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多餘的地圖
穆以安愣了,蹙眉問道:“你什麽意思?”她放在身側劍柄上的手微微收緊,警惕地盯着監軍。
監軍大人的眉頭皺得都快打結了,兩只手相互交叉着,為難道:“大長公主殿下如今将三公子留在宮中照顧,本就逾越了規矩。暫且先不說殿下對穆家的偏愛,單是将三公子留在宮裏就已經是有些不将陛下放在眼中的越權了。而穆家兩位将軍,您與大公子皆手握精兵征戰在外。将軍仔細想想……若是此刻,将軍再不聽朝中兵部調遣,擅自帶兵守衛泸縣的話,下一刻,朝中彈劾大長公主權勢滔天、穆家依仗兵權僭越放縱,二者合謀意圖篡位奪嫡的奏章,是不是就躺在陛下的書桌上了?”
穆以安緩緩松開了放在劍柄上的手指,眼神有些懵懂。
她完全不知道……她帶兵去守衛泸縣、守衛大殷邊疆,含章照顧大殷英勇獻身的臣子,這兩件事情竟然能跟奪嫡篡位聯系在一起?!
監軍見她的手挪開了劍柄,咽了口口水,将最後一句話吐了出來,苦口婆心地勸道:“将軍……功高不可震主啊!”
他還吞了半句話。
在他看來,忠武郡王、曾經的穆國公穆瀚,怕就是這麽死的!
杜宣有些慌張:“荒謬!福熙大長公主是陛下的女兒,後宮不得幹政,又怎會繼承大統?!”
監軍冷靜地回複道:“杜副将,莫要忘了!定遠将軍也是女兒身、如今不也照樣領了兵權、得了官職,成為了我大殷唯一的女将軍?!”
杜宣噎住了,轉頭看着穆以安。
穆以安沉聲道:“含章……我的意思是,大長公主殿下的封號是封在前朝的。”她擡頭,與杜宣驚詫非常的瞳孔直接對上,“和當年廣肅大長公主是一樣的。”
監軍又一次小心勸道:“還請将軍……為殿下考慮考慮!”
良久之後,穆以安擺了擺手,算是放棄了自己的想法,轉身走出了監軍的營帳,邊走邊道:“我知道了。杜宣整兵,明日我們撤回淄陽!按照兵部指示,你留下來等着與淮水西營杜老将軍派來的人對接回風谷軍營!對接完畢之後,再返回淄陽!”
杜宣深深望了監軍一眼,立刻跟上了穆以安的腳步:“是!将軍!”
穆以安有些憋屈地往自己的營帳中走去,心下腦子已經轉了千千萬。
皇帝不允許她去泸縣,無非就是她現在手上有三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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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贏了只不過一場戰役,而且多半有些運氣的成分在裏面,皇帝是不會相信她此刻就能功高蓋主的,對她的猜忌,也遠遠不如皇帝對大哥和三哥的……
大哥在淮水東營本就有諸多掣肘,如果此刻她能夠過去,多少能幫襯着大哥一些,總不至于會給他憑添麻煩。
穆以安一拍手,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若是她将這三萬人留給淄陽城主将田将軍、然後自己一個人只身前往淮水東營幫她大哥、這不就好了嗎?!
穆以安幾乎是立刻就加快了腳步,匆匆忙忙往自己的營帳裏面趕,趕着去寫兩封信——一封給她大哥看,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另一封是遞到京城給含章看的。
含章知道她的想法後,應該會盡力幫她的吧!
穆以安重新滿心歡喜,卻沒想到剛蹦起來的時候就迎面撞上了一個小兵。
那小兵懷中捧着一個灰撲撲的布包,整個人撞到穆以安身上之後慌張地不知所措,頭埋得低低的,根本不敢看穆以安一眼,只是反反複複地道歉:“将軍恕罪、将軍恕罪!小人、小人無意。”
穆以安表示并不在意:“無礙,你不要那麽害怕嘛!”她注意到了他懷中的灰色布包,問到:“這是什麽?”
小兵吞了口口水,道:“這是要送給将軍過目的。”
穆以安疑惑:“什麽東西?”
