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坤寧宮

延和二十年 祁京 大殷皇宮

坤寧宮外面無數宮女進進出出,進殿的手上端着剛打來的熱水,出殿的端着一盆盆血水,一塊帶血的白色毛巾掉在了地上,後面跟着的宮女快速蹲下來把毛巾撿起來往自己懷裏的盆中一扔,繼續加快腳步去端下一盆水。

一個嬷嬷掀開遮得嚴嚴實實的簾子,沖着殿外面大喊:“太醫!太醫來了沒——”

“蘇嬷嬷!已經遣人去請了!”一個宮女端着水路過的時候答道,腳下步子依然沒有停下。

蘇嬷嬷急得直跳腳:“這麽久了!這麽久了!”

她又扒住一個宮女的手臂,強行把人從端水的隊伍中拽了出來,吼道:“請陛下了嗎?!請陛下了嗎?!”

“啊……”小宮女被她這幅模樣吓到了,說話都結結巴巴地:“嬷嬷,陛下、陛下還在長樂宮啊……”

長樂宮?!

蘇嬷嬷險些背過氣去。

“嬷嬷!”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闖了進來,人未至聲先到,沖進來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跤,直接跪在了地上,嘴上還不忘道:“嬷嬷,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殁了……”

蘇嬷嬷腳下一軟,也跟着跪坐在地上,無聲地哭嚎道:“怎麽辦、怎麽辦啊……”

“太醫、太醫都在長樂宮跪着……可過不來啊!”小太監世良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貴妃娘娘還能挺得住嗎?!”

蘇嬷嬷老淚縱橫:“沒力氣了!臉煞白煞白的!兩個時辰了頭都沒見出來!”

“那、那現在該如何是好……嬷嬷!您快給拿個主意啊!”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蘇嬷嬷喃喃地道,一雙老眼渾濁無神地盯着前方地大門,膝蓋被莫大的恐慌壓彎了,小腿肚包打顫打得厲害。

突然,蘇嬷嬷猛地往前跨了幾步,緊緊地扣住世良的肩膀,指甲都陷入了他的衣服裏面。她聲音顫抖地道:“去、去拿娘娘的腰牌,請穆國公夫人進宮!快!去請穆國公夫人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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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穆國公夫人?!”世良大驚。

“去啊!快去啊!”蘇嬷嬷撕心裂肺地吼道。

“是、是!”世良恍然大悟,面露喜色,“我這就去!這就去!”

如果是穆國公夫人來的話,就、就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有穆國公夫人在,娘娘定能平安誕下皇子的!

世良喜極而泣,涕淚瞬間就下來了,趕忙轉了腿往皇宮門的方向快速跑去。

可還不待世良跑到坤寧宮門外,便看到一衆宮女擁護着一個挺着大肚、懷着身孕的貴婦人快步走了進來。那夫人長相溫柔可人,可眉宇間帶着勃勃英氣,雖已身懷有孕,腳步依然健碩飛快,柳眉緊縮,扶着自家侍女的手一步就跨進了坤寧宮門朱紅色的高檻。讓人不由擔心的是,她的左手臂上面捆着一圈一圈的白绫!

世良失聲道:“國公夫人——!”

來人正是穆國公夫人秦榛。

穆國公夫人看見他眼前一亮,抓住他的手臂問道:“貴妃何在?!”

“我立刻帶您去!我立刻帶您去!”

“好!快走!”

“夫人仔細腳下!”

穆國公夫人神色肅穆,緊緊抿着唇,一腳跨進坤寧宮主殿,腳步如飛,走得太急,竟都甩開了侍女扶持的手。蘇嬷嬷見到來人也是心下大舒口氣,趕忙迎了上去,眼淚又一次抑制不住:“夫人——”

穆國公夫人聲音不似他們那般慌張,格外鎮定:“蘇嬷嬷……莫擔心,我已經遣人去請陛下來了。”

“夫人、夫人啊……”蘇嬷嬷語無倫次地道。

穆國公夫人嘆了口氣,道:“但……太子薨逝……陛下怕是不大會過來的。”

蘇嬷嬷淚水一下子忘了流,一個心巴巴地往嗓子眼上蹦:“那貴妃、貴妃她……!夫人!娘娘可真等不得了!”

