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失去的争取
穆老幺大晚上在屋頂上這一番折騰,終于困頓了,腦子也不動、想也不想,靠着戚含章就直接睡了過去。
可憐昭平公主自己也是精疲力盡,看着自己腳下青瓦,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只得哭喪着臉,虛虛發聲控訴自己悲慘的處境:
“陸骁……玉璇……救我下去!這太高了啊!”
站在屋頂下剛剛還在為二人抹眼淚的陸骁玉璇兩人:“……”
公主原本高大威猛、英明睿智的形象在陸骁爬到屋頂上看見昭平公主一手死死拽着穆以安的衣裙、臉上豆大的汗水一滴一滴往下落、眼睛瞪着自己腳下的青瓦生怕它“咻”一下就滑下去——的時候粉碎地一幹二淨。
玉璇扶着戚含章,陸骁打橫抱起穆以安正打算送人回房間。四個人兩前兩後,剛邁開不過三步路,卻突然只見戚含章腳底打滑,原地轉了一圈。
陸骁:“?”
戚含章:“……”
玉璇:“公主……”
戚含章面無表情地将自己半邊挂在穆以安手上的披風取了下來,放在了穆以安懷中,嘟囔道:“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會抓裙子。”
陸骁:“……我還是先送小姐回去吧。”
第二日,穆以安仗着大哥三哥一個不在家,直接睡到了日頭上三杆,才堪堪睜開惺忪睡眼,環視周圍一圈。
……沒有人,穆家上下安靜如雞,就連管家老劉悉心照料的母雞都啞火了。
穆以安掀開被子,胡亂套上鞋襪,轉頭一瞥看見了挂在架上的兩件披風——一件是她自己的,另一件,應該是戚含章的。
穆以安心中大喜,趕緊随便裹了披風就闖出了房門,一跨步,迎面碰上了蘇嬷嬷。
這下穆以安更加确定心中所想了,趕忙問道:“蘇嬷嬷?!您在我家?那含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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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嬷嬷被她吓了一跳,道:“穆小姐,老身年紀大了,不禁吓的喂!”
穆以安不依不饒,抓住她的衣袖:“含章是睡在了我院子裏的是吧?我去找她!”話音剛落就要往自己院子的隔壁房間沖去。
蘇嬷嬷攔腰将她擋了回來,抹了把頭上的汗水,道:“穆小姐……公主已經回宮了。特意留了老身在府上照看穆小姐。”
“啥?”穆以安徹底呆住了。
蘇嬷嬷嘆了口氣:“今兒個一早就回宮了,公主見小姐難得睡得安穩,便沒有叫您。”
“她……走了。”
“是,陛下也已經拔營回宮了,特下了秘旨,準許大公子和三公子提前回來,此刻怕也快到府上了。小姐先去洗漱穿衣,然後把藥喝了。”
穆以安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子,支支吾吾半天蹦不出個句子:“我、我……她!”
蘇嬷嬷和藹地笑着,道:“藥是必須得喝的,公主臨行前特意吩咐了。對了,一大早啊,公主就親自去城東,這才排到了第一籠的糖酥,正熱乎,小姐将藥喝完了,還可以吃口糖酥過過嘴!”
穆以安思索了片刻,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向蘇嬷嬷道謝之後,就一個人回了房間,靠着房門,愣了很久。
這是含章第一次……算是不告而別吧。
雖說有理有據,更何況,她一個已到及笄之年卻還未嫁的公主在一個外臣家待到外男回府,不管怎麽說都是損害了皇室顏面的事情。
昭平公主,是斷然不可能在此刻還待在她家中的。
可如果是含章的話,如果只是含章的話……可以嗎?
穆以安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個激靈。
穆以安自己去後院接了一盆水,嘩啦一下就撲了一捧打在臉上,倒是清醒了不少。
從小,哪怕是穆國公夫人在世之時,穆以安早早就學會了自己收拾自己,管家派的丫頭都不過幫她理理衣櫃,或者偶爾添補兩件首飾,諸如洗漱、穿衣、甚至是平常妝面都是穆以安親自上陣。更何況是後來到了軍營裏頭,成天灰頭土臉,身邊除了糙漢就是翹着胡子跟采辦吵架的軍醫,那會有什麽丫頭婆子。漸漸的,穆以安便根本不習慣身邊跟着丫鬟了。
洗漱完去到正廳用膳的穆以安捏着鼻子,在蘇嬷嬷的注視之下,仰頭一悶,将那苦得跟刷鍋水一般的藥灌了下去,心裏面把史太醫全家上下問候齊全了。繼而向蘇嬷嬷伸出了求救的爪子。
蘇嬷嬷看着她一張小臉皺成了個鹌鹑,一邊忍住笑意,一邊從桌上的碟子中取了一塊糖酥塞進了穆以安的嘴裏。
第一籠的糖酥松松軟軟,不香不燥,甜味瞬間占據上風、充盈了穆以安整個口腔。
穆以安顧不上儀态,就這麽大張着嘴,嘴角邊挂着渣子,十分舒爽地呼出了一口氣。
卻在這時只聽見蘇嬷嬷輕喊道:“大公子、三公子。”
穆以安愣住了,嘴巴根本來不及合起來。
她大哥穆以晨一臉嫌棄地瞪着她,她三哥穆以寧幹脆轉過身去,十分痞裏痞氣地吹了個口哨。
穆以安含糊不清:“……他奶奶的。”
穆以寧:“我方才除了把該看見的全部看完了,其他什麽都沒看見。”
穆以晨則是最氣急敗壞的一個:“你看看你!哪裏有點姑娘家家的模樣!你不能跟人家謝家小姐學學?!你看看人家舉止端莊有禮、溫雅賢淑、亭亭玉立、落落大方!”