“我們清理回風谷軍營的時候,在穆國公和李廣二将軍原來營帳的廢墟裏面找到了這些東西。”他将布包交到了穆以安懷裏,繼續道:“像是地圖什麽的,回風軍營曾被北燕人燒過一次,實在太過于破碎,小人們拼盡全力……也只能找到這些殘片了。”
穆以安安慰道:“沒事,謝謝你。這些東西我來處理吧”
小兵雙頰微紅,愣愣地沖着她深深鞠了一躬之後轉身跑開了。
穆以安回到自己的營帳,暫時放下了書寫信函的想法,先打開了布包。
布包裏面裝着的帛書已經成了碎片,上面有火燒過的痕跡、灰土、血跡各種各樣,已經不大能看得清上面的字跡了,隐隐約約能看得出上面勾勒的并不是文字,反倒像是地圖之類的東西。
穆以安歪着腦袋,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她把桌子上的所有軍報和紙幣都搬了開來,留出一片空地,小心翼翼地将每一片碎片取了出來攤開在桌上,想要拼湊出一份圖。
杜宣剛按照穆以安的要求整軍回來之後,就被一個近衛叫住了:“杜副将!”
“何事?”
“将軍讓你立刻去營帳找她!”
杜宣滿腹疑惑,還是立刻轉身,跟着近衛一同前往了穆以安的營帳。
進入了營帳之後,杜宣喊了一聲:“将軍?你找我有事?”
他幾乎是一瞬間就捕捉到了穆以安的身影。她雙手杵在自己的桌子上,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無神地望着桌子上面殘破的碎片發愣。
杜宣心中一緊,趕忙沖了上去抓住穆以安的肩膀,焦急地道:“以安?!以安!你怎麽了?!”
穆以安推開他,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閉上雙眼,指着桌面上面的碎片,道:
“方才,手下有人發現了在我爹他們的營帳下頭,有這包碎片。”
“……”
“我拼了一下,卻拼不起來……“
杜宣松了一口氣,拍着胸脯道:“吓死了我……我還以為你出事了!這幅被雷劈了的表情、不就是拼圖嘛!我來幫你!”他說着,就一邊撸着自己的袖腕,想要伸手去幫穆以安去整理那些破碎的殘片,還忍不住吐槽道:“怎麽都碎成這樣了?!難怪你拼不起來。”
他剛剛伸出手,就被穆以安一把扣住了手腕!
杜宣被她掐得手腕生疼,忍不住叫了一聲:“以安!你手勁太大了!”
穆以安的眼睛依然沒有聚焦,也不再估計杜宣的疼痛。她搖了搖頭,嘆息一聲,道:“你也拼不起來的。”
杜宣緊皺着眉頭,順着穆以安顫抖的指尖去看她桌面上拼好的殘破的圖。只聽穆以安蒼涼的聲音緩緩地道:
“這是兩幅圖……兩幅不一樣的,回風谷布兵防陣圖。”
杜宣倒抽了一口涼氣。
穆以安垂在身側的雙手又再一次重新壓在了劍柄上面,長長的睫毛都在不停地顫抖:
“每個将領與他麾下的副将都有一套自己非常熟悉的、獨特的繪制布兵防陣圖的習慣。”她緩緩轉頭,看着杜宣,“這兩幅圖,都是我爹畫的。”
她沒忍住,又轉回去死死地盯着那兩幅地圖,仿佛要将他們看出兩個洞出來!
“你還記不記得……回風谷兵敗的時候,是齊王偷走了布兵防陣圖、交與北燕人……才讓我爹、和十五萬大殷将士們,葬身于鬼風谷的?
“那麽這多出來的一份……又是什麽?!”
杜宣還來不及多說什麽,他的腦子嗡嗡亂響,穆以安的聲音都變得模糊刺耳!
他不知道自己想的東西是不是對的、甚至該不該想這麽大逆不道的東西!
可還不待這兩人從莫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門外又是一人匆匆跑了進來,二話不說就直接直挺挺地跪倒在了穆以安的面前,抱拳怒吼,寒風将他的眼淚都吹了出來,整張臉不知道是激動的還是凍壞了,紅得發脹:
“将軍!”
穆以安立刻回過神來,嚴肅鎮靜地問到:“說!”
“陸校尉加急檄書——北燕邬蘭圖率軍已經渡過了淮水、泸縣告急!泸縣告急!請将軍立刻出軍、馳援泸縣!”
穆以安瞳孔緊縮,一拍桌子,怒道:“我說什麽!我說了什麽!”
桌子都在震顫,把穆以安方才精心拼好的那些碎片再一次震得滿地飄零,重新混雜在一塊,分不清孰真孰假。
穆以安一把拽過了杜宣的衣領,焦急地道:“整軍了嗎?”
