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未亡人

穆國公和穆以軒相繼離開,在穆以安還沒來得及痛哭一場的時候,大哥也要走了。

穆以安一大早上特地去排了老頭那個糖酥鋪子的隊,半擠半搶地拿到了一籠昨晚剩下的已經涼了半截的糖酥,然後又飛快跑回了家中。

大哥不愛吃甜的,對這盒糖酥也算是情有獨鐘。往常大嫂也會時不時去給他買,但大哥還是偶爾會來蹭穆以安和戚含章自己互相買的吃。

這盒糖酥……已經對穆家人的意義有些不一樣了。

當初戚含章買了來安慰穆以安,穆以安只賄賂了她大哥一指甲蓋,大哥都怼了她好幾天。

這次大哥要帶兵出去打仗了,穆以安決定大發慈悲一次,滿足他讓他一次吃個夠!

待她抱着懷中那一盒糖酥沖回家的時候,正好看見大哥大嫂抱在一起。

赤瑕比她更懂事,直接一蹄子剎住了腳步。

穆以安被甩得一愣一愣的。

謝雨霏将自己的腦袋埋在穆以晨冰涼的盔甲裏面,深吸一口氣,才微微松開他,道:“軍務再繁忙也要記得吃飯睡覺,照顧好自己……戰場上刀劍無眼的,我也不求你毫發無傷地回來,拖一口氣,等着我去接你回家。”

穆以晨放在她腰上的手還沒有松開,身子前傾在她的額頭上烙下一吻,道:“知道了,不會讓你擔心的。”

謝雨霏笑了,點點頭,拍開了他的手。

她轉身後退了一步,故意沒有去看穆以晨。

穆以晨跟她說,這還是他爹娘留下來的習慣。只有看不見另一個人的離開,才能節省下悲傷的力氣,換成千萬裏奔襲去尋找他的漫漫馬蹄印。

穆以寧也陪在旁邊,懷裏面捧着大哥的頭盔和銀槍,陪着大哥一同往府外走去,蹙着眉頭道:“大哥,軍糧已經準備妥當,但先送到了爹那邊。你們這邊一出發,随軍軍糧晚一天就能跟上你們。淮水東營比回風谷走得久一些,糧草也備得多一些。”

穆以晨拍拍三弟的肩膀,嘆了口氣:“辛苦你了,三兒。”

Advertisement

穆以寧苦笑一聲:“這仗都還沒打起來,京城裏面已經有不少人在哄擡糧價了。我同大長公主商量過了,國庫、公主府以及将門世家裏面都跟着出力出糧,留一成在京,你帶四成,爹帶三成,還有兩成……我想,用來安撫流民。”

穆以晨沉思片刻,道:“可以,無論邊境如何,我大殷土地上的百姓絕不能因此家破人亡、餓殍遍野。”

穆以寧颔首。

大哥又囑咐道:“陛下忽然封了含章做大長公主,朝堂之上、市井之間必定會有不少流言蜚語,讓小妹多注意着些。含章……非是池中之物,此番進中書聽政,也是忙得不可開交。讓以安照顧她些,別讓她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傷了腦筋。”

穆以寧挑眉:“大哥,這話不用我說,想必含章受了委屈,第二日中書堂門口就多了一尊活門神了!”

穆以晨也笑着搖了搖頭。

兄弟倆人就這麽一邊說着,一邊走出來穆國公府,迎頭撞上了穆以安!

穆以安二話不說,就直接往穆以晨的懷裏面塞了一個木盒子。

穆以晨:“這是什麽?”

穆以安騎馬急了,臉上一片紅潤和滿頭大汗,喘息道:“糖、糖酥!大哥你吃過說好吃的!”

穆以安騎馬急了,臉上一片紅潤和滿頭大汗,喘息道:“糖、糖酥!大哥你吃過說好吃的!”

穆以晨看着自己懷中的木盒子發呆,之後他用力将小弟小妹摟在懷中,深吸一口氣,将穆以安給的糖酥放到了謝雨霏收拾的行囊裝裏頭,幹脆利落地翻身上馬,在馬背上沖兩人招招手,朗聲道:“回去吧!大哥走了!”

