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細作
延和三十七年秋末
夜空一片漆黑,輪守在祁京城城牆上的士兵一言不發地巡邏着,神色肅穆、一絲不茍,角樓上的篝火緩緩搖曳,像是在這無邊的黑夜當中撕開了一道血肉模糊地口子,張牙舞爪的向外滋濺着火星。
突然,一個士兵發現了遠處有星火閃耀,大聲報告道:
“錢副将——前方有人!”
今夜輪守的将領錢方進立刻登上了城牆,眯着眼睛盯着那漆黑一片當中指甲蓋大小的火影。
他壓低聲音吩咐道:“戒備!”
在城牆的角落,已經有了一衆弓箭手箭已在弦上,手背青筋曝露,随時準備發射斃命。城門背後,也已經站好了一隊人馬,各個手握兵器,為首的親衛一手搭在劍柄上,似乎下一秒就能一劍封喉!
錢方進低聲道:“準備!”
那火光越來越近,似是一人騎着一匹快馬狂奔而來——
越靠越近,城中衆人才漸漸聽清楚了那已經破碎在夜風中的沙啞聲音:
“淮水東營八百裏加急——淮水東營八百裏加急——”
“邊軍急報——速報陛下!”
“邊軍急報——速報陛下!”
錢方進瞳孔緊縮,大手一揮吼道:“撤——!放橋!開城門!”
弓箭手迅速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城門背後的人也得到了錢方進親衛的示意,緩緩降下護城河大橋的同時打開了城門。
一匹駿馬帶着邊關的風沙,迅疾地馳進祁京城,片影不留,速度極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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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之人左手揚着一個竹筒,右手緊握着缰繩,身子躬着,用盡自己所有的力氣駕着馬兒在空無一人的黑暗朱雀大街上奔馳着。與白天熙熙攘攘相比,夜晚的朱雀大街死氣沉沉,只剩殘風卷起殘土,随着馬蹄踏過青石板的節奏,一同帶往了大殷祁京城北方的未央宮。
祁京城中近乎一片漆黑,唯有皇宮徹夜通明。
城門緩緩關閉,護城河橋重新被拉了起來,篝火依然搖曳,一切似乎從未發生過。
親衛跑回到錢方進身邊,低聲喊道:“将軍!我們如何?”
錢方進沉默不語,他側身往城東穆國公府的方向望了一眼,雙眉緊蹙:“全軍戒備,等主帥下令!”
“是!将軍!”
齊王站在未央宮紫宸殿上,從未覺得自己的雙腿抖得如此厲害過。他只希望自己天生身體不好一些,這樣現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裝暈,先不問皇兄會不會請太醫過來給他看病,起碼能離開這個地方都是好的。
他不過一個閑散王爺!好不容易躲過了延和帝奪嫡時候的厮殺屠戮,為何現在還要做這麽一份罪在這個地方杵着?!
齊王戰戰兢兢地悄悄擡眸望了一眼站在自己頭上來回踱步的皇兄,又打了一個冷顫。
這時候,紫宸殿的大門終于被人打開,延和帝立刻迎了上去,李德人未至聲先到——
“陛下!陛下!國公爺同穆小将軍來了!”
跟在李德身後的正是穆瀚同穆以晨。
進宮匆忙,兩人俱是居家常服,并未穿盔戴甲,但走路卻十分健碩,周身隐隐流露着沙場中人的殺伐氣。
齊王微微松了口氣,皇兄的注意力總算不在自己身上了。
穆國公攜着長子行禮道:“參見陛下!”
延和帝親自扶起了穆國公,并将手上捏了一晚上的信函遞交到了他的手上:“伯遠,看看這個!”
穆國公應聲:“是!”然後立刻接過了那封已經有些許破碎的信函,信函上面的字跡潦草淩亂,顯然書寫緊急,穆瀚一眼便認出了這是邊關守軍主帥阮銘的字跡:“陛下,确實是阮帥的字跡無異。”
延和帝沉聲道;“朕知道!”
穆以晨道:“陛下,北燕八十萬大軍壓境,此事來得突然蹊跷,之前并無聲息啊!”
延和帝沒有說話。
“其實有消息!”
一個聲音從延和帝龍椅背後的屏風裏傳了過來,衆人擡眸望去,只見方才還在家中的穆以軒并上高羽琛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出現在了宮中。穆以晨震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只有穆瀚低垂着眸沉默不語,眼中閃過一絲沉痛,但很快被他自己掩蓋下去了。
穆以晨大驚:“以軒?!”
穆以軒緊皺着眉頭,沒有理自己的哥哥,與高羽琛兩人走到延和帝面前,行禮道:“陛下!”
