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倒V
高公公覺得自己有點慌,總覺得最近遇見的問題都不是什麽好回答的問題。
問題也有真心和假意。
比如皇帝之前問他,當皇帝是什麽滋味,這就不是個真心的問題。
畢竟普天之下的皇帝只有一個人,其餘的,不是死了,就是還不能想也不敢想當皇帝是什麽滋味。
退一萬步說,即使真的想了,也只能暗搓搓地想,抓耳撓腮的想,否則就是謀反——那沒別的可說的,活該作死的命。
當皇帝的人或者居上位的人脾氣通常都不太好。
以前朝葉太後為例。
這位葉太後是個了不得的寡婦,二十六歲皇帝丈夫去了,留下他們孤兒寡母,本該是當傀儡任人魚肉的命,而這位鐵腕的寡婦愣是宰了顧命大臣,自己扶持兒子,垂簾聽政成了實權上的皇帝。
這實在是個傳奇人物。
傳說這位葉太後曾與朝臣對弈。
這朝臣是個寵臣,平時恃寵而驕,在太後面前随意慣了。
那天葉太後午睡沒睡好,頗有起床氣,朝臣在弈局中占了先機,一時得意忘形道:“臣殺老佛爺一個字兒。”
葉太後聞言,起床氣發作,勃然大怒:“哀家殺你一家子。”
朝臣全家卒。
且不論朝臣背後是否還有什麽事情犯了這位老祖宗的忌諱才惹來殺身之禍,但是古往今來,想必沒有人死的比這位大臣一家子更冤枉。
說冤枉,其實也不算冤枉,一字錯,字字錯,君前奏對不長腦子,活該你死的像說相聲的郭老板嘴裏的段子。
秦風肯定不像皇帝或者太後那般手握生殺,在他這裏說話相對安全的多,即使說錯話得罪了他,也不會立刻人頭落地。
可高才是多細致的人,別人不知道秦風的底細,他卻是知道的,如果說皇家殺人的方式是手起刀落快刀斬亂麻,那麽若是犯在秦風手裏,就像是鈍刀子割肉,痛苦驚懼不說,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兒。
秦風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外表看來溫文爾雅春風化雨,這張驚豔絕倫的臉後面有一副誰都看不透的面孔,與這張面孔相伴相生的,是無法言說的叫天不應,叫地不能。
有人覺得,既然秦風不會立刻就拿誰怎麽樣,搪塞對付過去也就好了。
可高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秦風的問題與皇帝那種虛無缥缈自我安慰并不是一樣的。
秦風的問題,一向是貨真價實的問題。
在他面前撒謊的難度也太高了,這位現如今比猴兒只差個尾巴,誰都沒他那桃花眼裏淺淺的一笑之中來的精明。
高才聞言,平靜了一番心緒和神色,哪怕心裏小鼓兒敲得震天響,表面也只裝出一份惶恐卻恭敬的神情。
“九爺。“高才低下頭,尖着嗓子道,“您想知道什麽,還不是一句吩咐。”
秦風端坐原處,臉上的神色如煙籠寒水,淡淡的笑容猶在嘴角,卻再也沒有映進那含着朦胧水霧的桃花眼底。
“是一件舊事。”秦風笑道,“我一直覺得昔年吾府上那場禍亂的時機有些蹊跷,現在想來,是不是之前就有些先兆?”
李明遠在一旁聽的雲裏霧裏,秦風沒有避諱他,就是吃準他根本聽不懂內裏乾坤。
而高才是懂得,聞言心裏陡然一跳。
“九爺”,高才忙道,“……您不會……?”
高才的話說的沒頭沒尾,李明遠聽的更是混亂。
難為秦風竟然好像聽懂了。
秦風沒等他說完,幽幽一笑:“公公想到哪去了,若我是那麽想的。當年我還不如做個普通伶人隐藏在民間伺機而動,我如今來沾染這裏面的是非,定然不會疑神疑鬼。”
高才聞言,定了定心:“那……九爺想知道的是?”
