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無法喘息
穆國公府內兩個哥哥并上一個姐姐,都一言不發地看着兩個相擁的姑娘,相互對視一眼,露出了松了一口氣的表情。
總算啊,這個懷抱給冰天雪地的家裏面帶來了久違的溫暖。
戚含章同穆以安抱了很久,才漸漸地松開手,一想起身邊竟還有旁人,瞬間臉就紅透了,趕忙和穆以安拉開十多步的距離!
穆以安怎麽會讓她就這麽跑開?!她直接伸手,把戚含章拽了回來,将人牢牢鎖在胸口前,抓住戚含章的那只手與她的十指相扣,緊緊纏繞在一起。
戚含章只得低下了頭,不敢去看周圍人的目光。
穆以安就這麽帶着她,一路走到了幾個哥哥面前,不冷不淡地喊道:“三哥,羽琛哥。”她又轉向高令儀,抿了抿嘴,道:“三……呃,令儀姐姐。”
高令儀的目光中閃過了一絲差異,她捏緊了自己放在腰間的手,笑着沖穆以安點了點頭,道:“你回來,你三哥就放心了。”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不自覺地往穆以寧的方向瞟了瞟,但穆以寧始終冷冷淡淡,避諱着她。
高令儀深吸一口氣,沒有說話了。
穆以寧開口問道:“以安,你方才說……齊王死了?什麽意思!”他眉頭緊皺,緊張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穆以安拉着戚含章的手,感覺到戚含章的手在冒汗,于是将她的手又握緊了幾分,才開口道:“莫約十日之前,也就是……”她吞咽了一下口水,才繼續道,“回風谷被困的消息傳回京城的時候,含章察覺到了齊王府的府賬出了問題。”
戚含章颔首,道:“是,齊王府外賬近乎空了,內賬也動用了不少!整個王府幾乎都被典當完了。”她轉頭看了一眼穆以安,繼續道:“以安說,可能是齊王想要跑路,提前準備安排路上的盤纏。而齊王世子并上家眷全部都還留在京城,世子妃還懷有身孕,以齊王懦弱內斂的性格,他做不出那種會抛棄家小、敢獨自逃跑的事情!所以這個時候,倘若齊王要跑路,一定會絞盡腦汁帶着家小一起走!”
穆以安捏了捏戚含章的掌心,戚含章會意,将話語權交給了她:“所以,我以含章的名義,請錢方進将軍密切關注齊王府的動向。爹……爹出事之後,我便讓陸骁連夜趕往了回風谷,最後在合陽城城郊外的一株枯死的樹上面,找到了齊王的屍體。”
穆以寧和高羽琛都察覺到了什麽,倒吸一口涼氣,沉默地蹙着眉。
穆以安吸了一口氣,不帶任何感情地道:“齊王殿下……自缢于荒郊野外。他的半邊身體已經被烏鴉和老鼠啃食。陸骁在他的嘴裏面找到了一封告罪信,雖然信件已經不完整了,但好歹,他想要交代的東西,一項不少。
“穆國公兵敗于回風谷,是有人事先将布兵防陣圖偷了出來,交給了北燕宗澤,直接造成了計策失敗、全軍被困于鬼風谷!”穆以安終是忍不住,肩膀因為情緒的激動而顫抖起來,眼眶都紅了,“才致使我父親,同大殷十五萬将士,血葬鬼風谷!”
穆以寧走了上去,把妹妹抱在自己的懷中,他大手包住了穆以安的後腦勺。縱使是他,在聽到這一消息的時候,都忍不住落下了眼淚。穆以寧低聲問她:“以安……告訴三哥,你什麽時候知道的這個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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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以安苦澀一笑:“父親被困在鬼風谷的小心傳回來的第二日,我就派陸骁出發了,昨日剛得到了陸骁傳回來的消息。”
“不過現在,齊王是畏罪自殺還是北燕人暗算,對我來說。”穆以安微微擡眼,眸光一片冷漠,“已經不重要了。”
“……”
沉默半晌,穆以寧開口問道:“陸骁人呢?”
“北燕來勢洶洶,回風谷已破,如今他們若是想合圍淮水東營,必定要過泸縣!”穆以安眯起了雙眼,道:“泸縣雖是個小地方,卻正好卡在了合陽城與淮水東營的中間!所以,我已經讓陸骁借用了含章的名義,只将尋得齊王的消息傳回來,便立即動身,前往泸縣支援守軍!”