延和帝眉目微微緩和,沖他颔首,又轉頭對穆以晨道:“四年之前,以軒被朕派往益州,實則是潛入北燕,經營情報網。”
“什麽?!”
延和帝轉眸看着低垂着頭的穆國公,低聲道:“此事,你父親也知曉。”
穆國公的聲音略有些沙啞,遲疑了片刻才道:“……是。”
穆以晨轉眼望着父親,心中疑惑驚濤駭浪,但深知此刻不是追究這些問題的時候,繼續道:“陛下知曉北燕整軍的事情?”
穆以軒代替延和帝道:“一年之前,北燕內發生一場宮廷政變。北燕太師宇文措囚禁了廢帝,匆匆推小太子上位,徹底把持軍政大權,重鑄兵符,自封攝政王。”他來回踱步,“此事,我已通過高羽琛禀告陛下。”
延和帝颔首:“是,北燕今年春旱鬧得嚴重,直到夏至都滴雨未下,饑荒嚴重。如今不過秋末,已下了幾場大雪,民不聊生、饑寒交迫,如此困獸,豈能不鬥?!”
穆國公沉吟片刻道:“八十萬大軍壓境……北燕兵強馬壯,這也說不上是傾盡全力,我怕他們留有後手。”他轉頭對着李德道:“李總管,可有沙盤?”
李德忙不疊地點頭,立刻指揮着小太監們從偏殿搬來沙盤,沙盤上面十分清晰地勾勒出整個陸地上的山水起伏。穆國公取來小紅旗,十分熟悉地插在了大殷四大軍防的位置上,沉聲道:“陛下。”
“伯遠,但說無妨!”
一衆人圍着沙盤仔細端詳,只有齊王心不在焉,一直在抹着自己頭上不斷冒出來的冷汗。
只聽穆國公道:“除卻京畿防備營,我大殷三大軍防皆沿淮水而設,分別是:”他手指順着沙盤中央的一條寬敞河流指道:“以西地勢險峻,當中卻地形複雜,更有回風谷在內,以東地形平坦、一馬平川。北燕騎術駿馬皆在我之上,淮水以東是他們進攻的最佳選擇,故而,我軍在淮水東營布兵最多!”
延和帝跟着他的手指看,沉重地點了點頭。
齊王四處張望着,顫抖地道:“既、既然他們只在淮水東營看到了敵軍,那國、國公爺快速速帶兵前往東營試探便好啊!”
延和帝冷冷地擡眸看了自己這個沒多少感情的弟弟一眼,一雙眼眸中丁點兒溫度都沒有,道:“你沒聽見方才國公說的嗎?!八十萬也許只是個幌子!北燕此次必定是做好了血戰之備,又怎麽會只挑一路?!”
齊王吓得往後退了一步。
延和帝冷哼一聲:“蠢貨!”
穆家幾人都有些尴尬,穆國公輕咳了一聲,抱拳低頭道:“陛下,請下旨,準許老臣帶兵前往邊境!”
穆以晨也立刻附和。
延和帝眯起眼睛,目光反複在沙盤與穆家父子之間來回流轉,沉聲道:“允了!”
“是,陛下!”
延和帝拍了拍穆國公的肩膀,道:“杜老将軍年輕時常年在益州西境帶兵,對西邊地形熟悉一些,便讓他帶着一隊人馬前往西營吧。以晨年輕力壯的,讓他去東營削一削北燕蠻子的嚣張氣焰!伯遠……又是回風谷啊!”
他的目光有些悠遠了,似乎随着時間的流轉飄遠到了二十二年前那一場慘烈的大戰,眼眸中盛滿了血腥氣的淚水與一片模糊中黯淡失色的倩麗身影,随着黃沙與滿身疼痛消散遠去,徒留下未央宮紫宸殿的燈火通明與金碧輝煌。
穆國公沒有出聲。
只聽延和帝繼續道:“你最是熟悉回風谷了,中線就靠你了,伯遠。”
穆國公單膝跪地,沉聲道:“臣領旨!”
“明日朕就下旨,你們且回去休整幾日,三日後整軍出發!”
“是!陛下。”
齊王問道:“那皇兄,臣弟……”
延和帝瞥了他一眼,淡漠地道:“你代表皇家,是增強士氣的作用。你也不用擔驚受怕夜夜睡不着擔心自己被殺了,跟着穆國公去回風谷,好好看看我大殷将士的風采!”
齊王瞬間低下了頭,臉色霎時就一片慘白,卻也只敢低聲道:“是,皇兄。”
回風谷……回風谷除了是當年穆國公一戰成名的地方,更是……
更是他另外兩個皇兄聯合北燕設計要延和帝性命的地方!
他、他那麽多年與世無争,還是礙了皇兄的眼了嗎?!
