他拉上口罩阖緊窗戶,“不是躲貓貓,叔叔工作累了透口氣,有什麽事嗎?”
“給你!”肉肉的小手獻寶一樣,高高捧起手裏的曲奇餅幹,“請你吃。”
圓嘟嘟的臉蛋,清澈的眼眸,漾着笑意的嘴角。雖然不像醒川,仍然十足可愛。
淩意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謝謝你,叔叔不餓。你叫什麽名字?”
“小樹,樹苗的樹。給!”他不及淩意腰部高,仰頭的角度顯得眉目清秀,踮起腳往前夠,“給!”
簡直強行推銷。
淩意忍俊不禁:“叔叔真的不吃。”
這一下不得了。
“爸爸也不吃,叔叔也不吃,我自己吃。”說完像是生誰的氣,回轉身跺跺腳,氣鼓鼓地坐到旁邊的泡沫板上,餅幹差點兒被他一屁股坐碎。
淩意将碟子搶救出來,哭笑不得:“怎麽了?”
“小樹做的餅幹,你們都不喜歡。”
“你做的?”
三四歲大的孩子,還沒有竈臺高,哪裏就做得來烘焙了。
果然,他支支吾吾,塞半塊曲奇入口,“阿姨一起,阿姨幫忙。”
阿姨?
淩意微微一怔,輕聲問:“你媽媽呢。”
回想進門以來,家中處處擺設,樣樣陳列,沒有任何女主人的蹤跡。
誰知話音剛落,只比紅薯高一截的小屁孩忽然扭頭,緊張地對他比了個噓!
淩意跟着一愣。
“噓——”肉感十足的手指頭半晌沒拿下來,小樹目光閃爍,小聲嗫嚅,“這是秘密。”
“秘密?”
“爸爸說的。”
“為什麽?”
“……”一張小臉微紅,像是憋的,又像是不好意思,湊近他耳邊,手掌作傳聲筒,“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就我沒有,爸爸說不要告訴別人,不然他們會笑我。”
爸爸是他的一切,爸爸的話代表真理。
擔心自己驚愕的表情會讓孩子受傷,淩意低頭拿了塊餅幹,輕輕咬下一小口,嘴裏卻是苦的。
怎麽也想不到,醒川竟然會是單親爸爸。
孩子的媽媽是另有歸宿了,還是……心裏有一萬個問題,面對缺少母愛、由父親辛苦帶大的小樹,卻是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他慢慢地嚼。
房內安靜。
半晌,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臉。轉頭,小樹望着他,眼底清澈,并無太多悲傷,“好吃嗎?”
他微微點頭,“好吃。”
“耶!”小樹一下子跳起來,比了一個卡通片裏的進擊姿勢,嘴裏嗚嚕嚕嗚嚕嚕地沖出門去,“爸爸——爸爸!叔叔喜歡!”
擔心厲醒川會被招呼過來,淩意很快放下餅幹起身,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量房,心裏翻江倒海。
還好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誰也沒有來看過他。
幹完了活他也不便出去,只将房門半掩,繼續留在房中。工具攤了一地,手裏畫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線條跟數字。他坐着發了會兒呆,拿出手機輕輕摁亮。
屏幕上一張灰蒙蒙的背景照片,是從樓頂往下的俯拍。畫面底角,懸空着兩雙腿,挨得很緊,是兩個人坐在一起。像素很差,看起來有些危險的一幕,卻已經做了五年多桌面。
年少時危險當酷,激情當愛,成熟後方知平淡才是生活的本真。
有那麽一瞬間淩意很想沖出去,走到厲醒川面前說句好久不見,可惜最終還是忍耐下來。
十分鐘後他走出去,站得遠遠的,給江昊發了條消息:“經理,我這邊都弄好了,随時可以走。”
不久後客廳裏兩個人起身,又握了一下手,厲醒川似乎說了句“不送了”。倒是小樹跑過來眼巴巴望着他們,扭扭捏捏回頭問:“爸爸,你能帶我出去玩會兒嗎?我都大半天沒有出去過了。”
淩意蹲下穿鞋,聽見客廳的人淡淡道:“外面冷,沒有小朋友出去。”
小樹立馬噘嘴:“你騙人,雷雷說他爸爸要帶他下去,我們約好在樓下見的,他還要給我帶薯片。”
“家裏有薯片。”
“不一樣,味道根本不一樣!”小樹一秒崩潰,“你就是不想帶我出去!”