高羽琛輕嘆了一口氣,道:“你呀……也得虧仗着有含章那麽個聰明能耐的姑娘在,什麽事情都能幫你說得上話!”他對着戚含章投出一個感激的眼神。
穆以安從三哥的懷中逃了出來,她俊俏的臉龐上依然沒有帶着一點兒笑容。她轉頭,用餘光掃見了戚含章素色的衣擺,收攏了垂在身側的雙手,深吸一口氣,堅決地道:“三哥,有樁事情,我還沒有跟你說,擅自做了主。”
穆以寧疑惑:“什麽?”
只聽穆以安冷靜的聲音回蕩在了空曠的正廳:“我已經上書陛下,請求随大軍一同前往泸縣前線。哪怕只是做個馬前卒,我也心甘情願!”
她這一席話吼出來,當先落了淚的便是戚含章。
任憑是誰都知道……北燕八十萬人如今損失了十五萬,可餘下的兵力也完全能夠幹脆利落地剖成兩半,每一半都能吊着打淮水東營!大殷兵卒本就不若北燕那般多,更何況還有西大營的兵力無法調動。
此刻,若北燕真的定下了合圍的計劃,泸縣必敗!
穆以安若真的去了……無疑就是在送死!
穆以寧立刻大吼出聲:“穆以安!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穆以安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比你還要清楚我做了什麽!”她情緒一激動,哪怕本來是不願意掉眼淚的,眼淚都會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此刻已經哭得稀裏嘩啦:“三哥!我是穆家的女兒!合該上戰場、合該縱馬殺仇敵!我在邊境呆了整整六年、我熟讀兵書,我熟悉排兵布陣!”她舉起自己手上的劍鞘、指着穆以寧身後自己閨房的位置,“劍術、騎射、用槍,我都學過、我都能用!”
“你頂頭還有三個哥哥!誰都能上戰場、什麽時候輪得到你去送死?!”
“不是輪不輪得到的事情!我是穆家的女兒、我身上留着穆家的鐵血!為國效力還有錯了嗎?啊!戰場上什麽時候不缺人!”
“你是個姑娘家!”
“那又如何?!男子學的東西我哪一樣沒學過?!哪一樣我不比他們學得好?!”
“可你敢殺人嗎?!你敢嗎?!穆以安!”穆以寧打斷了她,額頭因為暴怒而跳起了青筋!
穆以安大哭:“我敢!我怎麽不敢?!他們殺了我爹……他們殺了我爹爹!”
戚含章見狀,立刻撲了上去,重新把穆以安抱在懷中:“以安……以安,我在、含章在的……”
穆以安雙腿一軟,整個人倒在了戚含章身上,拽着她的衣袖,一雙眼睛被淚水迷茫了視線,她抽泣:“我當然敢……那群蠻人、他們……殺了我爹啊……”
她深深地抽了幾口氣之後,直接暈倒在了戚含章懷中——
戚含章大驚失色:“以安——!”
穆以寧也被吓了一跳:“安安——!”
高羽琛忙一步上前,抓住了穆以安的手腕,仔細判斷了一會兒,才松了口氣,道:“還好,沒大礙。就是人累極了。”他擡頭看了戚含章一眼,“跟你上次的情況,差不多。”
戚含章只覺得心口鑽心得疼!
這就是……上次穆以安見到她昏倒時候的感覺嗎?
高羽琛将人從戚含章懷中扶了起來,打橫抱起,對着穆以寧安慰道:“人沒事,可國公府內如今事務繁多,也不好得讓她多睡睡。”
戚含章立刻道:“三哥,讓以安去我府上休息吧。”
穆以寧應了。
高羽琛立刻擡步往大門外走了出去,走之前還看了高令儀一眼,轉頭對穆以寧說:“你不用跟着我去了。令儀她……有事要跟你說。”
穆以寧愣在了原地,心髒噗通噗通跳個不停。
躲了一天了……終于該來的還是會來嗎?
戚含章走前,對着穆以寧道:“三哥放心,以安的那一封奏請一定會過中書署,我會攔下來的。”
穆以寧抹了一把自己的淚水,道:“攔不住的話……也無大礙。就算沒有軍令讓她去,她自己也會摸着跟過去的。”他摸了摸戚含章的腦袋,道,“含章放心,三哥有辦法對付這個小丫頭。”
戚含章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
她轉身追随着高羽琛同穆以安的腳步,往穆國公府的大門外走去。她擡步跨出了穆國公府高高的門檻,不由自主地擡起頭來,看到了穆國公府門前缟素之下的那一塊古樸而沉肅的牌匾,那一塊彰顯着穆國公府幾代卓著功勳的肅穆牌匾,此刻沒有陽光的青睐。陽光瑟縮在層層烏雲之下,祁京城又下起了雪。
玉璇站在她身旁随侍,為她撐開了白傘:“殿下,高大人剛已經送了穆小姐進府了。”
戚含章深吸一口氣,閉上了雙眼:“請史太醫了嗎?”