他說完這句話,像是再也等不急一般,直接揚起馬鞭,大喊一聲“駕——”

驚馬激起青石板街的累累塵埃,踩碎幹癟零落的金黃落葉,一騎絕塵,砰砰作響。

穆以安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一人一馬,直到他們消失在了長街盡頭,她落寞地看着自己腳下若隐若現的馬蹄印,拽了拽穆以寧的袖子。

穆以寧将她抱在懷中,用手擋住了她的目光。

兄妹兩人一同慢慢走回了府中,可穆以寧很快被軍糧軍務纏身忙碌,匆匆忙忙地往中書署跑去找高羽琛。

穆以安再一次被落在了偌大的穆國公府中。

她轉了轉眼珠子,跑去大哥的院子,抱着她大嫂撒嬌撒潑,最後還是大哭了一場。

謝雨霏滿頭黑線:“我都還沒哭呢……你個小妮子哭得倒是挺有力氣的。”

穆以安不理她,就是扯着她的外披哭。

可憐了謝雨霏,只能一邊提着快被她墜塌了的衣服保護自己的貞潔,一邊揪着穆以安的耳朵把人扭送到了隔壁公主府。

可惜的是……福熙大長公主殿下頂着這麽一長串的名頭不能啥事兒不幹,從她把穆以安送回家的第二天之後,就幹脆吩咐了玉璇把被子和床鋪收拾收拾,直接住在了中書署。

為此,朝中一些老臣又開始不斷上書延和帝痛陳女子誤國、請谏陛下收回冊封成命。

延和帝翻看了戚含章批複的一些奏章。

字跡娟秀,處事雖有些稚嫩,但能識大體、明大局,而且沒有什麽家族私心與亂七八糟的交往關系,倒是效率頗高。

皇帝冷笑一聲,将那些痛罵戚含章的奏折直接往火盆裏面一扔,不再理會。

穆以晨走後的第二天,福熙大長公主戚含章正式入朝聽政,為此她前一日晚上只得回自己的府裏頭準備,因為上朝的禮服還留在公主府裏頭。

所以,可幸的是……穆以安剛被揪着耳朵送到大長公主府的時候,就碰上了戚含章。

戚含章無可奈何,可穆以安已經扒拉上她就不放手了的,公主殿下也就只能拖着她,一點一點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那一日,穆以安哭累了就直接倒在戚含章床上睡了。

戚含章戳了戳她的臉蛋,牙咬得癢癢,瞪着自己床上這個呼呼大睡還流口水淌眼淚的小混蛋,最後長嘆一口氣,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拍得穆以安不舒服地轉了個身,才給戚含章留下了睡覺的地方。

戚含章猶豫片刻,還是将自己床頭最後一盞燈吹滅了。

她小心翼翼地呼出氣,然後在燭火搖曳的一瞬間就飛撲上床,牢牢抱住穆以安的後背,害怕地緊閉着雙眼!

……太安靜了。

戚含章心有餘悸地睜開雙眼,然後被吓出一身冷汗。

……火還沒滅……

剛剛只是動了動!

大長公主殿下險些抓狂了!

這時候,穆以安拉扯過被子,一個翻身,将被子踢了起來,蓋在了兩人身上。

最後那一盞燈被被子帶起來的風吹滅了,房間陷入了一片漆黑。

戚含章卻一點都沒有害怕了。

因為此刻穆老幺一只腿直接橫跨在她的腰間,整個人纏在她的身上。

明明是秋涼漸入,戚含章愣是被熱得滿頭大汗。

可她也只是輕輕拍了拍穆以安的腦袋,不忍心吵醒她,縱容她纏在自己身上。戚含章将自己的腦袋往穆以安的懷中拱了拱,也跟着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一早,穆以安摸着尚有餘溫的另一半床榻,吃着蘇嬷嬷遞過來的早飯,聽蘇嬷嬷跟她說大長公主已經去中書署許久了。

穆以安立刻快速扒完了自己的早飯,然後跨上赤瑕馬,直奔兵部找巧叔報道去了!

延和三十七年寒月初,大殷與北燕開了第一場不大不小的戰役。北燕大将慕容景率八十萬大軍逼近淮水,淮水東營主帥阮銘與副帥穆以晨以十萬水軍阻擋了北燕人渡河的第一次嘗試。邊境八百裏加急軍報一日接一日傳入中書署,北燕密信也通過獨有的方式不斷到達高羽琛的手中。

寒月十三,慕容景調度三十萬兵力予北燕戰将宗澤逼近回風谷,繼淮水東營之後,回風谷戰役一觸即發。

寒月十五,穆以晨第二次擊敗企圖橫渡淮水的北燕人,再戰成名。可穆以寧卻愁眉不展。冬季已至,國庫中的糧食大部分要留下以保障祁京城與京畿直隸地區的正常生活,只有小部分能輸往兩個相互隔絕的軍營。而穆家的主要軍糧輸送給了淮水東營,即便公主府的饷兩加上,要同時負擔淮水東營同回風谷也是難上加難。

之前,穆國公已經遞了信過來,說淮水東營戰事更為吃緊,讓他們先給穆以晨送去。穆以寧只得咬牙,将原本給回風谷的又撥了一些給淮水東營。

戚含章同樣也是滿頭大汗,為了這場戰事,她幾乎已經變買了除卻翠微樓之外的所有私人産業,可不僅延和帝一言不發,甚至連京中權貴也無人感激她,大多都在背後嘲諷她假惺惺地做戲。

