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淮水東營
淮水東營
穆以晨滿臉都是胡茬,這麽三四個月的風吹日曬、風霜淬煉之下,依然不曾消減他這張臉半分魅力,反倒平添了滄桑與憂郁的獨特氣質,額頭上面三四道剛剛結痂的傷疤更為他增添了支離破碎的美感。
三十多歲的大男人了,還能讓軍中不少男人都倒抽一口涼氣,羨慕他一身陽剛氣。
阮銘時常撺掇着穆以晨把穆以安想辦法調過來,這哥哥都長得那麽俊,更別說妹妹了!
可自打阮銘大帥聽到了穆以安帶兵出征,還直接在泸縣同邬蘭圖正面開杠、一根羽箭直中邬蘭圖心口、人險些就直接翻下了城樓的偉大壯舉之後,阮銘大帥吞了吞口水,順便吞了自己的色心,覺得這個主兒應當是個母夜叉之類張牙舞爪的!
穆以晨得知此事可不少跟他吵,雖然他也覺得穆以安經常不做陽間事,但也不是誰都能說他妹妹是個母夜叉的。
此刻的穆以晨在自己的營帳中,耳邊充斥着混亂的腳步聲,遠處隐隐約約還有炮火和馬蹄,箭矢劃破長空,傷兵陣陣哀嚎。穆以晨站在自己的桌案前,看着一片一片紅色的地圖,緩緩捏緊了手上的一張剛剛寫的滿滿的信紙。
“将軍!大帥回來了!”
穆以晨門口的親兵喊道,穆以晨立刻站了起來,将手中的信紙揉作一團,丢到了狡辯,快步走到營帳門口去迎接。他習慣地張開手,果不其然,一個滿是水漬與灰塵的頭盔精準地落到了穆以晨的掌心。穆以晨喊道:“大帥!”
來人正是阮銘,此刻滿頭大汗地走進了穆以晨的營帳,一點兒都不避諱地随便就往地上一趟,扯着肩甲,咂着嘴:“累死老子了!”
穆以晨蹙眉:“大帥,你肩膀的傷才好!”
一月前,阮銘在跟慕容景打得一場交鋒中被流矢射穿了肩膀,當時把軍醫都給吓死了,箭矢不偏不倚地擦着骨頭和經脈過去,取的時候稍有不慎,這條胳膊就廢了。
阮銘卻是眼皮都不擡一下,讓穆以晨扯了三條破布往嘴裏面一塞,然後一雙眼睛充血地盯着沙盤,一邊同他們商議接下來的作戰方案,一邊只悶哼一下,臉色煞白,鮮血從他肩膀那處的窟窿裏面湧了出來,有不少都濺在了穆以晨臉上。
穆以晨沉聲喊道:“大帥!”
阮銘一張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了,低吼一聲:“看我幹什麽?!贻誤軍機、穆以晨你小心我就不是把你關在營帳裏不讓你走那麽簡單的事情了!”
穆以晨沉默地縮了回來,一雙眼睛死盯着阮銘的面龐,心裏面生出了一些複雜的情緒。
軍醫剛剛幫阮銘處理好了傷口之後,阮銘就指使他去取了一壺烈酒來,軍中不讓飲酒,但軍醫說能緩解疼痛,穆以晨就眼睜睜看着阮銘一口就悶了那整整一壺!
悶完之後,阮銘擦去了自己額頭上面的冷汗,沖他笑了,擡擡下巴,挑釁道:“小晨晨!”
穆以晨:“……”
穆大公子、龍武将軍握緊了身側的雙手,要不是眼前人身受重傷,他已經一拳頭錘得他臉上開花兒了!
阮銘咧着嘴笑,毫不畏懼穆以晨的怒火,繼續肆意嘲弄他:“這個稱呼多好啊、小晨晨!”
穆以晨當時才被放出來不久,整個人更是被陰霾籠罩,臉黑得要命,壓抑着怒火道:“大帥若無其他吩咐,末将告退!”說罷轉身就要走,似乎一刻都不願意在阮銘的營帳裏面呆了!
阮銘道:“滾回來!”