杜宣道:“已經整軍完畢!随時可以拔營出發!”
穆以安放開了他,轉身看向自己書桌身後的巨大地圖。穆以安保留了從小在軍中看到的她爹營帳的布置,也習慣在自己的桌案後面撤去了屏風,換上一張寬闊的羊皮地圖,勾勒着大殷邊界的河山狀況。
穆以安指着地圖開始勾畫,道:“咱們合陽離泸縣不遠,北燕也沒有多少埋伏,急行軍的話一天半能到!”
杜宣跟着她一起去看,皺着眉道:“可是……泸縣本來就只有陸校尉偷偷帶走的一萬人,北燕邬蘭圖手上起碼十萬兵馬,以卵擊石都說得太好聽了!一天半……他們撐不住。”
穆以安深吸一口氣。
她當然知道杜宣的意思。一天半的時間,足夠邬蘭圖把陸骁按在地上摩擦三百個來回了!
沉默片刻之後,穆以安指着另一個地方,心髒砰砰直跳,冷靜地道:“如果……我在這裏呢?!”
她指的地方,正是泸縣三面環山唯一的、面朝東向的出口!
杜宣一驚:“你的意思是?”
“像回風谷一樣的,現在失去的我只需要奪回來就好!只要奪回來、東西依然是我的,別人再想搶也搶不走了!”穆以安道,“我想讓陸骁盡量不要硬抗,盡量帶着泸縣的百姓從這個口中撤出來、越快越好!給北燕留一座空城之後,咱們再把口封起來!”她舔了舔嘴唇,冷笑道:“關好門,才能放狗!”
杜宣先拍了手,贊嘆了一句“好主意!”,随即又沉默了下來,捏着下巴上幾日沒有打理的胡茬,道:“可是将軍……咱們也只有三萬人,即便是再加上淄陽城三公子留下的人馬,也才五六萬!這、這跟以卵擊石并沒有什麽差別啊!”
穆以安嘆了口氣,直接踮起腳,在杜宣腦袋上敲了一下,道:“我當然知道!”她氣嘟嘟地雙手環胸,道:“我們拖得越久,給大哥那邊的反應和喘息時間就越多;即便我們擋不住,他們壓力也會小上很多!”
杜宣颔首。
穆以安當機立斷,大手一揮,吩咐道:“立刻傳信給陸骁,就說讓他立刻疏散泸縣百姓,在北燕攻城之前盡快退出來!”她轉頭,沖着杜宣颔首道:“整軍出發!咱們立刻拔營去馳援泸縣!”
杜宣厲聲應道:“是!”
他摸了摸腦袋,道:“将軍……可回風谷軍營交接的事情?”
穆以安一拍腦門,反應了過來:“這樣這樣!你跟着我、咱倆一塊兒跑路,把娘娘、啊不!我的意思是,監軍大人留下來,讓他好歹不用勞動奔波,還能讓他內心不用那麽焦急。反正他沒跑,朝廷怪罪下來也輪不到他!”
杜宣與穆以安一擊掌,兩人開開心心地準備一起跑路!杜宣先走了出去,給穆以安收拾自己東西的時間。
穆以安顫抖着指尖,重新拾起不少已經飄零到了地上的碎片。她握着碎片,本想着将他們直接打包寄回祁京城,讓含章和三哥幫忙看看。這個想法剛出來,穆以安就搖了搖頭。
既然沒有人曾經注意過這份多餘的圖、又被毀壞成了這幅模樣,說明有人是真的不願意再看到它的!
那人既然有這樣的想法,那麽他穆家的信件往來相比已經被監視起來了!
此刻将東西寄回去,簡直就跟往淮水大江裏面一抛一樣,幫着毀屍滅跡了!
穆以安小心将碎片重新用布包裹好了,放在自己盔甲的胸口處,不安地拍了拍。
她轉身拿起自己的銀霜槍和頭盔,一甩披風,走出了營帳!
營帳之後,監軍大人捂着嘴聽完了兩人方才的所有對話,胸口起伏不停,看起來吓得不輕。
他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營帳,抓起筆,就開始在枯黃色的紙張上面揮毫。
穆以安拔營啓程的同一時刻,一封軍報也避開了主将的批示,順着白色信鴿翅膀拍打着的方向,一路往祁京城的方向飄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