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窩裏橫
“謝小姐果然聰慧過人。”馬車簾突然被掀開,昭平公主身邊的大宮女玉璇恭敬地迎了一個人進了車廂,然後十分從容淡定地将哭成花貓的楊柳領了出去。
昭平公主戚含章徑直坐到了穆以安身旁,傾身過去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熟睡中的穆以安仿佛聞到了熟悉的氣味,微微偏過頭,在戚含章的手心蹭了兩下,緊繃的嘴角松了松,可還是沒有醒過來。
戚含章松了口氣,難得在生人前露出了笑容。
昭平公主生的跟母親很像,眼角向上勾挑,平白生出些許妩媚的氣息,不自覺地撩撥着春風。身上還穿着早晨赴宮宴的華麗宮裝,只是褪了大半地珠釵,只用一根玉簪輕輕挽起烏黑的長發,幾縷發絲流落下來,微微擋住了她那一雙星眸。細長的脖頸在黑發的陰沉之下越發白皙,那一點黑痣更是讓人想伸手碰上去。她微微勾唇,櫻唇水潤飽滿,讓人浮想聯翩。
謝雨霏不知為何臉有些紅。
這明明是三個姑娘坐在車廂,還躺着一個。
戚含章微微直起身子,對着謝雨霏點頭笑道:“謝小姐。”
車內不方便行禮,謝雨霏值得躬下身子,道:“謝三參見昭平公主。”
戚含章笑着道:“謝三小姐請起。以後就是一家人,無需客氣。”
謝雨霏微愣:“一家人?”
戚含章道:“我自幼小半的時間都長在穆家,穆家的長輩自然也是我的長輩。這無甚不妥。”
謝雨霏:“……”
無甚不妥?!
這還無甚不妥?!
你堂堂一個公主!一國金枝玉葉!跟一個臣子家互稱平輩。
謝雨霏震驚半晌,終于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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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延和帝是真的不喜歡這個女兒,只要不肆意宣揚搞得人盡皆知,基本上處于放棄狀态。
偏偏這樣,還能養出這麽個了不得的公主出來。
謝雨霏最終只能将一切歸于老天地奇妙命運安排。
馬車的廂門被敲了敲,只聽一個男聲道:“公主,三公子安排的人手已經準備妥當,我們準備出發了。”
戚含章颔首,揚聲道:“啓程吧。”
“陸骁領命!”
她回過頭看着謝雨霏,解釋道:“是以安的貼身護衛,名叫陸骁,此程護送我們回去。”
謝雨霏點頭笑了笑。
不多時,馬車微微晃了一下,開始緩緩前進。晃動的時候,謝雨霏只見戚含章又傾過身子去伸手墊在穆以安腦後,小心地護住了她的腦袋,不讓她撞上廂壁。
果真是……姐妹情深?!
謝雨霏抖了兩抖。
穆以安又蹭了戚含章的手心兩下,眉頭微微蹙起,睡得有些不大安穩。
戚含章無奈,只能湊過去,在她的額間親了一口。
謝雨霏:“……”
你們在幹嘛?!
我是誰?!
我在哪兒?!
真·姐妹情深。
鑒定完畢。
親完之後,穆以安老實了不少。戚含章雙頰微微點紅,輕咳了一聲:“讓謝小姐見笑了。以安她從小有點光亮就睡得不大安穩,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謝雨霏一時被震驚到,脫口而出:“沒事,沒事,這毛病挺好的,方便公主揩油?!”
戚含章:“……”
怎麽……她感覺自己成了個流氓?!
謝雨霏猛地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麽,直直對上戚含章懵懂的大眼睛,也跟着無話可說了。
車廂內一時見寂寞如雪,只有某個沒心沒肺的哼唧打呼聲。
“噗……”戚含章先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謝雨霏跟着松口了氣,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肝頓時落了地,也跟着笑出聲來。
兩個姑娘銀鈴般的笑聲漸漸傳開。
戚含章道:“謝小姐當真率性中人。”
謝雨霏挑眉:“昭平公主也未曾在我面前端架子啊!”
戚含章用袖口捂了捂嘴唇,道:“倒也不必稱呼我為公主,喚我含章便可。未來大嫂。”
謝雨霏臉上一紅,想起來剛才抱着自己的那個男人手臂的力度和胸膛的溫度,頓時結巴了:“別、別笑話我了。”
戚含章揶揄道:“是,都抱過了呢。”
“公主……”
“叫什麽?”