穆以晨深吸一口氣,還是駐了步子,不過沒有轉身回來看阮銘一眼。
阮銘背脊挺直,即便是身受重傷,他也沒有一點兒半點兒慵懶與頹然的樣子,整個人昂揚向上,依然滿懷雄心壯志,即便已經同慕容景耗了那麽長時間,他也絲毫沒有一點兒不耐煩的急躁。老成、狡猾、躊躇滿志,阮銘是個比肩穆國公的軍中主帥。
阮銘面上沒有絲毫不耐,眼中反倒越發閃爍着覺得十分有意思的打趣光芒,他一字一頓,慢慢悠悠地問道:“你那麽不待見我,不就是因為我不讓你去見你爹最後一面嗎?”
穆以晨面上突然一下呆了。他轉回來睨了阮銘一眼。
阮銘笑道:“你生氣了,看來我說對了。”
穆以晨胸口起伏程度漸漸加大,指尖微微顫抖,他道:“一萬人,我只用一萬人!只要能趕去回風谷,宗澤就不會!”他頓住了,之後的結果是他自己都不願意說出口的,穆以晨回避了,道:“十五萬人葬在了回風谷,整整十五萬人!”
阮銘勾唇,歪着腦袋更加肆無忌憚地嘲諷穆以晨:“那你比你妹妹強一些,穆以安據說用了三萬還是四萬人來着?不重要了。”他輕笑一聲,望着穆以晨的眼神充滿了譏諷:“穆以晨,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什麽,如果你在我這個位置、你是這淮水東營的主帥,你一定會馳援回風谷,哪怕朝廷已經明令禁止你擅作主張,你也一定會去!”
穆以晨緩緩轉過身來,用沉默肯定了阮銘的主張。
阮銘道:“你是穆大哥的兒子,又從小就跟着穆老哥上戰場打打殺殺的,你自認不比我做的差。回風谷一事,又更加堅定了你這個想法。”
穆以晨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十五萬将士的性命,您見死不救?”
“我當然沒有!但我敢嗎?”阮銘反問他,“兵符和帥印都在頭頂上那位手裏,你我挂着主帥與副将的名頭、有屁用!”阮銘的話十分直白坦率:“回風谷事出蹊跷,蛛絲馬跡定然不少,更何況牽連皇室通敵!你想想,若是你真的帶着人去回風谷,我估計還沒等你回到我面前來跪着求情,就已經被以通敵賣國、意圖謀反的罪名去給齊王當替死鬼了!”
“……”
“穆老哥的事情,我也是痛心疾首……”阮銘扶着手上的肩膀對他道,“可北燕重兵壓境,朝中兵力不足,你若是也沒了,我就可以直接去給慕容老皮當下酒菜去了!”
穆以晨一直記着阮銘的話,此刻更見阮銘滿頭大汗,只聽他道:“鳴金收兵了,我看那老皮猴兒是餓得不行了、越打越猛!嘿!刺激!”
穆以晨道:“晚上我就過去江口。”
阮銘擺擺手,道:“算了算了,你都三天沒合眼跟他死磕,我好歹睡了會兒,給你替會兒班!”他一個翻身,毫無形象可言地趴在了地上,舒爽地發出一陣嘆息,抻了個懶腰,然後留意到了穆以晨書桌腳下的那個紙團,撿起來打開:“什麽東西。”
穆以晨在一旁給他拿水壺,手指一頓,道:“家書。”
阮銘笑了一聲,道:“這回不是情書?”
“……”
穆以晨最最最讨厭阮銘的一點就是他每次都來得太過碰巧了,每次都能碰到他在寫信、還專門挑着不是軍務、只是他給謝雨霏寫家書的時候進來。
阮銘咂咂嘴,道:“你都不知道,你那信給你媳婦兒寫的喲,都在叨叨些什麽?!啊、軍中的白水煮肉太鹹了、你今天擦了多少遍箭……巴拉巴拉的,都扯些什麽!”
穆以晨冷笑一聲,怼了回去:“大帥,您都沒娶妻,怎麽知道那麽多啊!”
阮銘:“……”
可憐阮銘只小了穆國公四五歲,卻打了大半輩子的光棍,到現在都還沒娶妻生子。
穆以晨繼續炫耀道:“拙荊時不時會傳來消息,說小初堯都會喊爹爹了。”
阮銘:“……”
阮大帥:“切!”