高家家主看不下去了,讓高羽琛将戚含章請回家吃了頓飯,席上将高家的大半産業也交給了戚含章,由她周旋。

戚含章感激謝過,對于這種毀家纾難的家族更是下定決心盡力保護。

高家算是解了一部分燃眉之急,可也只能說是杯水車薪,戚含章依舊在被累累債務和糧草擔憂。

穆以安也沒有閑着,她現在也跟着哥哥們學,也不着家;跟着戚含章學,也把自己的被褥搬到了兵部在京郊的一處鍋爐房裏面,一心一意跟着巧叔撲在了黑乎乎的焦炭當中。

兵部郊外的鍋爐房敞開在一片巨大的荒地之中,就像是憑空冒出來的一樣,四周寸草不生、沙石遍地。穆以安就每天蹲在這裏,一邊攙扶着一瘸一拐的巧叔,一邊往地上扒拉着黑不溜秋的渣子,一張白皙的臉蛋上面早已布滿了黑灰。她一本正經地道:“我還是覺得磺石不夠!巧叔,你看上次嘭的!根本連石頭牆都砸不開,我還只壘了兩層!”

巧叔跟她吹胡子瞪眼,争道:“那是現在!你在一片雜草都跑了不生根兒的破地方!磺石加多了,噌得一下就火星子冒出來了!要是旁邊有根草不就着了!”

“可你這不加磺石,嘭都嘭不開!跟鬧着玩兒一樣!”

“你現在說話也跟鬧着玩兒一樣!你難道不知道那磺石的氣味嗎?!喲!誰第一次聞給熏暈了過去的!”

“……老頭你是不是在找架打?!”

“現在知道我是老頭兒啦?!死丫頭!”

穆以安冷哼一聲,不與他計較,自顧自地道:“可沒有磺石,就炸不開。也沒有什麽好的替代品,能不能找個什麽東西壓着它?”

巧叔搖動着下巴,搓着鼻子底下濃密到他連呼吸都不怎麽容易的胡須,被一口胡子上沾到的磺石灰給嗆到了,直咳嗽!

穆以安被他吓了一跳,趕忙回頭關切地盯着他,卻突然被他咳了一臉口水,臉色瞬間就變了!

“老頭!”

巧叔一邊咳着,咳得臉都漲得通紅,一邊艱難地擺手,抹去自己咳出來的眼淚,長長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出來:“找不到呀……起碼老頭子我炸這玩意兒炸了七八年,也找不着!”

穆以安從來不信邪,一心一意只覺得老頭兒是瞞着自己、要不就是真沒多大本事,立刻轉頭沒再理他,自己又開始扒拉着地上的灰。

巧叔一雙滿是老繭與褶皺的手悄悄搭在了穆以安的肩膀上,他丢開拐杖,一屁股坐在了穆以安旁邊,将自己受傷的瘸腿伸直了,埋在那一堆黑灰當中。巧叔難得緊皺眉頭,一臉嚴肅地瞪着穆以安:“丫頭,從前在軍中,你寧願去追監軍的八哥兒都不願同我這個古怪老頭說話,怎麽這次,上趕着要跑來找我?”

穆以安放下了扒拉黑灰的動作,抖掉了小樹枝牙上頭沾的,然後學着巧叔的樣子一屁股蹲兒地坐在了地上,她沒穿長裙,學着她娘當年的模樣挂着短布衫,連褲腳都很沒形象地卷了起來,露出來纖細的腳脖子上也是黑的。

她偏着頭望巧叔:“叔,打仗……會死很多人嗎?”

巧叔的目光變得深沉而悠遠,他道:“會,除了戰場上沒的以外,還會有更多更多的未亡人。”

“未亡人?”

“就是那些活着,靈魂已經随着逝去的人一同混入洪流,鮮紅的心髒跳動着冰冷的血液的人……”他嘆息着,仿佛在唱着一支塞外蒼茫的歌曲。

穆以安沉默了片刻,道:“我、我想幫着家裏,幫着大長公主……我上不了戰場,也不會處理朝中複雜的利益關系。我想盡我所能,哪怕就一點點。”她又撿起了小樹枝牙,“我做這個,只是想能幫到爹和哥哥們……但我也不知道,這個東西用了之後,是迎接勝利,還是迎接更多的未亡人。”

巧叔沒有說話,只是坐在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

兩人剛想開口,卻突然被急促的車馬聲打斷,人還未至,撕心裂肺的嘶吼聲便已經傳到了耳朵邊:

“穆小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