穆國公夫人沒有說話,只是凝視了自己手臂上面的白绫一眼,道:“我在。我先進去!”

蘇嬷嬷只得點頭應好,小心幫穆國公夫人掀開了內寝殿的簾子,露出了裏面的一片狼藉。

鮮血染紅了被褥,一個婦人滿頭大汗地躺在床榻上,烏黑的長發緊緊貼着她光潔飽滿的額頭,枕頭已經濕透了,她纖細的手臂死死地拽住頭頂上的紗幔,白玉般的手臂上面爬滿了猙獰的青筋與豆大的汗水,就連那紗幔也已經被扯掉了一半,勉勉強強挂着。三四個接生婆婆陪在床尾,也是急得滿頭大汗,手都在哆嗦,只會大喊:“娘娘!用力!”“娘娘!撐住!”

整個屋子內血腥味甚是濃重。

穆國公夫人身懷有孕,對氣味更加敏感,方一進入內室就有些受不住,險些被熏得眼前一黑就險些這麽倒下去!蘇嬷嬷忙從後面抱住了她,道:“夫人、夫人保住身體……您還身子重着呢!”

穆國公夫人靠着她的胸口慢慢重新站直,大口喘息了幾下,道:“我沒事!”

她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到床前,抓住貴妃指尖泛白的手,喊道:“娘娘!”

“阿榛!”貴妃痛得直接喊破了聲音。

穆國公夫人接過宮女遞過來的手巾幫她擦拭着頭上的汗水,柔聲道:“寬心、你且寬心!我來了……我來了……我陪着你……”

“啊——”

回應她的只有貴妃撕心裂肺的喊聲。

穆國公夫人膝下已經育有三子,自然知道這生孩子就是過鬼門關,可現下沒有太醫,誰也不能清楚貴妃的身體能撐到什麽時候,穆國公夫人只能按照自己的經驗去摸了摸貴妃的肚子,小聲問穩婆:“貴妃如何?!”

穩婆已經有不少吓哭了:“回、回國公夫人,貴妃娘娘身體虛弱,方又受了驚吓,一時間心血翻湧,力氣使不上來!只怕是有些難熬!”

穆國公夫人松了口氣,趕忙安慰貴妃,道:“胎位不正、大出血都沒撞上,就只是你沒勁罷了!我早跟你說過,不能成天躺着!”

貴妃捏了她的手心一下,胸口起伏劇烈,喘息不止。

穆國公夫人捏住了她兩只手,艱難地俯身在她的耳邊道:“聽我說,娘娘,無論長樂宮出了什麽事情,無論那位給你扣了多少帽子、潑了多少髒水,眼下,你只有這個孩子了!無論将來誰來發難,也只有你能保住他和你的性命了!”

貴妃淚水混雜着汗水一同流了下來:“不是我……我真的、真的……沒有做過……”

“我知道!”穆國公夫人沉沉地道,“我知道!”

“阿榛……”

“你想說什麽?”

“這是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兒……我和他的……孩子啊……”

“知道,”穆國公夫人神色嚴肅,聽着這話眼眶也不禁紅透了,勉強開着玩笑道:“我答應過你的!指腹為婚!我肚子裏這個還等着嫁皇子呢!”

貴妃斷斷續續呼出一口氣,一雙明眸中噙着淚水,艱難地勾出一絲笑容:“是不是……皇子……還不一定呢!”

“所以用把力氣!早點兒讓我看看!”

貴妃卻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好……”

穆國公夫人重新抓了一下她的手,道:“別怕,娘娘……來!再來一次!”

