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江有汜

陸家小姐陪着受傷的延和帝,一陪就是足足三月,時間長得讓秦榛都懷疑穆瀚是不是故意拖延時間給兩人制造機會了,然而穆将軍滿臉無奈。

因着把皇帝在杜老将軍那邊的消息傳了出去,搞得杜老将軍幾乎天天都在算計。同北燕人算計,同二王爺、三王爺派來暗殺的人算計,一刻也沒閑着。為此杜老将軍第一次體味到了什麽叫做廉頗老矣,飯都吃不下了,連寫了四五道文書罵穆瀚是個狗蛋玩意兒。

終于,從合陽到淮水東營的道路總算是沒有那麽多的明槍暗箭了。

延和帝已經近乎痊愈,也跟穆瀚打好商量。他帶着駐紮在合陽的人回京料理幹淨內患,穆瀚則快速行軍去東邊和杜老将軍彙合。

穆瀚很快應了。

延和帝眼睛恢複之後,便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姓王的”姑娘,加之醒來之後事務繁多,一時間竟忘了問。終是在即将返京的前一天晚上,他還是扭扭捏捏地拐彎抹角地滿懷春色地朝秦榛:“阿榛啊……那,那姑娘哪兒去了?”

秦榛翻了個白眼。

姓陸的那丫頭,在人家眼睛快好了的前一天晚上就躲回家了,還偏說讓人家看見了她自己就嫁不出去了!

什麽歪理?!

這人家要是見不着你,你才嫁不出去呢。

姓陸的丫頭還十分得意:“他還拿着我的腰牌,若是真有良心,一定會拿着腰牌來找我的。”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翌日,延和帝便尋到了人,待這個消息傳到已經跟随穆瀚一同前往淮水東營的秦榛耳朵裏的時候,秦榛還為陸小姐松了口氣,興奮地跟穆瀚說過不了多時,皇後娘娘便有人了。

延和帝受傷是秋天,落葉金黃了整片天空;他傷好了是冬天,淮水以南不下雪,但冷風也吹得人瑟瑟發抖。

而又過了三月,北燕降書送抵祁京,延和帝輕蔑地掃了一眼已是一片荒蕪的兩個皇弟的宅院,對即将到來的春天十分期待。

又是一個暮春時節,皇帝下旨迎娶王家長女為後,紅妝十裏,三十二擡大轎迎入宮中,全京城數百位繡娘連夜加工繡制嫁衣。京城取消宵禁三日,張燈結彩,祈福的天燈盈滿了京城,魂歸的河燈順着護城河一直并入淮水。延和帝大赦天下,攜着皇後出現在飛鳶閣頂樓,向大殷展示他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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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護駕有功的穆瀚順承國公爵位,秦榛也獲封了穆國夫人的诰命。

只是他們一個都高興不起來。

合陽陸氏因着在合陽出力有功,家中子弟也都依次封賞,而當陸家小姐見到牽着皇後的延和帝之時,一滴淚水,便順着她的臉頰滑了下來。

秦榛看着皇後柔和的笑容,越發惡心,當即便想一拍桌案站起來指着皇後的鼻子大罵一頓,卻被陸小姐一把按了下來。

“你幹什麽?!那個位子本該是你的!”

“沒有該不該,現在它就是不屬于我。”陸小姐目光充盈着哀傷,但她握着秦榛的手卻十分堅定。

秦榛說:“那你還想不想嫁給他?”

“……大概,不想了吧。”她別過臉去,躲閃着秦榛灼灼的目光。

“你說實話!”

“……就算想了,又怎麽辦?”

“我幫你把事情說清楚了!”

陸小姐一手摸了摸自己空蕩蕩的腰間,苦笑着搖了搖頭:“我沒有證據,反觀現在,我才是那個說假話的人。”

秦榛急紅了眼:“我在!老穆在!軍中那麽多人都在!我們能說!”

