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高家令儀
這一年的春季過得格外迅速,也大約跟着皇家的春季圍獵推遲了不少時日多少有些關系。延和帝本就是為了等回京述職的穆國公一同圍獵方才故意拖延了這一場難得的圍獵,可哪知道卻并不如此盡興,堪堪到了第二日便一點玩頭兒都蕩然無存,一行達官權貴更是陪着皇帝第三日一大早就拔營回京,活像去坐馬車玩的——是乎,不少身子柔弱不堪的女眷、當然也少不了裝腔作勢的、便直接倒入病榻。
其中最離奇詭異的就是那身子骨硬朗得誰都比不了、成天上房揭瓦還居然敢號稱自己感染風寒只能卧病在床天天三四五個藥罐子伺候着方能勉強保住一條性命的打馬第一裝病第一人——穆國公家大小姐穆以安。
穆以安毫不猶豫打了一個噴嚏,正想伸手悄悄咪咪掏一筷子水煮肉片,卻直接被蘇嬷嬷捏住後頸強行拖了回來:“穆小姐!公主吩咐了,您這兩天少食辛辣!前兩天還吐的死去回來的,腸胃還想不想要了?!”
可憐穆老幺眼淚都出來了:“就一筷子!蘇嬷嬷一筷子!含章也不會要了我的命!”
蘇嬷嬷:“是,公主仁善。但公主可以吩咐史太醫再給您老人家的藥多上兩三罐子!”
穆老幺立刻繳械投降,将筷子甩出八丈遠:“含章真是太貼心了!是啊是啊!這水煮肉片用的是我二哥從益州帶回來的辣子!可辣可辣的,吃不得吃不得!诶呀,公主真是有心了!那麽為我着想,我當然不能輕易辜負公主的一番美意了啊!”說到最後,想來沒臉沒皮的穆以安都被自己的瞎話氣到淚眼婆娑。
當然,穆老幺卻不是最出名的,最出名的卻當屬當今皇後娘娘。
自太子薨逝,皇後終日悶悶不樂,思慮過重之下本就羸弱的身體越發不堪重負,本來這麽些年将養着也算看得過去,但奈何這次來回在馬車上待的時間都比休整的時間多,便一病不起。
延和帝心疼打緊,直接下令讓長樂宮閉門謝客,哪怕是王家的人過來也是一概不見。
圍獵結束之後的日子仿佛還是沒多大變化,直到昭平公主戚含章請見了延和帝一次之後,京兆尹的衙門上便開始不那麽太平了。
首當其沖第一個告狀的便是穆國公府。
被狀告的便是當今王國舅一家,罪名是私藏兵器。
穆國公府何許人也?傳到當代穆國公穆瀚字伯遠,老穆家已經三代名将,各個都在沙場之上為大殷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更遑論穆瀚本人多次救駕、至今仍手握重兵駐守淮水邊疆。而穆瀚三個兒子更是各個了得,随便抓一個出街都是炙手可熱的少年英才。
可國舅府同樣也不是好惹的,當今皇後聖眷不斷、與皇帝也當得上一聲“伉俪情深”,身為皇後母家,無論如何是他京兆尹衙門或是大理寺乃至于中書六部,沒幾個敢重判亂判的。
京兆尹齊大人頭發都快被自己薅禿了,只求這兩尊大佛到別處鬥法禍害別人去。
有案,卻不得不審;牽涉權貴,更當重審嚴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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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大人拍拍自己光滑的腦門,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第二日早朝之上就直接将狀案遞到了皇帝跟前。
延和帝望着呈上來正熱乎的奏章,不禁想到了那日站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的女兒:
“事出大小,都講究公理二字!關乎何人,都講究證據二字!我朝向來法度嚴明、法理清晰,既然國舅一家俱為王大求情,兒臣想請證人證物進殿,讓這世間是非黑白,有個明堂地可論!”
他望着女兒堅定而熾熱的眼眸,不由自主地感嘆道:“昭平,若你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
戚含章卻輕笑一聲,道:“兒臣如今,不也在做男兒身做的事情嗎?”她又深深看了延和帝一眼,“更何況,并不是所有男子都有兒臣這般心性與膽量。”
延和帝終究只是嘆了口氣,将奏章放到一旁,吩咐不準任何人插手此事,全權交由京兆府尹徹查。
齊大人從皇帝拿來了假雞毛,也不管成色與分量,決定先乘着皇帝這雞毛的顏色沒褪,現趁熱打鐵用了再說。
早朝剛下,還不待王國舅有任何反應,齊大人就先帶着一衆人上上下下将王家老窩翻了一個上上下下。果不其然,在王家大公子和大小姐的房間當中,各自搜到了兩把做工相同的匕首,在王小姐的房間中更是搜到了一包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白色粉末。
齊庸大人坐在王家正廳中堂,正準備讓人去将這些粉末的來頭查清楚,手下人卻突然附耳過來,低聲道:“大人,有貴客到了。”
京兆尹一愣,擡頭望去只見一個宮裏的太監笑眯眯地歪頭盯着他,拱手道:“齊大人。”
齊庸看着這小太監,說不上眼熟,因為不大見過幾次面;可也說不上眼生,因為總感覺在哪裏見過。忽然一下一個抖激靈給想了起來,忙回禮:“世良公公。”
世良勾唇點了點頭。
“世良公公是昭平公主身邊的人,”齊庸實相得很,“不知此次,可是帶來了公主的意思?”
