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帥印和虎符
深夜 穆國公府
穆以寧親自送了謝家高家兩家的伯父伯母回府之後,就緊急召集了穆國公府上下所有管事,一邊翻對着賬本,一邊道:“糧草、銀兩這些全部都要現在就做好準備。國庫會開,但一定不夠,穆家私庫裏的糧食全部清點完畢之後就立刻上報給我,還有存銀。古董先不動,但随時和當鋪聯系好。”
管事們紛紛應道:“三公子,這套流程我們熟悉!”
“是啊,三公子且寬心。”
戚含章走了過去:“三哥!”
“含章?”
戚含章微微蹙眉,道:“公主府府庫內的所有存銀和糧食全部交給三哥。”
穆以寧微愣,但在這個緊要關頭,他也沒有同戚含章多做客氣,只是應道:“明日将公主府賬本送到我這裏來。”
“是,三哥!”
穆以安也焦急地道:“還有我的私房錢!”
穆以寧翻了個白眼,對她那三毛兩字兒嗤之以鼻:“算了,你那還不夠零頭的,再說再說!”
說罷,他匆匆跟着一衆管事去了府上的公用大書房,開始為即将到來的戰事籌備起來。
穆家乃是将門世家,這麽多年雖然大殷和北燕比較和平,但是小打小鬧也是無可避免的,穆國公尚在邊境守軍之時,穆家衆人已經練就了一套十分完備的準備流程。老爹和老大負責領兵,老二負責傳遞線報,老三就在大後方協調各類物資保障。而穆以安,當時作為一個屁事兒不懂的小丫頭片子,就只負責在軍帳裏面給她爹端茶送水、偶爾捏捏肩膀。
可這次穆以安覺得有些不大一樣了,看着父親和大哥匆忙離去的背影和三哥團團轉的腳步,穆以安覺得,她是不是也要幫忙做些事情了。
她一轉身,卻愣住了:“我二哥呢?”
戚含章方才也是一團慌亂,忙着幫謝雨霏照顧突然哭起來的穆初堯,也沒有注意到人:“羽琛哥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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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雨霏蹙眉,道:“八百裏加急的戰報,怎麽這兩人也跟着跑了。”
她懷中抱着剛剛睡着的穆初堯,莫名感覺手腳一陣冰涼。
就在這時,管家老劉匆匆跑進來喊道:“殿下!大夫人、大小姐!老爺和大公子回來了!”
穆以安當先沖了出去,戚含章等着謝雨霏将幺兒放到乳母懷中帶下去睡覺之後,兩人才互相扶持着往前廳走去。
穆瀚和穆以晨兩人剛解了披風,就看見了一家圍上來的女眷,原本沉重而慌亂的心也漸漸沉澱下來。最後穆國公拉着女兒的手,他閨女拉着戚含章的手,穆以晨攬着謝雨霏,一行人一同前往大書房商議對策。
大書房內的穆以寧見到父親和大哥回來,立刻從桌案後起身:“爹!大哥!”
一衆管事跟着行禮:“國公爺!大公子!”
穆瀚坐到主位上,喝了一口穆以安遞過來的白水,沉聲問穆以寧:“三兒,說說看準備的情況。”
穆以寧立刻走出了書案,颔首道:“現在正是秋收剛過,國庫充盈,咱們地上的租稅也剛剛收齊,所以糧草不是大問題,銀兩也夠。”
戚含章也跟着上前一步:“穆伯伯,公主府的營收也已經全部交給三哥打理了。”
穆瀚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嘆息一聲:“你這孩子……行!伯伯也不跟你客氣,一家人,收了!”
戚含章微微笑了起來。
穆瀚繼續道:“老大,給老三和你小妹說說情況。”
穆以安眼睛亮了起來,十分激動地喊出聲來:“爹!”
穆以晨颔首,走到書房邊放着的大地圖處。穆家行軍打仗跟吃飯一樣稀松平常,故而家裏面的大書房也放了一張大地圖,地圖後頭原來放了沙盤,不過現在已經成了穆初堯的新玩具搬去了穆以晨的院子裏,并不在。
穆以晨一手指着地圖,側身道:“現在淮水東營有三十萬兵馬,淮中二十萬,淮西十五萬,京畿防備營原有二十萬,留下十萬,各路共帶走十萬。按陛下的意思,杜老将軍前往西線,爹在回風谷,我去淮水東營。”
穆以寧先皺了眉:“分了三路?!”