陸小姐的目光一直盯着延和帝放在皇後腰間的手上,長長地嘆了口氣:“正因為軍中那麽多人在!那時候,我才算真的不要名聲了吧!你覺得,他還會要我嗎?他會要一個聲名狼藉、滿口謊言的殘花敗柳嗎?”

秦榛一噎:“你、你沒跟家裏說?!”

“……我沒這個膽子說。事關姑娘家自己和家族的名聲,我、我不敢。”

秦榛放在身側的雙手微微收緊,眼眶中盛滿了悲痛:“你!我……”

只聽陸小姐苦笑一聲,道:“我們陸家什麽都少,就是不少情種。這輩子認定了誰,就要跟到底。我不知道能否開花結果,但如果這本就是我的應得的,我願意試一試。”

秦榛嘆了一口氣。

帝後成親一月之後,穆國公聯合群臣請奏。後宮已開,中宮已正,請納宮妃。

延和帝新婚燕爾,一個都不同意,卻不得不應下了一個人。

當年回風谷一戰,合陽陸氏出力不少,救治傷兵、安頓流民,也可算得上大半個毀家纾難的功臣。穆國公一力舉薦,得以讓陸家長女嫁入宮中,冊封貴妃,居于坤寧宮。

陸小姐從穆國公府出嫁,前來給她送嫁的除了秦榛之外,還有她的父兄。

秦榛親自幫她操勞婚禮的大小事務,陸家給女兒的嫁妝排場甚至比皇後的還要大。而自從女兒成了皇後,王家也徹底脫離陸家。陸家家主自然氣不過,嫁妝備得豐厚不少。

秦榛幫着陸小姐上妝的時候,見她的眼神黯淡,那一雙美眸失去了光彩,只像一灘死水麻木着。秦榛捏了捏她嫁衣橙紅色的裙擺,有些傷感:“不是正宮,用不得朱紅色。三十二擡大轎也縮水成六擡了。可你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陸小姐搖了搖頭,想要勉強拉扯一個笑容安慰秦榛也沒有辦法了,她只是淡淡地道:“我不想後悔。”

秦榛颔首,命人取來蓋頭。

橙紅色繡着青鸾的蓋頭緩緩落下,遮住了她清麗的眉眼,也遮住了她注定黯淡無光的一生。

沒有她同秦榛當年一起幻想的六十四擡大轎,沒有唢吶聲,甚至沒有大婚應該有的正紅,只有父兄騎馬在前為她送嫁,身後跟了一批批人擡着她的嫁妝,游魂一般飄向祁京極北的大殷皇宮。

不出她的意料,洞房花燭之夜,延和帝根本沒有踏入坤寧宮一步。

陸貴妃也沒有當回事,只是喊蘇嬷嬷拿來一截木頭和刻刀。她憑着記憶,想要将自己的家族腰牌再刻一個出來。深夜,月亮挂上了宮殿屋檐一角,紅床已徹骨冰涼,陸貴妃不小心劃破了手,可只能放進口中獨自愈合。

秦榛會時常進宮探望,但從不會去長樂宮拜見皇後,為此皇後與谏官都十分生氣,多次沖着穆國公告狀。延和帝念及秦榛和穆瀚兩人是從小陪着他一起念書長大的,不好得怪罪,只是私底下偷偷問過秦榛為何不去拜谒皇後。

秦榛冷笑一聲:“如果偷來的東西都能光明正大展示在別人眼前的話,我是真的不擅長與臉皮厚如城牆的人交與。陛下大可奪我诰命,罰我不準入宮。”