世良笑道:“公主特意吩咐了一樁小差事,特命奴才過來一趟。叨擾齊大人辦案,多有得罪!”
齊庸微愣,忙說不敢,心下卻根本不知道為什麽昭平公主這種足不出戶的金枝玉葉要跑到這樁事情上來橫插一腳,這不就是又平白給自己添了一尊根本不敢亂惹的大佛嗎?!
在王府搜查的人又來報,手上捧着用紙包裹起來的證物,道:“大人,在王大的房間中也發現了白色粉末,還有一包熏香。”
世良道:“公主吩咐奴才帶了史太醫一道過來,方便齊大人查驗。”
齊庸拱手,擦了把汗:“公主思慮周全,臣下感激不盡。”又立刻指揮人:“還不快去!”
手下人匆忙捧着證物往廳外跑,沒過多久就回來了,如實禀報道:“大人,經太醫查驗,确是罪證無疑!”
齊庸看了世良一眼,世良十分自覺地走了過去,将那證物塞進袖中,對齊庸道:“公主說了,王家的罪名不止一項,但偏偏這一項,公主能放過,卻也絕不放過的。”
一衆手下直接沒聽懂這七拐八繞的邏輯,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盯着世良看,直接懷疑他怕是傳錯了公主的旨意。
在宦海沉浮多年練就了一身花花腸子的齊大人卻深谙這群主子們的啞謎,當即便道:“請公主放心,今日臣從未搜到過什麽亂七八糟的污穢物件。”
世良滿意了:“齊大人,告辭了。”
“公公慢走。”
“留步吧。”
齊庸慢慢直起身子,眯着眼睛盯着世良離開的背影。
世良從王家後門出,直接上了一輛馬車。馬車簾子拉得厚實,在他上車之後就立刻發動,一搖一晃往皇宮最偏僻的西北門走。
世良從袖中取出紙包,遞了過去,低聲道:“殿下。”
馬車上還坐着一個人,正是戚含章!
戚含章雙目微阖,道:“辛苦你了,世良。”
“願為殿下效勞!”
她睜開眼睛,盯着世良手中的白色紙包,手指漸漸握成拳頭,冷聲道:“将這物件送到穆國公府,交給三哥,他自會處理的。”
世良颔首:“公主這次,可真真是斬斷了王家所有意圖污蔑穆小姐名聲的後路了。”
戚含章搖了搖頭,道:“沒有,還遠遠沒有。”
“什麽?”
戚含章撩起馬車的窗簾,稍稍探頭往外面看了一眼,道:“王家的後路不是兩個後嗣,而是宮中的那一位。”
“……殿下的意思是,長樂宮。”
“正是,”戚含章放下窗簾,低垂着眼眸,“不扳倒長樂宮,此後我同以安,甚至是穆家,都不會有安生日子可過。皇後掀不起什麽大風大浪,可成天小風小浪的,也着實受罪。”
世良沉默不語,只是盯着戚含章的側顏看。
戚含章擡眸道:“翠微樓方才來了消息,說是羽琛哥回京了是嗎?”
“是,昨兒個黃昏才到的,現下應當去穆家拜訪了。”世良一愣,“高公子回京的消息十分隐秘,公主是如何知曉的?”
“羽琛哥親自去翠微樓遞給我的消息,說是想今日見我一面,在翠微樓。”
“公主……您、挑這個時候去見外男?若是陛下知道了,可……”
“無礙。”戚含章打斷了他,“羽琛哥是專程為了我跑這麽一趟的。”
“高公子不是去了益州嗎?”
“是,回程的時候,繞道去了一趟合陽。”戚含章苦笑一聲,“沒錯,正是罪妃陸氏、我的生母的故鄉。羽琛哥說替我取回來一些東西,希望我能看看。”
世良看着昭平公主精致如山水畫般的側顏,只覺得那層籠罩在這個帝姬身上整整十五年的罪惡紗幔,終于要被她親手揭下來了。
“說件有趣的事兒給您聽聽解悶。”
“什麽?”
世良捂着嘴笑道:“奴才也是偶然間聽到的坊間傳聞。高公子此次去益州,還順帶從二公子那兒捎來了個偷跑出來的。”
戚含章微愣,随即反應過來,沒忍住也跟着笑了出來,十分無奈地搖頭道:“所以啊,跟穆家走得近的,不僅自己被傳染,家裏的人也都會逐漸逐漸的不安生啊!”
