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自由

深夜

戚含章親自從膳房端着一碗米粥出來,輕聲推開穆以安的房間門,喊了一聲:“以安。”

沒人應他,房間內一盞燭火都沒有點,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看到床頭合起的紗幔微微搖曳。戚含章曉得穆以安睡覺的脾氣,心想她怕是已經睡了,但還是蹑手蹑腳地過去,搖了搖紗幔,輕聲道:“以安……睡了嗎?你一天沒吃東西了,先起來喝點粥,我怕你的腸胃受不了。”

沒人應她。

戚含章從未見過穆以安不理她的模樣,從小到大,這姑娘都是她攆都攆不走的纏人精。她覺得不大對勁,還是掀開了紗幔,小心探頭看了一眼。

被褥一片淩亂,卻是空空如也。

戚含章吓了一跳,趕忙将米粥放在了床邊上,提着裙擺小跑出去:“玉璇!”

玉璇守在穆以安院子側屋幫她看着火上的藥,折騰一天下來也是有些昏昏欲睡,聽戚含章一喊猛地醒過神來:“公主?怎麽了?”

戚含章問她:“以安去哪兒了?”

玉璇懵了一臉:“穆小姐不是睡下了嗎……我看着她将燭火熄了的。”

戚含章面沉如水:“人不在。”

玉璇大驚:“什麽?!”

這時,陸骁卻走進了院子,在中庭搬了把梯子回來,準備放回後院。戚含章眼尖,将人攔了下來:“陸骁,以安呢?”

陸骁扛着梯子,道:“剛想跟公主說,小姐在那兒。”說着,他後退了兩步,指了指中庭上頭的一輪彎彎明月。

戚含章一愣,跟着退了側屋,步入中庭,順着陸骁手指的地方看過去。

穆家屋頂上坐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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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含章:“……她是怎麽做到這麽折騰了還有折騰的勁兒的?”

陸骁道:“小姐讓我搬梯子過來,然後就上去了。”

戚含章深吸了一口氣,腳一跺,牙一咬,心一橫,道:“陸骁,把梯子架好了!”

玉璇吓得花容失色:“公主!公主別啊!”

陸骁呆了:“公主說笑呢吧!”

戚含章三下五除二将自己礙事的寬大外披脫了丢進玉璇的懷裏面,吩咐道:“玉璇去拿兩個披風過來,陸骁你趕緊架梯子!”

陸骁不敢違命,值得尋了個屋頂與屋頂接頭的三邊處,将梯子架穩了。玉璇回穆以安的屋子拿來了兩件披風,戚含章想也不想就直接兩件一起套在身上,将裙子向上收攏,往身前系了個疙瘩,露出雙腿方便爬梯子,喊了一聲:“架穩了!”就十分幹脆利落地爬上去。

陸骁在底下牢牢把着梯子的兩個腳,側首問玉璇:“你家公主這麽熟練,怕不是第一回 上屋頂吧!”

玉璇卻是吓得臉色蒼白,瞪他:“皇宮哪裏給讓爬屋頂的啊!更何況還是公主!這是公主第一回 !”

陸骁的臉也白了。

誠然,此番是戚含章第一回 爬梯子,上屋頂,自己也心裏沒數,只敢仰着頭望前面,根本不敢往下看一眼。心裏面陣陣發毛,只得碎碎念:

“這回要好了,這要是掉下去,看我不掀翻了穆老幺你的屋頂,讓你下雨也淋着!”

“爬那麽高……穆老幺你是不是想上天!”

“不怕不怕……戚含章你從小怕過啥啊你……”

總算,勉勉強強算是上了屋頂,戚含章下意識擡起雙手,艱難地保持着平衡,踩着瓦塊,重心全部放在了腳尖上,一步一挪地算是接近了房梁,也總算看清了房梁上面、迎着滿輪月光的姑娘。

穆以安愣愣地坐在房梁上頭,房梁比戚含章想象中的要寬大很多,穆老幺一個人橫躺上去都不成問題。這姑娘身上就披着自己那身鵝黃色的睡衣,睡衣質地柔軟,夏季将至,更是用了三分棉紗,顯得柔軟。夜風吹起她的裙擺,露出她光着的一雙小腳。穆以安馱着背坐在房梁上頭,沒有挽任何發髻,披頭散發地發着呆。

戚含章借着月光才看清了她的臉。穆以安的雙眼紅腫得像小兔子一樣,眼角的淚痕格外明顯,櫻唇微張,細瞧才能發現在微微顫抖着。

戚含章的心沒來由的又是一疼,像被刀子剜過一般,讓她險些直不起腰來。

終于,戚含章不那麽順利地坐到了穆以安身邊,解開自己裙擺上的疙瘩,又脫開一件披風,裹到穆以安身上,緩緩地道:“夜裏涼,別又讓風吹着了。”