穆國公颔首,道:“北燕這兩年情況不大樂觀,天災人禍、政局動蕩,本就是多事之秋,現如今只一個淮水東營就派了八十萬大軍壓境,頗有些魚死網破的意味。倒不如趁此機會,也來一個釜底抽薪,先多路并下斷他一口氣,屆時強弩之末,統一南北也會輕松許多。”
穆以晨看着父親,他很清楚,戎馬一生的父親最大的心願并非加官晉爵、良名厚祿,卻是統一南北,扶持着延和帝問鼎中原,史書留名。
穆瀚搖了搖頭,故意笑道:“哎……我年紀也大了,統一南北還是交給你們這些小輩去做吧!”他擺了擺手,“老三,可調度的過來?”
穆以寧道:“爹放心。”
穆瀚滿意地看着小兒子。
穆以安卻突然出聲:“可、我們這麽加起來也就只有八十五萬人馬啊!爹,淮水東營一馬平川,營中一大半還都是水軍,東營人馬不夠啊!”
穆瀚微愣,看着小女兒的目光有些變化。
穆家兩個哥哥并上戚含章也驚住了:“你怎麽知道?!”
穆以安十分無語:“……我好歹也是在淮水東營的邊關呆過六年的人啊!”
她直接沖到了地圖面前,一屁股把老哥趕開,一本正經地道:“淮水東營無背倚之山、地形平坦開闊,全靠淮水天險阻擋北燕來犯。可如今正是冬季,河水減退,還有浮冰,無論是敵我雙方,水戰都不占上風優勢。反而對于北燕人來說,若拖延至春夏再渡淮水,彼時河水猛漲、水況複雜,對他們更是不利。”她一手拍在了淮水東營的位置,盯着父親的雙眼,道:“所以,他們一定會在春季之前對淮水東營發動猛攻!”
堂下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穆以安有些害羞,但更多是害怕自己說錯了,忙收斂了嚣張的氣焰,有些局促不安地道:“不、不是這樣的嗎?往年北燕與我大殷開戰的史書我都看過啊……都、都是這樣的啊!”
穆國公當先大笑起來:“不愧是我閨女!不愧是我閨女!快誇誇!快誇誇!”他激動地指着兩個兒子,喊他們往死裏誇自己的妹妹。
穆以晨都勾起了唇角,對小妹難得刮目相看。
穆以寧也笑了出來:“行了,這回餓不死了,還是有點聰明的!”
穆以安望着戚含章,只見她眼中帶着無限的驕傲與鼓勵,讓穆老幺的背脊板瞬間挺得筆直,故作深沉繼續道:“所以,我覺得大哥東營就留三十萬人是遠遠不夠的,對方少說八十萬!北燕人可能生了,一屋子裏生的十幾個人,自然當兵的也不少!爹!”她轉眼看着穆國公,“我們該征兵了,而且只調十萬人去淮水東營的話,其他兩路也是不夠的!”
她睜着一雙大眼睛望着穆瀚,眨巴眨巴,渴望再一次地道父親的贊許和認可。
可這一次,穆瀚卻只是捋了捋自己的胡須,回避着女兒灼灼的目光,道:“安安啊……你、你先過來,讓你哥說完了吧。”
穆以安不解:“為何?我說得不對嗎?”
“不現實。”
一男子推門而入,身後還跟着一個,兩個人并肩而立,對着穆國公行禮之後站在了穆瀚身旁,正是落他們一步的穆以軒和高羽琛。
戚含章看着高羽琛的臉色已不大好,就連穆以軒都緊抿着雙唇,只說完方才那三個字就一聲不吭了,問道:“二哥、羽琛哥?你們方才……也去了皇宮?”
高羽琛看了一眼穆以軒,可穆老二只是目視前方的地圖和小妹,沒有搭理他。高羽琛無奈,只得對着戚含章說實話,點了點頭。
戚含章更有些摸不着頭腦了。
穆以安問:“二哥!哪裏不現實了!若真只留三十萬人在淮水東營、那才是不現實!”
穆以軒只是開口說了幾個字:“帥印和虎符。”
穆以寧當即色變,立刻轉頭看着身邊的大哥和父親,兩人俱是沉默,微微低頭回避着家人的目光。
戚含章也是瞬間皺緊了眉頭,看着穆國公:“穆伯伯,父皇……未曾将帥印和虎符交給您?!”
至于穆以安還在狀況外:“帥印?!帥印不是一直在爹你那裏嗎?”
謝雨霏将她拉了下來,小聲道:“你又沒記性了,一年前,爹就已經挂印了,還交還了一半的虎符。當時陛下以軍中暫無人可接替帥印為由,将帥印暫時留在了皇宮裏面,你忘了?!”
穆以安:“不是、不是當時說給我大哥了嗎?”
謝雨霏也沒說話了,拍了拍小姑子的肩膀。
戚含章低聲道:“沒有帥印,即便是作出了決策也很難調動麾下将領;沒有虎符,就根本沒有辦法征兵或者調兵增援。”戚含章一雙眼睛瞳孔緊縮,雙唇微微顫抖,心髒砰砰地跳着:“這……他這是想要做什麽?!”