秦風那如隔雲端的眉目突然間清明起來。
“當年亂事之前,皇上是不是召見過我的母親?”他問,“皇上是不是派我的母親去查了什麽事,卻沒有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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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知,宮樓東風。
月光如水鏡鋪陳在宮牆之下的青磚之上。
秦風在前,李明遠在後。
方才高才的話令李明遠漸生疑窦。
發面餅一樣的白胖太監聞言,臉上有回憶的神色,思考幾分,才斟酌着說:“奴才記得那時候還差兩個月就臨近年關,西北戰事吃緊,皇上一直擔着心,召……呃召夫人進宮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夫人才匆匆去了,後來……您都知道了。”
秦風聞言,那清明的眉目間閃過一絲類似于“果然如此“的神色,微微一點頭:”是,我都知道了。”
高才不再答言,他知道,秦風想問的事情,已經全然包含在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裏了。
秦風笑笑,優雅起身,石青色的長衫拂過長凳,如水飄然。
“公公好好養傷。“他說,“我帶世子爺去見皇上。”
李明遠莫名其妙聽完了這一段秘密,問的人神秘,回答的人比問話的人還神秘。
這事若是說給旁人聽,恐怕都要以為他聽去了什麽天大的秘密,恐怕還要跟着猜上一猜,是皇上新娶了娘娘還是養了私生子。
然而世子爺覺得自己總是陷入有苦說不出的冤枉。
簡而言之,這一段兒秘密聽下來,他覺得自己什麽都沒聽懂還不說,反而更糊塗了。
車順道,馬識途,只是扛不住趕車的糊塗。
世子爺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頭緒,除了覺得頭大如鬥,其他的思緒一概沒有,幹脆心寬又憋屈地想到,去他的,愛誰誰。
秦風不說話,只管帶路。
李明遠也不說話,只管跟着。
說來也奇怪,皇宮大內,黃瓦朱牆,再也找不出能在此地走的如此閑庭信步的一雙天造地設的啞巴。
秦風原本想事情想的出神,看着世子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突然意識到原本疑神疑鬼、什麽都要刨根問底、比修佛的老和尚還煩的世子爺,突然成了個鋸了嘴的葫蘆。
秦風想了想,走在前方無聲一笑。
月魄當空,秦風帶着李明遠走了一陣兒,停在了一個暗處。
帶路的不急趕路的急,秦風明顯想跟李明遠說些什麽,世子爺狗脾氣犯了,你想說?爺不想聽了!
李明遠擡着下巴撇着嘴,就差哼哼兩聲表示“你倒是快走啊”。
這姿态,地痞做來就是流氓,李明遠做來,頂多是個纨绔。
秦風含笑看着李明遠那副英氣逼人卻有些無賴的嘴臉,淡笑。
嗯,還是個英俊的纨绔。
秦風不催也不惱,整了整衣袖:“世子爺,您可有什麽想說?”
李明遠挑了挑眉,輕“哼”一聲。
如水月色下,秋風卷攜着樹木遙遠的清影無聲在朱牆上搖曳得婀娜多姿,他們身後的來路無聲寂靜,悠遠深長,雕梁畫棟,月白似玉,宮腔內院是輕羅婀娜的風景。
秦風站在月下,衣袖輕提,在此背景下靜默而立,長發不知何時散出了一縷,秋風一起,碎發飄搖似夢幻仙侶。
他就如此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桃花眼中所映的,是妙絕宮牆的清影。
李明遠只覺得自己內心一動,轉瞬即逝的感覺,随着那一點兒別扭,都飛揚進了翠柏蜃景裏。
“世子爺想知道的,只要在下有聞。”秦風眉眼婉轉含笑,“在下一定知無不言。”
李明遠從那旎漪的幻境之中回過神,沉了沉表情:“你敢說你知道的都是真的?”
秦風含笑不言,只靜靜看着他。
風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些許氣息,淡然卻不可忽略。
李明遠被秦風看的微微不自在,終于敗下陣來,撇撇嘴角:“你方才與高才在說什麽?”
這話問的直白。
秦風卻遵守諾言分外坦誠:“我家曾是望族,卻突然衰敗。”
李明遠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會這麽輕易地得到答案,無聲一愣。
只是他還來不及細想,秦風已經悠悠補全了自己想要回答的出言。
“我家府上倍受皇恩,卻衰敗的意外——很多人甚至我自己都曾經認為那是意外,而唯一不認為那是意外的……”他說到此,意有所指地默默看了李明遠一眼,才将這句話說完,“恐怕也想錯了方向。”
李明遠被那一眼意有所指看得轉了轉心思,而聽完秦風最後一句話,卻又突然多了些什麽別的念頭。
意外衰敗的貴族。
錯誤的思慮方向。
那意有所指卻明白的一眼……
李明遠看着秦風含笑的眉眼,風聲燈影裏,只覺得那個答案近在咫尺。
秦風在秋風裏輕輕挽齊了那一縷飄散的烏發,人似玉,發如瀑,九天銀河之下人如仙宮之影。
“世子爺也許不記得了。與世子爺當年相遇,不是陳紫雲的喪儀。”他說,“很多年前,您與我,都還是垂髫之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