一直發呆的穆以安仿佛這個時候才回過神來,木呆呆地轉臉過來看着她,一雙眼睛通紅,血絲纏繞眼睑,十分吓人。

戚含章一言不發,只是将披風給她披好了,将繩結拉到她的胸前,幫她系緊。

穆以安十分乖巧。

戚含章想起了傍晚時分史太醫來瞧過吐得死去活來的穆以安之後同她說的話。

“之前給穆小姐開的方子本就是讓她将腹中污穢之藥盡快吐出來,免得日後回留下什麽要不得的病根。又加之舟車勞頓,穆小姐早就該吐出來的。”

“可她……她到了府上才吐,太醫,這是不是?”

“公主莫要擔心,老臣猜,怕是穆小姐一直忍着,憋到了家裏才吐的。雖然看着兇險,但吐出來了,就會舒暢很多了。”

她沒忍住,微微勾起唇角嘲笑穆老幺:“你啊,當真是個窩裏橫的!當着未來大嫂的面吐那麽一回又沒多大事,非要巴巴兒地憋着,等回來吐個天女散花專程給我看是不是。”

穆以安撅了撅嘴,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戚含章嗔怪地瞪了她一眼,直接戳了她腦門一下,怪道:“你啊!大半夜不睡覺上房揭瓦的!折騰地我也跟着上來。”

穆以安悶悶地道:“這個地方大,又能看得很遠。”

戚含章歪頭看過去,除了遠處黑成一片的夜幕并上彎月和零星的星子點綴,便只能看見穆家其他院子的房頭。偶爾幾只夜鴉飛過,成為了唯一的景致。

戚含章:“……”

哪裏大?哪裏遠?

還不待她開口說話,穆以安卻已經将頭靠到了戚含章的肩膀上面,又繼續木愣愣地盯着遠處的屋頂看,眼睛裏根本沒有聚焦,她只不過是在發呆。

戚含章笑她:“非要大半夜躲着哭,還不是躲在被窩裏面哭,跑到房頂上,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穆以安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靠着她。

戚含章有樣學樣,也看着前面的彎月發呆。

驀地,穆以安開了口,聲音哽咽沙啞:“含章,有件事,我不大明白。你懂那麽多東西,你能不能告訴我啊?”

戚含章柔聲道:“你說吧,我聽着呢。”

穆以安吸了吸鼻子,沙啞地道:“我、我本有一件心愛之物,對它愛不釋手、小心呵護。如今一場變故,卻要被人硬生生奪了過去,将它糟踐一番。我不但不能讨回來,還必須開開心心、歡歡喜喜地将它送過去給那個惡人!”

戚含章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穆以安繼續道:“但幾乎所有人都在罵我。說是我自己沒有保管好心愛的物件。說既然已經損壞了,倒不如将損害降到最小,幹脆送給那人便好。說我名聲壞了不好,說我……”穆以安咬着下唇,雙手捏住了自己的裙擺。

戚含章覺得夜晚風真的很大,将自己的眼淚也吹來下來。

穆以安凄涼的聲音又傳進了她的耳朵裏面:

“這是什麽道理,奪人所愛還要讓人欣然接受?四書六經、人倫綱常、天理輪回,究竟這是哪一條規矩?哪一條自然?含章……我知道你讀過很多書、知道很多。這件事我不懂,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能不能,教教我?

“男子說這叫風流,女子說這叫放蕩。

“為什麽?為什麽會……那麽得不一樣?”

戚含章聽到自己的聲音也發着抖:“是什麽?奪走的東西,是什麽?以安?”

她覺得自己的肩膀一濕,轉頭望去,穆以安又留下了眼淚,順着方才她臉頰的淚痕重新淌了下來,沾濕了戚含章的披風。

穆以安嘴唇張了幾下,最後才咬牙道:

“我的自由。”

去維護自己名聲的自由,去選擇自己人生的自由,去保護自己的自由。

一夕之間,一個女子的自由就可以被另一個人如此毫無顧忌、肆無忌憚地奪了過去。男子仰天大笑,以此為榮、以此為傲,在自己的風流情債上得意濃墨重彩的一筆。

得意于自己毫無損失還大賺一回,姑娘非但不能将他如何,還因着要顧及自己的名聲乖乖被他如何;得意于世間公道仿佛都站在他這邊一般,要麽讓姑娘對這件事情三緘其口、忍氣吞聲,要麽就是娘家裏面慫恿,将那姑娘送上花轎,嫁入家門。