穆以寧這兩天卻過得格外不如意、格外坐立不安、格外如坐針氈,無數次地要偷跑出去,奈何翻牆被大哥拽回來,搪塞理由想光明正大地開溜卻被他爹直接派了重兵把守在自家大門口,硬是不讓穆三公子踏出家門一步。
穆以寧:“……”
穆以安看熱鬧不嫌事大,像個鳥一樣天天湊到穆以寧跟前吵吵:“羽琛哥還有一天就要到了,三哥!”
“所以呢?”
“羽琛哥已經進城了呢!三哥。”
“……你不要再沖我面前說這話了,二哥直到只會覺得自己頭頂生草,會追着你三個我砍出三百裏的!”
“羽琛哥收拾完了,準備上咱們家來了呢!”
“穆以安……我第一個拉你墊背。”
穆三公子只覺得養大的妹妹潑出去的水、膨脹的哥哥成天只會給自己找事情。而為了對得起三弟給自己的這個名頭,穆大哥一大早就帶了禮物往京城謝家的府門上跑,還同小妹密謀半個時辰,打算就留老三一個人在家裏等着。哪知道穆小三一早看破大哥的陰謀詭計,趁着穆以安丢了愛馬,慢了大哥一步,直接将人半道截下,像他爹押送他回府一般押送小妹回府。
讓一向處事不驚的穆三公子失控,只因為一個人。
高羽琛?顯然不是。
穆以軒?怎麽可能。
乃是高羽琛從益州帶回來的一個姑娘,高家門頭最長的一個小姐,名為令儀,是高家二房的嫡長女,算是高羽琛的堂妹。
高令儀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在京城中也十分低調,高家長房夫人和二房夫人出席京城裏女眷們的宴會之時,也從來不帶這位小姐出門,貴婦之間早早就有一些微妙的傳言,卻沒一個是真的,竟一度無人見過高家這位小姐。
只有高家自己人并上一個早早看破了事實卻被各種威脅不能說破的穆以寧知道這姑娘。
高令儀生得一副婉約的模樣,繼承了高家人書香門第的儒雅氣質,柳眉如遠黛,眼中映桃花,符合當代男子對氣質美人的所有定義。
卿本佳人,何苦折騰。
如果說穆以安是女子中打武的,高令儀便足以擔得上女子中念書的。
穆以寧至今都記得自己在國子監聽夫子上課上得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個穿着肥碩到曳地的國子監生長袍的姑娘一書卷敲在他腦門上,一本正經地壓低嗓子:“夫子授課,習聖賢之道,你怎可就這麽懶散怠慢!”
穆以寧睜開惺忪睡眼,腦子都不大清楚:“姑娘,你怎的打人?”
那姑娘臉漲得通紅,怒瞪他:“誰是姑娘?!”
穆以寧不以為意,直接一邊上手去拔她高高束起頭發的簪子,一邊戲谑地道:“你怎麽可能不是姑娘?!”
高令儀一把護住了自己的頭發,罵他:“你這人!怎的能這樣随随便便就上手?!你不也是長發?!同是長發,我怎麽可能是姑娘?!”
穆以寧四處碰壁,被逗樂了,哼笑一聲:“得了吧!你自己聽聽你的聲音。”
高令儀剛想開口,只聽臺上夫子一聲怒喝:“高瑾瑜!穆子阗!你們兩個幹什麽?!”
子阗,穆以寧字也。
瑾瑜……高、高羽琛字也。
穆以寧一口氣沒喘上來,一雙咕嚕眼快瞪身旁那姑娘瞪凸嚕出來了。
兩人慌了,忙擡手作揖,道:“夫子。”
夫子冷冷地道:“你們這些自國子監考出去的,回來聽講便罷,算是給老夫一個欣慰,可你怎的帶着這幫小的也成天叽叽喳喳的?!”
“高羽琛”故意壓低聲音:“夫子恕罪,學生失儀。”
夫子冷哼了一聲,卻端詳了她片刻,道:“瑾瑜啊,你這衣袍……可是大了?”
高令儀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自己的脊背爬上了自己的腦門,一向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的穆以寧也對這種詭異的情況束手無策。
卻沒想夫子對高羽琛素來是放心的,只是吩咐道:“回頭去司衣那裏,把新衣服重新做做。衣衫不整、成何君子?!”
高令儀只得硬着頭皮:“是,夫子,”
于是乎,第二日,尚在吏部小閣間辦公的高大人收到了一件來自國子監的新衣服,穿上去胸膛袒露了一半多。
高羽琛:“???”
正巧被來送文案冊給禮部歸檔卻不知道為何偷溜到吏部辦公房的起居郎穆以軒看了個一幹二淨。
穆以軒:“誰的?”
高羽琛:“……”
穆以軒:“挺合适你的!”
高羽琛忍住頭上的青筋:“穆老二,把你的手從我胸口上拿下去!”
穆以軒撇撇嘴,并不在意。
高羽琛仰天長長嘆息一聲,道:“待我回去,看我不把高令儀的皮扒了。”
“哦。”
“手讓開!回你宮裏去!衣服半邊肩都被你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