穆以安拉住她的手:“意思就是!每個戰線都被割裂開來?!不允許其他戰線的支援!然後讓我們做到以少勝多?!”
戚含章艱難地點了點頭。
穆以安的憤怒從心底裏燃燒起來,她不知道因為什麽而突然發火,低吼道:“這算什麽!爹!”
“好了!”穆國公打斷了她,“陛下……陛下自有陛下的考量,穆家也不是不敢面對風浪的鼠輩,竟還會被八十萬人吓破膽了嗎?!”
他站起身來,走到地圖面前仔細觀察了片刻,嘆了口氣,轉身對穆以寧道:“老三,辛苦你了。還是老樣子,糧草銀兩皆有你解決調配,只是這次,需要留心一下各軍營的消息往來,務必通暢。”
穆以寧懂事地搖了搖頭,當先退出了書房。
穆瀚與大兒子對視一眼,道:“下去準備吧,明日一早聖旨就到。我明日便先你一步啓程去合陽。你帶的兵多,晚我兩日再走也不遲,到了泸縣也不用着急跟北燕人打,先把自己手下的兵管好了。”穆以晨颔首,攬着謝雨霏也跟着出了書房。
然後,穆瀚慢慢地走到了穆以軒身前。二兒子長得很高,比穆瀚自己都要高小半個頭,親爹只能微微擡起頭來仰視着這個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幾次的兒子,用力拍打在他的雙臂上,欣慰地笑道:“爹很想你,老二。”
穆以軒微愣。
他爹娘是十分恩愛的神仙眷侶,兩人的性格,甚至言行舉止都仿佛是一個模子裏面刻出來的,鬧鬧騰騰卻又心思缜密。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娘親小時候會經常抱着他們,一邊又一邊訴說着自己對他們無限和無私的愛,但父親卻在這方面有些羞澀,時常不會将這份親子感情挂在嘴邊。
這時候他才發現,常年的征戰給穆國公的身體落下了很多已經無藥可救的損傷,比如他陳年累月經受的腿傷,比如他已經略顯斑白的頭發,比如,他的父親現在看着他,雙眼已經微紅。
走上去北燕做細作這條路,穆以軒承認,的确有幾分年少輕狂的沖動與中二,幻想過酷炫狂拽的模樣,可後面才發現只是如履薄冰的日常。一個人在北燕吹着胡塞西風,穆以軒也學着小時候爬上屋頂往南方眺望,被人問起來,他就說想去看看南方的花,聽說開得很美,讓人一聞,就能醉了。
在北燕四五年的時間,穆以軒太想家了。
可他明白,他短暫地回來,又要長久地離開。
回來是為了家,離開,也是為了家。
穆國公深吸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信件什麽太折騰了,就別發了。一定要珍惜自己的這條小命,別夜半飄回來,吓着你小妹。”
穆以安感覺不對勁:“二哥……你、你要去哪兒?”
穆以軒走到她身邊,一把将她抱進了懷中!
“二哥……”
穆以軒抱着她,餘光裏面瞥見了高羽琛的身影。
他不擅長表達,但懷中抱着的妹妹已經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狼狽落水暈倒在自己懷裏面的小丫頭片子了。
她長大了,長得很聰明、很會打、很能幹了。
他再也不用提着國子監牆上用來辟邪的劍去掃清她的委屈了……或許不是不用,而是再也做不到了吧!
高羽琛來到他的身後,悄悄扶住了穆以軒的肩膀。
穆以軒松開了小妹,卻認真盯着她懵懂的雙眼,沙啞地問道:“以安……你會記得二哥嗎?”
穆以安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二哥……永遠是二哥啊!”
“以安……會來找二哥嗎?”
其實穆以軒最想問的,是這個問題。可是字眼都滾上了喉嚨,卻又被他強行混着幹澀的血腥咽了回去,只剩滿腔酸澀,辣到了咽喉深處,無法言語。
他最終還是沒有問出這個問題。
穆以安愣愣地看着二哥慢慢離她越來越遠,聽到她爹對高羽琛說:“你們倆……小心一些吧。但無論如何記住,國和家,都在你們身後,為你們撐着保護傘。所以,不要怕回不了家的,知道嗎?”
高羽琛出聲應了,穆以軒只是點點頭。
二人轉身出了書房。
只聽身後傳來穆以安的喊聲:
“二哥!我不管你要去哪裏!哪怕一直都沒有你的消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我都會一直找、羽琛哥、含章大哥三哥我們都會一直找!我們一定會帶你回家!”
穆以軒強忍着回頭的沖動,艱難擡起腳步,走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