貴妃很聽她的話,深吸了一口氣,抓緊了她的手,指甲甚至陷入了肉裏,撕裂出血絲。可穆國公夫人仿佛感受不到痛,只是用力大喊:“娘娘!”

“啊——!!!”

長樂宮

延和帝黑着一張臉坐在長樂宮主殿,看着自己身前烏壓壓跪着的太醫院的太醫們,一言不發。他張了張口,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門口又來了坤寧宮派來的小太監不要命的喊聲,總管太監李德死命攔着小太監不讓他沖撞天子,可還是讓他的聲音在整個死寂的長樂宮主殿如鬼魂嘶吼般纏繞着:“陛下!陛下!貴妃娘娘不行了!請陛下開恩!請陛下開恩!”

延和帝終是壓抑不住怒氣,直接抄起面前的茶盞砸了過去——

上好的白玉茶盞碎成了幾半,尖銳地劃過當首跪着的太醫院正的臉頰,鮮血頓時湧了出來,可院正卻不敢喊一聲痛、也不敢去擦拭順着臉頰落下的鮮血。

“陛下、陛下!”

又是一個小太監沖了過來,李德攔一個已是勉強,根本攔不住第二個,還是讓他進了殿,在離殿門不遠的地方跪了下來,叩首道:“貴妃娘娘誕下一位小公主——!”

延和帝臉色越發難看了,又摔了一個茶盞,吓得那群本來想喊恭喜的太醫更加噤若寒蟬。

長樂宮又恢複了一片死寂。

半晌後,延和帝終于開了口:“貴妃如何了?”

“娘娘……血氣虧損嚴重,現下昏過去了……”

延和帝揉了揉眉心,道:“遣一個太醫過去瞧!省得她再派人來請!吵人!”

“是,陛下!”太醫們齊聲應道,跪在隊伍最末端的章太醫悄悄退出了長樂宮,跟着急得直跳腳的小太監一起快步趕去了坤寧宮。

延和帝不住地揉着自己的眉心,關切地問身旁的宮女:“皇後如何了?”

大宮女跪在了地上,眼中含淚道:“陛下,娘娘傷心過度,現下還在內寝殿昏睡着。”

延和帝終究是抑制不住悲聲,掩面痛哭起來。

衆太醫齊聲道:“陛下節哀——”

門外傳來喜訊的那個小太監還跪着,卻感覺渾身上下一片冰冷。

別說是皇帝自己,就是他這個小太監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太子剛剛薨逝,貴妃剛剛誕下小帝姬。

該說這是喜?還是悲?

就在這時,總管太監急急忙忙走了進來,恭聲道:“陛下,穆國公求見。”

延和帝一愣:“他怎麽會在這個時候過來?”

“回禀陛下,穆國公夫人提了貴妃娘娘的帖子進了後宮,現下正在坤寧宮。”

延和帝更頭疼了。

“宣吧……”

長樂宮主殿,走上了一個身着深紫色武将官袍的中年男人,長年累月的沙場生涯将他的五官磨砺得有些尖銳,官袍卻将他的氣勢收斂了不少。他輕掃了周圍一圈跪着的太醫,然後躬身行禮道:“陛下!臣前來請罪!”

延和帝見着他,雖然現在着實沒多少心情應付,但好歹自小一起長大,情分還在、信任尚存,此刻遭逢大變,也多少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穆國公何罪之有?!”

“內子擅自闖入貴妃娘娘寝宮,驚擾了貴妃娘娘和公主。內子已手覆白绫,聽憑陛下發落。”

延和帝一驚:“國公夫人尚且懷着身孕!朕又豈會怪罪!”

“宮有宮規,請陛下降罪!”

延和帝不想計較穆國公這位膽大包天的夫人究竟做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他眼下是真的沒那個心思去處理這些煩心事,只得敷衍地道:“既然如此,那就罰國公夫人為太子誦經一月吧。穆國公可以帶夫人回去了,朕要去看看皇後……和太子。”

說罷,就起身想要離開至內寝殿去。

一衆太醫跪着給皇帝挪開了一條道。

穆國公突然喊道:“陛下!”