秦榛這話說得太狠了,連陸貴妃都被吓了一跳,趕緊跑來未央宮為她求情,這也是延和帝第一次見到自己的這位貴妃。

可穆國公夫人的話卻一字不落地傳到了皇後和京中貴婦的耳朵裏面,皇後氣得臉色發白,京中貴婦們啧啧稱奇。

延和帝成親一年之後,小太子呱呱墜地,皇帝龍心大悅,當即便封了太子。

只奈何小太子天生心疾,做任何事情都要一再小心。養到三歲了,還是個藥罐子不見好。

延和帝看着兒子,心疼不已,那一夜喝醉了酒,一個人跌跌撞撞莫名其妙就到了坤寧宮。

他在一片愁緒與醉酒的朦胧中抱住了滿臉驚詫的陸貴妃,酒精帶來的霧氣蒸騰了滿眼,白霧迷茫,他感到他心中那麽淡漠卻無限溫柔的月光再一次帶着柔軟細膩的溫度,輕撫上了他的臉。

他愛那個姑娘,深愛到了心痛,他看着他們的兒子,更是無法喘息。

“我難受……你能不能、再抱抱我……”

無比清醒的陸貴妃淚水再一次滑落了下來,那是自從她嫁入宮中之後第二次流淚,也是她無數淚水的開始。

她心軟了……她不想怪他了,她只想陪着他吧,不再去計較那麽多誤會與錯過了。

她累了,她覺得,他也累了。

陸貴妃微微俯身,附上了那個讓她痛苦一輩子的男人的雙唇。

涼薄得讓她的牙齒都在打顫。

自那次後,陸貴妃便有喜了。

這邊坤寧宮有了喜事,長樂宮卻愁眉不展。

太醫已經斷言,小太子活不過五歲。

合陽陸氏世家大族家底殷實,陸貴妃本人更有穆國公府全力支持,而自己家族無力,朝中無人,只靠着延和帝一人寵愛和一個兒子傍身。

如今這個兒子還命不久矣?!

皇後看着又一次偷跑出長樂宮去找貴妃的兒子的背影,眼中再一次淬滿了怨毒。

最終,為了鏟除異己,皇後命錢尚宮偷偷調換了太子生辰宴上的那一碗蜂蜜水,親手害死了自己的兒子,成功嫁禍給了陸貴妃。陸家滿門三百餘人,無一生還。

而皇後自那之後徹底瘋魔了,她偷偷留下了那原本盛着蜂蜜水的玉蘭碟,将它摔了個粉碎,卻又小心翼翼地用布包了起來,同那不敢見光的一塊腰牌一起藏了起來。可又忍不住,就将他們放在了長樂宮最顯眼卻無人敢動的地方,一夜又一夜地發着呆。

而陸貴妃臨死一擊,還給了皇後一個不孕不育的後半生。

說完這些,戚含章只覺得渾身上下的力氣都被抽幹淨了,連流淚的力氣都沒有。她看着已經癱倒在地上坐着的自己的父親,嘲諷地問道:“父皇,你所喜愛的,究竟是那個無微不至照顧你、陪伴你,會同你發小脾氣的人,還是那個裝腔作勢、披着一幅畫皮騙了你二十年的女人?”

延和帝雙唇微張,顫抖着,一雙眼睛依然失神。

戚含章蹲了下來,看着自己曾經崇拜過的父親,只覺得沒來由地惡心。

她輕聲問道:“就像我一樣,父皇從未喚過女兒的名字,從來只叫封號。對母妃亦是如此,你從來只叫過她貴妃,從第一次見面開始,你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延和帝突然用力拽住了戚含章的衣袖,像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沙啞而卑微地問道:“她、她叫什麽……你告訴我,你告訴我!”

戚含章垂下眼眸,落下一滴淚水,砸在了紫宸殿華貴精致的地毯之上,很快消失不見。

“陸家那一輩的姑娘從字輩,從之。”

“之……”

“她的名字,叫之歸。陸之歸。”

“……歸?之歸?陸之歸?”