“回殿下,史太醫已經趕到公主府了。”
戚含章點了點頭。
她緩緩地睜開了雙眼,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顫抖,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當中醞釀着滔天的怒意與仇恨,一同被冰封在她人生十數年養成的冰冷表面之下,令人不寒而栗。
福熙大長公主輕聲吩咐道:
“傳我旨意,令大理寺立刻扣押罪王家眷回京待審,送入天牢!另,着中書署即可起草奏章,明日早朝,本宮要上禀父皇,陳列罪王叛國罪行!”
“……是!殿下。”
偌大的穆國公府內,除卻來來往往忙碌的仆從之外,就只剩下正廳裏面,面對面坐着的穆以寧同高令儀。
一如同兩年前,他們倆紅着臉,誰也不敢看對方一眼。穆以寧紅着耳朵,問高令儀想不想看母雞下的蛋一樣。
思及過往,高令儀忍不住笑了出來,明眸燦若星辰,直勾勾地盯着穆以寧。
穆以寧一言不發,偏過頭喝着自己的茶水,就是不看高令儀一眼。
高令儀愣住了,苦笑一聲,道:“我……我擅自跟着大哥過來府上,是在唐突了。”
穆以寧冷淡地擺了擺手,道:“不妨事的。你能來,”他頓了頓,“我很高興。”
高令儀看着穆以寧的臉,目光一直沒有轉開:“那個……你們家的母雞,把蛋孵出來了嗎?”
穆以寧勉強扯了扯嘴角,道:“孵、孵出來了……小雞仔現在也長得挺肥的了。”
“能……帶我去看看嗎?”高令儀遲疑地道。
穆以寧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來,冷淡地道:“高小姐……家中遭逢大便,雜務繁冗,實在不是招待客人的時候。”他躲避着高令儀的目光,胳膊剛剛擡到一半,想要将人送出去,就被高令儀一把抓住了——
“你、你叫我什麽?”高令儀瞪着他,聲音顫抖。
穆以寧躲開她,将自己的手收了回來:“高小姐。”
“穆以寧!”高令儀一巴掌拍在他腰上,“你再叫一聲。”
穆以寧心情本就煩躁,此刻更是一點就炸,立刻回過身吼道:“你我清清白白,無甚瓜葛!我怎麽就叫不得你高小姐了?!”
他狠下心來,一揮衣袖,像是在空氣當中與高令儀劃開了一條無形的界限。
高令儀懵了,呆呆地睜着一雙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穆以寧——
穆以寧眼角還泛着紅,他緊緊咬着下唇,用力過猛已經嘗到了一絲血腥味,疼得他嘴唇都在顫抖!
其實,嘴巴上一點兒都不痛。
穆以寧喉嚨像是被人塞了一團紙,幹澀得難受,紙裏塞了一把匕首,一點一點割着他的喉管,讓他艱難地無法發聲。
“高小姐……若您真的有事,不妨直說。”
高令儀胸口起伏不停,她只覺得此刻的自己已經卑微到了骨子裏面,她終于放棄了盯着穆以寧看的眼睛,低垂下腦袋,道:“我來問你……雖然我知道,這很不合時宜。”她的眼淚“吧嗒”一聲,掉落在了地上。
“什麽?”
穆以寧轉過身去,背對着高令儀。
他怎麽會不知道高令儀此次過來是想做什麽?!
穆以寧逃避現實一般地閉上了雙眼,雙肩都開始一起顫抖起來。不過此刻高令儀低着頭,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聽見高令儀哽咽的聲音從自己的身後傳來,委委屈屈的,就讓人想現在立刻就把她抱在懷裏,揉着她地頭發,親吻着她的額角安慰她。
穆以寧攥緊了拳頭,強迫自己想伸手去觸碰高令儀的欲望!
只聽高令儀問道:
“穆伯伯走前,說要為我們倆定下婚約。”
穆以寧只覺得每一個從高令儀口中吐出來的字,都像是一把把利刃,一把接着一把地刺進他的心髒。
痛得無法喘息!
“我今日來問你……這份婚約,可還作數?!”
終于……
終于她還是問出了聲。
終于他還是要答了這個滾在自己喉頭多少個日日夜夜的問題。
穆以寧顫抖着吸進了一口氣,又顫抖着吐了出來。
高令儀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耳朵中不斷回響着穆以寧寒冷徹骨的聲音:
“當然……未曾有過三媒六聘,只是長輩間的口頭玩笑。自然是……不作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