穆以安:“……大哥你是不是把這輩子會誇女孩子的話都說完了!”
原本,穆家大哥見不得穆老幺那一幅地痞流氓的吃相,直接打算從源頭解決問題——将那疊糖酥從早餐桌上請下去,可耐不住穆老幺護得緊,兩軍幾番交戰之後,穆以安一招以退為進,給她大哥嘗了指甲蓋大小的一掐糖酥,敵軍鳴金收兵、朝貢而來。
穆以寧則坐收漁翁之利,也撈了一指甲蓋的份。
兄妹們回京之後的第一頓早餐,便在打打鬧鬧中開始。
卻是安安靜靜結束。
穆以晨幾次想開口說話,卻看着自家小妹放着光盯着糖酥的眼睛,愣是半天沒說過話。
穆以寧倒是幹脆,道:“以安,過來哥哥看看。”
穆以安擡頭看了一眼三哥,還是乖乖地過去了。
穆以寧繞着她轉了一圈,心下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長長呼出一口氣,有些無奈地道:“我們家以安長大了,哥哥便不抱你了,但血脈相連,想必你也能感受到哥哥們心中為你而痛。”
穆以安一本正經摸了摸胸口:“三哥,然而并沒有啊!”
穆以寧:“……”
穆以安:“那你看完了,我能繼續吃糖酥了嗎?”
蘇嬷嬷:“小姐你少吃一些,當心牙疼。”
穆以晨則張開臂膀:“來,小三,不哭不哭,哥哥抱抱!”
穆以寧一筷子戳進了穆以晨的鼻孔裏:“滾!”
穆以晨重新換了筷子,拈了一筷子小菜進了穆以安的粥碗裏面,道:“赤瑕生的小馬一直養在京畿防衛營,今早我幫你将它牽了回來。”
提起赤瑕,穆以安的筷子頓住了。
穆以寧跟着道:“以安,要不要,給它取個名字?”
“赤瑕,就叫赤瑕!”穆以安近乎是脫口而出,“這個名字很好、非常好,我很喜歡。”
穆家哥倆對視一眼,面面相觑,還是大哥先點了頭:“依你,叫赤瑕。”
穆以安沒話說了,就着她大哥拈來的小菜扒拉了兩口白粥,然後又叼了一塊糖酥在口中。
穆家老大老三盯着那碟糖酥,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母親已經過世多年,于年長些的穆家三個哥兒來說,那時自己個兒多少已經獨立許多,也不再是那個拉着母親撒歡的小屁孩了,除卻當時年紀尚小、還有幾分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惡癖的毛頭小子穆以寧之外,穆家男人多少都能當家了。只頭疼的是,母親去世的時候,還留了一個卡在九歲這個不大不小的年紀的穆以安。
九歲的穆以安已經曉事了,對于母親的辭世也表現出了尋常小姑娘那種撕心裂肺與痛不欲生,但更加奇怪的卻是,穆以安有時會悄悄拉着當時還帶着她的乳娘問:“我能不能叫你娘親?”
乳娘吓得不輕,當即就腿軟了。穆以安蔫巴下來,不再提起此事。
後來乳娘将事情告訴了穆家三個公子,老三當時膽最大,當即就尾随了一天的穆以安。
可當日晚上,老三也蔫巴了。回來見大哥二哥複命的時候,也不禁忍不住哭了出來。
穆以安的房間還挂滿了素白色的孝缟,九歲大的小不點就一個人縮在一團白布當中,拿着一只小虎的玩偶——她屬虎,玩偶是娘親親自給她紮的——哽咽地喊着:“娘親,娘親,不要睡了,天亮了,太陽曬屁股了,你說過,如果要做大人的話就不能賴床的。”
“安安乖乖聽話了,娘親不聽話,安安長大了,娘親是小孩子!”