“夠了!”延和帝一拂袖:“你還想怎麽樣?!太子方才薨逝!皇後昏睡不醒!朕已經心急如焚、心如死灰了!穆國公你還嫌朕不夠心煩的嗎?!”說着就一腳踹翻了放在主殿座椅旁的燈架。

穆國公眉頭緊鎖,抱拳道:“陛下息怒!太子薨逝自是國之痛殇、社稷之哀。然則此事尚未查清,稚子何辜!臣念及小公主和貴妃娘娘,想求陛下為公主賜名!”

很古怪的是,一國公主的名字,竟然要一個外臣來求皇帝自己給取!

延和帝眼底升起濃濃的厭惡。

他陰測測地道:“國公可知道,太子是為何薨逝的?!”

“……”穆國公沒有應話,他身旁跪着的一衆太醫抖得越發厲害了。

“下毒!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給一國太子下毒!”延和帝又走到座椅的另一邊,踹翻了另一邊的燈架。

“飯食是貴妃派人送來的!是貴妃親手制作的!宮宴上面所有人都看着啊!”延和帝怒道,“朕的太子、大殷的儲君!沒了!被人下毒殺了!”

“孩子、孩子……”延和帝的眼淚奪眶而出:“太子才四歲!他也是孩子!他又何辜?!”

“……”穆國公垂下眼眸,沒有再說話。

延和帝仰起頭顱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拂袖離去,只留下一句輕飄飄帶着無窮恨意的話:“讓禮部拿一個名字,再随便拟一個封號吧。”

“……是,陛下。”

“穆國公,你且去吧,帶着夫人走吧。”

“……是。”

延和二十年五月,太子薨逝,皇後一病不起,終日郁郁寡歡。

同月,貴妃陸氏誕下一女,禮部為其拟名,取為含章,封號昭平,便是大殷的公主。

貴妃誕下帝姬後不久,便香消玉殒。昭平公主雖養于皇後膝下,卻仍住坤寧宮。

內務府受延和帝之命查找毒殺太子的真兇,查來查去,這罪魁禍首沒在宮中找到,又移交了大理寺,最終查到了貴妃母家的頭上。

延和帝的皇後乃是一位平民女子,家世并不顯赫,是救下少年征戰北燕時的延和帝的一個民間女子,一見傾心,立為皇後。延和帝登基之後,迫于形勢,又冊封合陽陸氏長女為貴妃,入主坤寧宮。

延和帝登基二十年,卻依然子息單薄,皇後不好生養,四年前方誕下這個小太子。

可好巧不巧的是,不過四年,貴妃也懷孕了。

一個平民之女的孩子,與一個世家出身的小姐的孩子,孰高孰低,在皇帝眼中或許沒有什麽了,但在不少世家眼中就早有了決斷。

太子薨逝之後,延和帝下令合陽陸氏滿門抄斬,厚葬太子。

而貴妃只是草草入殓,背負着毒殺太子的罪名,褫奪封號,不得入葬皇陵。

在閨中好友穆國公夫人秦榛的秘密張羅下,貴妃好歹葬回了故土合陽,得與家人黃泉團聚。

秦榛始終惦記着貴妃臨死前的那句:“不是我。”

但人走茶涼,也沒有人會在意當年的真相。只是她始終記得看着貴妃交到自己懷裏的哭嚎着的嬰兒,一時悲從中來。

蹊跷的是,自昭平公主之後,皇室再無新丁可添。縱使延和帝後宮美人如春日繁花盛開,但他依舊苦苦地守着一病不起的皇後,也可說的上是個情種。

延和二十年七月,穆國公夫人秦榛誕下一女,成了穆國公府唯一的女娃子,穆國公為其取名“穆以安”。

時間悄然流轉,一走,就是十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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