眼見場面失控,淩意有些猶豫,手臂卻被人拉住。江昊低聲:“走吧走吧。”
兩人随即告辭。
下了樓,江昊駭笑:“男人帶孩子,死不了就行。”接着又鬼頭鬼腦地碰碰淩意的肘,“你猜怎麽着,我發現一件事。”
“嗯?”淩意心不在焉。
“剛才我問他要不要順便置個衣帽間,他一點兒興趣都沒有,說用不上。我看他卧室連張婚紗照都沒挂,百分之百是離婚了,啧啧。”
八卦是人類的天性。
“這一點他還真不如我,我雖然掙得沒他多,好歹家庭美滿,老婆漂亮。男人掙錢不就為這個麽?”
淩意久未出聲,快走出小區時才低低反駁:“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江昊沒想到他竟然會發表意見,見鬼一樣看着他。
他就此垂眸不語。
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兩人沒有再回公司,直接在小區門口分道揚镳。回家路上淩意一直在想下午的事,心神有些恍惚,直到從地鐵出來往家走的路上,才驚覺手機不翼而飛。
停下來仔細翻了遍衣兜和包,仍然一無所獲。他第一反應是在地鐵上被人扒走。
匆匆回到家借室友的手機給自己打電話,能打通,但沒人接。他心跳極快,怕下一次就變成關機。室友倚着卧室房門吃水果,滿不在乎:“你那破安卓都快散架了,正好換一個呗。”
他依然不停地打,手指關節都攥得發白,“裏面有好多照片,我沒有備份。”
“很重要嗎?”
很重要,當然重要,那是那段日子存在過的唯一證據。
連打了近十通,仍然沒有回音,只好暫時将手機還回去。他連晚飯也沒有吃,又跑出去求地鐵的工作人員調監控,折騰到夜裏十點,無奈之下來到派出所。
這樣小的金額,人家就是想當一回事,也是沒什麽辦法可想。登完記,民警拿固定電話給他,“再打一個試試,死馬當活馬醫吧,萬一那賊良心發現呢?”
萬念俱灰之下,淩意摁下號碼。好幾個嘟音後,聽筒裏卻忽然傳來一道軟乎乎的奶聲,“喂?”
“喂你好!請問你是不是撿到我的——”
“喂喂,”對方卻似沒在聽,自顧自說,“我是小樹,你找誰。”
小樹?
原來……原來自己把手機落在醒川家了。
淩意的一顆心在寒風裏飄蕩多時,此刻忽而落地,疾速跳動起來。是小樹撿到的還是醒川撿到的?
他張了張幹裂的嘴,帶着濃重的鼻音問:“小樹,你一個人嗎,爸爸呢?”
醒川在不在旁邊。
“爸爸在外面,你找他嗎?我去叫他我去叫他。”
“不要!”淩意即刻阻止,“小樹聽話,別叫爸爸。我是下午去你家的那個叔叔,還記不記得我?”
小樹略略沉吟,犯起了難,“哪一個啊。”
有兩個。
“喜歡餅幹的那一個嗎?”
“對。”
小樹開始回想,“我記得!你帶了面具。”
“不是面具,是口罩。”
“什麽是口罩呀。”
淩意心下微亂,半晌沒答,然後說:“小樹先不要把手機給爸爸看,可以答應叔叔嗎?”
“那我可以看動畫片嗎?”小孩子什麽都懂,甚至知道交換條件。
“可以。”
小樹歡呼,片刻後又抱怨:“打不開。”
手機有密碼。
民警已經開始用異樣的眼神看他。淩意背過身,在窗口小聲報了六位數字,然後教他,“你在手機上找視頻兩個字。”
“什麽東西呀,我不認識字。”
三歲多的孩子大字也不識幾個,淩意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他只能描述軟件的顏色和圖畫,“找到沒有?”
“找到啦!”接下來的事情不用人教,小樹用過爸爸的手機。
“小聲點看,別讓爸爸發現了。”
這個是自然,“爸爸會沒收!”
“嗯,”淩意嘴角微彎,“爸爸會沒收。”
他發覺自己很喜歡小樹,即便那是醒川愛過其他人的鐵證。
暖意未散,那邊卻發生變故。只聽小樹怯怯地喊了聲爸爸,随即傳來低沉的聲音。
“哪來的手機?”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