“……是。”

“是、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的那個意思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那是形容姑娘出嫁的詩詞。

她出嫁的時候,滿園桃花應已盡數凋謝,再也尋找不到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圖景,清雨朦胧,綠蔭正盛,荷塘片片蓮葉歪開身子,讓那一船清麗揮灑人間。仿佛是曾經摘下那一朵荷花的她,輕笑着,低垂着眸,鄭重其事地許下自己的姻緣,再開玩笑地擲向遠方,說是那裏有夫君在等她回家。她跑着過去,身上尋常的、屬于閨閣少女清麗明朗的衣物漸漸落地,變幻出的那一身鳳冠霞帔,繡着最栩栩如生的金色鳳凰,绫羅曳地,珠釵清脆,她笑着,越發妩媚動人,卻被那大紅色的蓋頭不識相地遮蓋住了。

她會笑着拜過天地高堂,笑着進洞房,伸手點着他的鼻尖嬌嗔說娶得太晚了。

然而紅燭盡斷,只不過黃粱一夢。

戚含章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哽咽道:

“不是。”

“……什麽?”

“是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

大江自有分流之水。這個人兒回了故裏,不肯帶我一起去,不肯帶我一起走,之後也會懊悔不已。

這首詩,是蘇嬷嬷抱着她教給她的第一首詩,戚含章很小的時候就已經背得爛熟,可直到高羽琛将合陽陸氏的東西交給她的時候,她才明白了。

分流之水,起初說的是那個帶着別人走的父皇,後來說的是抛棄父皇的母妃。

陸之歸是個決絕的女子,甚至剛強如秦榛,很多時候都不如陸之歸斬斷得幹淨。

她要走到延和帝身邊,就來的幹幹脆脆、光明磊落;她想要離開這個皇宮,也會走得安安靜靜、不留片葉。

她最終還是葬回了合陽,葬回了那個從小生她養她的地方,回了那個他們第一次相遇、她第一次動心的地方,回了那個父兄族人魂靈彙聚一堂的地方。

她會大哭的吧。戚含章想。像個孩子一樣地撲進家人的懷抱裏面,痛哭流涕,哭自己,哭他們,還有哭那段不堪回首的感情。

不我以,其後也悔。

起碼對于陸之歸來說,對于那個曾經躺在床上需要人照顧的家夥,她已經仁至義盡,再也無悔了。

真好啊。

戚含章想。

她被淚水模糊了自己的視線,耳邊只迷蒙地聽見李德匆忙的報告聲:

“陛下!長樂宮中的一處木盒裏面找到了一塊木牌,還有一包碗碟的碎片!碎片拼出了一朵玉蘭!”

“陛下!皇後娘娘說想見您!”

“陛下!”

戚含章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子來,背過身去再也不看延和帝一眼:“想來父皇最近事務繁多,女兒雖未嫁,卻也不想在宮中久住。祁京城東有一處不錯的宅院,還請父皇下旨,準許女兒出宮建府!”

李德心髒上蹿下跳今天就沒停過,此刻又是一陣梗塞:“殿下!殿下尚未及笄、尚未婚配!出宮建府不合規矩啊!”

戚含章苦笑一聲,緩緩走了出去:“婚事,我怕了。”

延和帝愣愣地看着女兒的背影,只見戚含章一直走到了紫宸殿的大門口,才緩緩轉過身來,屈膝行了一禮:“拜別父皇,兒臣告退。”

她背對着光線,延和帝看不清楚她的面容,那白光勾勒出來的輪廓,在他眼中卻成了另一個人。

“臣妾陸氏,參見吾皇。”

又飄得更遠了一些,仿佛是他眼睛受傷的那段時間,也是只能透過層層疊疊的紗布,看到那個姑娘毫不留情地一口一口灌他藥。

那藥真的很苦。

可他一手拽着她的腰牌,竟不覺得苦了。

那腰牌刻着芝蘭玉樹。

可諷刺的是,陸家已經一個人都不剩了。

阖族上下三百口人,泯滅于一個女人的嫉恨之中,泯滅于一個帝王雙眼的蒙蔽與粗魯的決斷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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