“好吧……含章,你贏了。”謝雨霏舉手投降。
戚含章放下手,十分滿意地點點頭,道:“嗯……看來,謝小姐是對我大哥很滿意了。”
謝雨霏一愣,瞬間臉燒了起來,引得戚含章笑得前仰後合,打趣道:“謝小姐勿要介意,我只是在感謝,終于有人能治得住穆家老大了。”
“可要說起來,”謝雨霏拱了拱嘴,眼中有些落寞,“是我高攀了。原本我這個年紀,配上不出衆的樣貌才華,斷然不能嫁給大公子。若不是穆家不嫌棄,我怕是早早就去尼姑庵了。”
戚含章拍拍她的手,道:“穆家不在意門第,謝小姐蕙質蘭心,就連穆伯伯也十分滿意這門親事。”
謝雨霏嘆氣道:“公主邀謝三品茶,謝三也不傻,自然曉得公主此番真意,心下感激不盡。”
戚含章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馬車的聲音搖搖晃晃地,微微加快了速度,想來已經出了皇家狩獵園地,正往京城北門駛去,距離不算太遠,也就好不了多少時辰了。
一搖一晃,竟将睡神晃醒了。
穆以安悠悠然睜開了眼,十分自然地撐開了胳膊,兩腿蹬直了,正打算舒舒服服伸個懶腰,手肘卻直接磕在了車廂上頭,頓時麻了半邊胳膊,瑟縮地眼睛都眯了起來,擠出眼淚,然後倒抽一大口涼氣:“嘶——!”
聽到動靜,兩個聊天的姑娘轉身看了過來。戚含章眼中流露出喜色:“以安!”
謝雨霏也喊到:“穆小姐。”
穆以安頭昏得要死,馬車又颠,根本不知道今夕何夕,眼中懵懵懂懂的,竟有幾分癡傻的模樣盯着戚含章的臉看。
戚含章的喜色變成了擔憂,趕緊又喊:“以安?怎麽了?可有哪裏不舒服?!”
穆以安呆愣愣地搖了搖頭,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又皺起了臉:“苦……”
戚含章暫時松了口氣,緩緩道:“史太醫才開的藥,剛喂給你吃。車上沒帶蜜餞,忍一忍,到家就給你吃。”
穆以安又點了點頭,一歪頭就看見了同樣一臉擔憂的謝雨霏,道:“你是……謝家姐姐?”
謝雨霏颔首,又搖了搖頭,覺得這姑娘若要使真的傻了還是有必要讓人家知道真相不然總不那麽人道,于是毫不猶豫地開口道:“我是你大嫂。”
戚含章:“……???”你不剛剛還嬌羞得不行的嗎?!
謝雨霏一臉正氣凜然,覺得自己讓這世間的真善美又多了幾分。
穆以安頭都是暈的,勉強拉了拉嘴唇,根本沒有經過腦子想問題就直接道:“大嫂好呀!”
謝雨霏應了:“嗯!乖。”
戚含章:“……別亂喊。”
穆以安:“知道了大嫂。”
戚含章:“……”
穆以安扶着腦袋坐了起來,下意識将雙手放在了胸口緊緊護着,可腦子裏面根本又是一團漿糊,只是坐起來又将頭埋在了戚含章的肩窩裏頭,阖上了雙眼。
戚含章一手環住她的腰,一手拍着她的背,一下接着一下,緩緩安撫着穆以安不是十分穩定的呼吸節奏。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聽見外面馬車的速度又重新慢了下來,陸骁敲了敲車簾門,沉聲道:“公主,我們進城了。”
戚含章揚聲道:“先去謝家,送謝三小姐回去。”
“是,殿下。”
謝雨霏垂首:“多謝公主。”
戚含章感受着懷中人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之後,才道:“應當,是我謝你。”戚含章一雙深邃的眸子盯着坐在自己對面的謝雨霏,“此次,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不敢想象後果如何。”
謝雨霏勾唇:“江湖仗義。”
戚含章道:“你也且放心,父皇親下了口谕,這樁事情絕不會傳出去敗壞你的名聲。欽天監很快會跟着将婚期盤算下來,在這之前,我戚含章欠你一個人情。此後只要你開口,我定允你一個承諾。”
謝雨霏笑道:“公主的承諾,可值不少分量呢。”
“沒什麽分量的。”戚含章無奈道,“我乃是罪妃之子,從小到大見我父皇的次數屈指可數,說不上什麽話,也就仗着老天可憐,皇家獨我一個,不然此刻就連能平安活下去都是妄想。”
穆以安在她懷裏動了動。
戚含章抱緊了幾分,側首又親了一下穆以安的耳廓,一雙眼眸中蕩漾的溫柔卻在一瞬之間冷成了千裏冰霜:“可這不代表,誰都能欺負到我頭上來。”
謝雨霏沒來由地打了個寒戰:“殿下……”
戚含章低聲道:“不管此事,是皇後指使,還是王家膽大,本宮皆不會放過一個人。”
她歪頭蹭了蹭穆以安的頭頂秀發,那一雙上挑的眉眼勾勒出妩媚,微微垂落的縷縷發絲擋住了點綴着她白皙脖頸一側的黑痣,傾國傾城的容顏之下,醞釀着令人膽寒的毒。
謝雨霏聽見她的聲音,冰冷徹骨:
“誰也不能動我的以安。”
“那是我的以安。”
“是我的,就誰也拿不走。”
謝雨霏注意到,昭平公主的眼尾紅了起來,一滴淚珠挂在了她蝶翼般的睫毛上,顫抖着,卻從未落下。
馬車依然在行駛,終于停了下來。
楊柳上了車架,掀開了車簾,扶着謝雨霏下了馬車。謝雨霏弓身出去,行至車門前,驀地回首道:“若有需要的地方,公主盡管開口,謝三必定鞠躬盡瘁。”
戚含章的眼眸微微偏了過去,勾起唇角:“謝小姐言重。”
謝雨霏走後,戚含章便沒有再說一句話了,穆以安也只是蜷縮着自己的身子,一團地縮在戚含章的懷裏,閉着眼睛,也不知道睡着了還是醒着。
直到馬車行到了穆家宅院的後門,玉璇掀開了車簾,喊道:“公主,到了。”
戚含章颔首,拍了拍穆以安的背,她才迷迷糊糊地醒來。
“含章。”
“我在。”
“嗯。”
穆以安睜開了眼睛,似乎不是那麽昏了,眼神清澈了不少,只是遠沒了兩日前出發時候的靈動,死氣沉沉地耷拉着。
戚含章小心翼翼地勸道:“讓陸骁抱你回屋,我陪着你,好嗎?”