這、這不能怪他啊!是皇兄自己生不出來,只有戚含章一個丫頭的!
齊王明白了,無論此次是延和帝想要為他鋪路,還是想要他性命,他終究與那個皇位無緣了。
因為他已經沾上了穆家的人。
齊王悄悄瞥了一眼仔細觀察沙盤的穆國公,害怕地快把自己縮成一團了。
穆家……穆家……
這時,延和帝突然開口:“喲!瞧朕這記性!伯遠,”他轉頭對穆國公,“今日是你六十大壽,嗨!怎麽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這種掃興的事情!”
穆國公道:“陛下,國事要緊。”
延和帝盯着他,道:“朕是想問,昭平是不是在你府上?”
穆國公微愣,目光有些涼薄:“是,陛下。”
“那孩子,”延和帝微微佝偻着背,看上去蒼老了不少,眼睛也耷拉下來,十分憔悴,“她終究還是不肯進宮探望探望朕。”他咳嗽了兩聲,攏了攏自己的衣領。
穆國公垂眸,道:“臣、一定将陛下的思念之情轉達公主。”
“那你記得喊她,回來瞧瞧朕!”延和帝期期艾艾地道,甚至一把就抓緊了穆國公的手。
穆國公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
夾在他們父女中間,穆瀚也是十分難做。
穆家父子三人并上高羽琛出宮的時候各自牽着自己的馬,穆國公當先一步跨馬回了府,留着穆以晨并上穆以軒高羽琛兩人慢慢在空蕩無人的朱雀大街上游蕩。
穆以晨略微走在前面,突然駐下了腳步,轉頭問道:“為何不說?”
他這話,是在責問弟弟沒有告訴他去北燕做細作的身份。
穆以軒與高羽琛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
穆以晨嘆了口氣:“此事還有誰知道?”
穆以軒應道:“爹知道,方才出門之前告訴了老三,還有你。”
“你沒告訴穆以安?”
穆以軒搖了搖頭,惜字如金。
穆以晨緩緩閉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不想告訴她嗎?”
“她還小。”
“……”
穆以晨又問他:“之後什麽打算?為什麽現在回來?”
穆以軒握緊了手上的缰繩,高羽琛看出他的緊張與心虛,用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給了穆以軒一個可以倚靠的支柱和溫度。他道:“此次……原是想将北燕可能派兵的消息送過來,卻沒想過來的那麽快。”
高羽琛附和道:“還有就是,子昂在北燕帶了許多年,想家了。”
穆以晨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少護着他!他雖然嘴皮子悶,骨子裏有多野我一清二楚!”
高羽琛垂眸,也不敢說話了。
“之後呢?!之後有什麽打算。”
穆以軒悶了一會兒,才低低地道:“大軍出發,我也跟着回北燕。之後,也許就不回來了吧……”
原本想高聲質問的穆以晨也突然啞火兒了,沉默地盯着自己腳下的青黑色磚石。
“北燕那邊有我經營多年的身份,有大殷經營多年的情報網,我走不開。”穆以軒道。
兄弟倆人面對着面,一個都沒有先開口,誰也不看誰。
穆以晨當先轉過了頭,直接翻身上了馬,始終沒有看弟弟一眼,冷冷地道:“混不下去了回來也行,老穆家你一口飯還是供得起的。不濟就把你打包送去高家吃白飯去!”話音剛落,穆以晨用力一夾馬腹,快速飛馳回府去了。
空蕩的朱雀大街盡頭,只剩下穆以軒同高羽琛兩人。
高羽琛微微上前,松開自己的缰繩,從背後一手攬住穆以軒的肩膀,一手與他十指相扣,将人抱入懷中,目光哀痛:“你……真要去?”
穆以軒沒說話,他一向不大愛說話,不擅長表達自己,更不擅長解釋自己。
高羽琛深知他這個脾氣,将下巴埋進了穆以軒的肩窩,悶聲道:“我知道……現在不該問這個問題來煩你。”
穆以軒扣緊了他的手,道:“我去益州、也就是北燕之前,同你說過的話可還記得?”
高羽琛微微勾唇:“是啊,彼時少年傲氣未消散,你我皆酒膽豪言之輩……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為黎民安泰,為社稷盛景,為法度清明,為萬萬裏的升平之世。”高羽琛牽起他的手,放到唇邊邊親吻邊道,“你說過的,都會做到。”
穆以軒松開他的手,離開他的懷抱,轉身嚴肅地盯着高羽琛的雙眸,道:“我是個自私的人。”
“子昂?”
“你可知道,若我不去北燕,穆家人不會死在戰場上為國為民,而是會輕描淡寫地被扣上叛國罪名,遺臭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