沒人會知道,男子腰間那根随意可解的褲腰帶,将會成為另一個姑娘的送命白绫。

前朝魏國公主強嫁驸馬之後三年便郁郁而終,京兆尹和各州府縣衙門更是堆着累累類似的案卷積灰。

生而為女,她們最終只是定谳具案上面一個輕飄飄的冠夫姓氏。

戚含章攬住穆以安的肩膀,星眸之中充盈淚水,更彙聚着一柄見血封喉的利劍,她紅唇微啓:“以安,你知不知道,那日你回京,我有多高興。”

穆以安眼淚“吧嗒”一下又不自覺地落了下來,伴着冰涼的夜風,如刀刃一般劃過她的皮膚。

戚含章呢喃道:“我很久沒有那麽高興過了……很久沒有期待着去做一件事情、去見一個人,甚至,在朱紅色的宮牆之中,我已經快忘了真情實感是什麽了。”

“含章……”

戚含章親吻了她的頭頂一下,然後默默将臉貼在了她的頭發上,眼尾已經紅得快滴出血來。美人我見猶憐,朱唇輕啓:“我擡頭,看見一個耀眼如星辰的姑娘扒拉着欄杆,一雙眼睛盯着我看,口水都快下來了。”

“……我沒有。”穆以安嘟起嘴。

戚含章輕聲笑了笑,繼續道:“我方才忽然明白一樁事情,你要不要猜猜看?”

“不要!你心思太重,我猜不準的。”

戚含章一直忍耐在眼眶中的淚水終于沒忍住,蝶翼般的眼睫微顫,落在了穆以安的發梢上:

“我原先一直以為只是指望着自己活,九歲那年我才突然明白,我是指望着你活。”

她聲音不大,很快随着夜風消散在了黑幕之中無影無蹤。

穆以安卻只能感受到自己胸口的一顆心髒都快跳了出來。

撲通

撲通!

撲通!

跳得太快了,穆以安險些都快喘不過氣了!

她從戚含章的懷抱之中坐直,雙手不由自主地攬上了戚含章的肩膀,她這時候才發現,含章太瘦了。

她的雙手握在昭平公主的肩膀之上,感覺只要自己稍稍用力就能夠輕易将這個美麗而脆弱的瓷娃娃掰成兩半。

穆以安愣愣地道:“含章……你再說一遍,我沒太聽清。”

戚含章擡起袖子,将自己的眼淚抹去,然後勾起唇角,在月光皎潔之下露出美人一笑,讓穆以安的臉紅到了耳朵根子處。

美人一笑,皎月尤妒。

“我說,我現在呀,只是指望着你在活了呢。”戚含章有氣無力地道,“所以,我答應過三哥,只要有我在,就算京城風風雨雨,我也能讓你過你想過的日子,那種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日子。你可以不用顧及一切,去過你想過的生活。”

穆以安喃喃,握在戚含章肩膀的雙手微微用力:“可是!可是你沒必要啊……我、我這……”

戚含章嘆了一口氣,道:“你也大可不必覺得對不住我。我自己沒有選擇的權力,但我希望我眼前能有這樣的一個人,活成我最希望、也是她最樂意活成的那個樣子。”

“那個人……”

“那個人是你,而我是望梅止渴的那個。”

戚含章一雙星眸,緊緊盯着穆以安看,星辰大海浩瀚無邊,穆以安無法自拔、沉淪深陷其中,很快被用上的潮水漫過鼻息,深入肺腑。

戚含章微微直起身子,在月光背景之下,烙下一吻,于穆以安的額頭之處。

吧嗒

穆以安一直挂在眼睫之上的淚珠終于不堪重負,緩緩掉落。

戚含章丹唇微啓:“赤瑕之前留了一匹小馬下來,小馬一直跟着它母親,如今也已有三個多月,我想着,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希望這次過後,你能陪着他,再長大一次。”

穆以安咬唇,終于露出了笑意:“是我們,一起看她長大。”

她說着,就扣住了戚含章的左手,十指相扣,緊緊不分。

戚含章嗔怪道:“是我看!你六年都不在祁京,當是我看!”

穆以安嘟嘴:“明明是我看!我知道它爹爹小時候長什麽模樣。”

戚含章:“我看,我連你小時候長什麽模樣都看過。”

穆以安:“誰不是啊!啊!我看我看!”

“我看!”

“我看!”

“我看!”

“好吧你看!”穆以安歪頭,嘴角勾起壞壞的弧度,“我看你就夠了,看你都看不夠呢。”

戚含章的臉瞬間就紅了。

穆以安繼續笑道:

“含章,你真好看,你比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千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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