穆以安看着她,久久不發言,半晌,才抿了抿唇,點了頭。
戚含章微微松了口氣,親自扶着她下了馬車。
陸骁将自家小姐打橫抱起,用玉璇遞來的披風将她包裹住,小心遮住了臉,從穆家後門進了宅院,直接送回到了穆以安自己的院子裏頭。
戚含章跟在後頭,一邊走一邊問玉璇:“史太醫跟着過來了嗎?”
玉璇颔首:“跟在後面的馬車裏,公主放心。”
“勞煩太醫,今日且在穆家安頓下,我還是擔心以安。”
“是,公主。”
陸骁抱着穆以安,小心将她放在床榻之上,然後轉身回了穆以安院子的正廳,一直垂眸低頭并沒有多看小姐一眼,只是對跟着出來的戚含章道:“公主,屬下告退。”
戚含章道:“辛苦你了。”
陸骁放在身側的雙手握成了拳頭,咬牙道:“請公主,一定,要為我家小姐做主!”
戚含章眯起了雙眼,道:“你放心。”
陸骁拱手跪下:“謝公主大恩!”
戚含章扶起他,道:“你大可不必如此。”她深吸一口氣,道:“這番定然會牽扯不少,很多已經沉寂了十多年的仇怨冤情,會由我親自掀開,重新曝曬于陽光之下。”
陸骁又再一次叩頭行禮,轉身出了院子,卻默默守在院子門口,一守就是一整晚。
戚含章看着他離開的背影,默默垂下眼眸,轉身回了穆以安的床榻。
“公主!”玉璇突然喊道。
戚含章一頓,立刻加快了腳步,半跑進去卻見到玉璇手裏拿了一個盆,穆以安趴在床邊披頭散發的,跟個瘋婆子一樣,嘴裏不停地嘔吐出一些酸水。
“嘔——”
“公主!”玉璇急得差點哭出來,“方才穆小姐突然叫我拿盆過來,我、我才過來,穆小姐就吐成這樣了!”
戚含章上前一步,接過玉璇手中的盆:“去!你快去叫史太醫過來!”
穆以安還在吐着,一點消停的苗頭都沒有,方才還有點紅潤的臉上已經一點兒血色都沒了,白得跟牆灰有得一拼,雙手拔着床榻的被褥,指甲深深陷進了棉花裏面。
“嘔——”
玉璇大驚失色:“殿下!殿下您!”
昭平公主金枝玉葉,雖然也是坎坷不齊,但可從未接過這般污穢的……!
戚含章大怒:“去啊!”
玉璇不敢違命,趕緊一邊跑一邊喊着“史太醫”。
戚含章将穆以安的頭發往後捋了捋,防止她一個抽噎将頭發給吞進嘴裏,屆時更加難受。她一手端着盆,微微顫抖,一手順着穆以安的背輕輕拍着,讓她吐得舒暢一些。
穆以安眼淚都淌了出來,小臉上一片狼藉。
她放開了被褥,牢牢地抓住了戚含章的衣袖。
戚含章瞪她:“你啊!就是個窩裏橫的!”
穆以安似乎是強行扯了嘴角,想給戚含章笑一個,結果沒撐住,還是吐了個死去活來,只覺得五髒六腑被強烈的氣壓擠着、揉成一塊,想跟着一起吐出來,胸腔用力往裏縮,似要将她壓成肉幹。
穆以安從未有一次如此刻這般惡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