穆以寧躲在窗外聽着,心中一片酸澀,對母親的思念湧上心頭,更是一片淚海難耐。
自此之後,穆家三個哥哥就深知穆老幺一個脾氣:對于真正離開她的人的存在,穆以安寧願模糊現實,也不願意直接面對。
也不知道是好是壞,但幾個哥哥一點頭,決定讓事情就像穆以安所希望和想象的那樣發展下去,就像如今,她面對從小陪伴她長大的赤瑕一樣。
赤瑕陪伴穆以安的時間足足有六年,那一年她剛到邊關,爹爹就牽來一匹小馬,那小馬鬃毛呈十分亮眼順滑的紅棕色,眼睛活像黑珍珠,完美無瑕,十分有精氣神!剛見到穆以安的時候,還有些害怕,用馬尾巴掃了她的腿。
穆以安尤其喜歡它,卻不敢騎,十分羞澀地盯着穆國公道:“爹爹,來的路上我吃胖了不少,我怕壓到它,它會疼的。”
穆國公笑得十分暢快,一把抱起小女兒,笑道:“那等我們安安瘦下來,不急!不過,先給它起個名字吧。”
“赤瑕。”
穆以安思及往事,鼻頭又是一陣辛酸。
大殷皇宮未央宮
延和帝方回到自己寬大的龍椅上,長嘆一口氣,又用手捏着自己的太陽穴,十分頭疼。
李德給他端了一杯剛沏好的茶,蹙眉道:“陛下此趟可累着了。先喝口茶,壓壓驚吧!”
延和帝直接灌了一口下去,“啊”了一聲之後,才緩緩地道:“先傳旨,讓禦林軍調一隊去王家門口,宅院全部圍起來,只許進不許出!還有……還有啊……”他又捏起了頭,“皇後、皇後也先在長樂宮休整,最近不用出長樂宮門了。”
李德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地小心看了皇帝一眼。
這麽多年過去了,這是延和帝第一次下旨做了一些類似的懲罰給他一直捧在心尖上的皇後娘娘。
哪怕是當年昭平公主出事,也不過是狠罰了那妃子,更是半點星子都沒扯上皇後。
延和帝閉目養神:“昭平呢?還在穆國公府?”
李德道:“一大早公主就已經回宮了。”
“她倒是有分寸。”
“陛下。”
“何事?”
“呃……昭平公主現下就在殿門之外,求見陛下。”
延和帝微微坐直,捏頭的手也放了下來:“昭平在門口?”
“是。”
“來了多久了?”
“自陛下回宮就一直派人打聽着消息,現在公主已經在殿外候着了。”
延和帝嘆了口氣,道:“叫昭平進來吧!”
“是!”李德道,“宣昭平公主!”
玉璇撐着一把傘為戚含章擋住已經有些毒辣的陽光,見傘下陰影之中昭平公主精致的面龐,不禁問道:“公主,您當真……當真想好了嗎?如今并不是一個成熟的機會。”
戚含章眼望前方偌大的未央宮主殿大門,道:“根本不存在什麽成熟的機會了,玉璇,你還不明白嗎?”
玉璇皺眉:“可公主,我們證據不足,陛下也不大會相信……”
戚含章道:“十五年已經過去了……還能留下什麽證據?無非也就是我們在這裏做做據理力争的模樣。”她微微垂眸,苦笑一聲,“若是想争,母妃十七年前就争了,又何苦留個爛攤子給我來争呢?”
“那貴妃娘娘!”
“慎言!”戚含章冷聲警告道,“玉璇,這裏是未央宮!”
玉璇頓時回過神來,渾身上下打了一個激靈,忙告罪:“殿下恕罪!”
戚含章默默盯了她許久,盯到玉璇脊背已經隐隐冒起了冷汗,才嘆了口氣,将此事作罷:“我不知道母妃如何想的,但按照穆國公夫人的說辭,當是母妃真的對很多事情失望了吧。”
她轉頭,繼續看向屋檐這頂一片陽光下陰翳萬分的未央宮篆體書寫的肅穆匾額,和匾額之下那雕欄玉砌的扇扇殿門,衣袖之中一片冰冷深入骨髓、痛入心扉。
“對皇宮,對宮中人,甚至是……對心上人。”
李德跨過門檻,高呼道:“昭平公主,陛下宣您進殿。”
戚含章微微躬身表示謝意,擡眸之時眼中只剩下一片熊熊烈火。
“但由我自己争取來的東西,誰都不能染指分毫。”
昭平公主提起華麗衣裙,邁步踏入金碧輝煌的君王大殿之中,屈膝低頭:
“兒臣戚含章,參見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