他一點兒都沒打算尊重穆以晨的所謂個人隐私,直接打開了那廢紙團,微微一驚,道:“好家夥、你這是交代後事呢給你自己寫遺書咒自己啊!”
穆以晨将水壺塞到他手裏,搶回了那個紙團。
阮銘翻了個身,拿着水壺恨灌了自己三四口,望着天花板發了會兒呆,才道:“小晨晨啊!”
“說了多少遍了!不要那麽叫我!我爹都沒那麽叫過!”
“屁,你穿開裆褲的時候你爹就這麽叫的、我聽得真真切切的!”
“……”
阮銘被水嗆到了,咳了兩聲才緩過來。長舒一口氣,道:“你準備準備,帶着你之前心心念念的那一萬人,撤回樓關吧。”
穆以晨大驚:“什麽?!”
阮銘掙紮了兩下從地上坐了起來,盤着腿指着那張地圖,道:“拓跋措增兵二十萬已經壓了境,咱們現在沒錢沒水,還基本都只剩老弱病殘,兄弟們也走了不少人了。”他惆悵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水壺,喃喃道:“人說一将功成萬骨枯,可人家起碼功成了,我也盼着啊……怕是盼不到咯!”他把水壺當酒壺,繼續很灌了自己兩口。
穆以晨一言不發,在他身邊默默坐了下來。
阮銘一手搭上了他的肩膀,道:“我給你分析分析啊!”
“又開始了!”
“啧!”阮銘很是不滿,“怎麽、你還嫌棄了不是!”
穆以晨道:“是,每次大帥分析一通,我都是不大喜悅的。”
阮銘拍了他腦袋一下,道:“你給我聽好了。帶兵撤回樓關,是要你保存實力、來日再戰!你妹妹不是都撤回了京城去了嗎?這不是明哲保身、而是積蓄實力。”
“這你錯了,她是被京城來人強行帶回去的,若不是去的是含章,她能直接把人晾在淄陽城門口然後繞道去打邬蘭圖。”
“無論穆以安是不是自願回去的,你回去都是積蓄實力。”阮銘灑脫地道,“我在這兒替你守着,多給你争取兩三天的時間,有朝一日那北燕蠻子真的打到了樓關家門口,咱們大殷好歹也有一戰之力。”他嘆息一聲,“朝廷想粉飾太平、那位也不知道怎麽想的一門心思放着咱們這群武将……可大殷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天下,也是千萬百姓的天下。
“你撤回樓關,還能護住關內千萬戶百姓。若是陪我耗在這裏,只是白白送的性命。
“你關中尚有妻兒,我卻本就孤身一人,無牽無挂的,追求我穆老哥的腳頭走,也不失為一件倍兒光榮的事情。要是你小子走運,将來繼任了穆家國公的位子,也別忘了你爹,和本大帥,都是,嘿!賊了不起的将啊!”
穆以晨最終答應了阮銘,決定再聽一次他的話,兩日之後就帶兵南下,撤回樓關。
可仿佛老天就在作弄人,沒有給穆以晨任何準備和反應的時間。
穆以晨臨将出發的當日,遠方的號角便“嗚嗚”地響了起來,狼煙點起、戰鼓聲聲震耳!整個軍營被這一聲聲的聲音逼得都想往後撤退一步。
可他們撤不了,身後只剩汪洋大海。
二月初一,北燕增兵完成,慕容景親率北燕四十萬大軍壓境;與此同時,淮水東營西面被邬蘭圖完全堵死,邬蘭圖手下多出了五萬北燕人!在兩方夾擊之下,大殷水軍節節退敗,直至整個淮水江口全部被北燕占領,開始了陸戰。
阮銘一封一封的八百裏加急往京城送,每一封上面都沾染上了他的血,可每一封送回去,阮銘卻都一點兒期待都沒有,只是仿佛完成了一件日常任務,絲毫不放在心上。
穆以晨知道,沒有說。可阮銘自己忍不住悲慨道:
“哪裏會有什麽援助,本大帥壓根兒是不放在心上的。援兵來了,是我他娘的中大獎;援兵沒來,那才是正常不過的事情。”
穆以晨沉吟片刻,道:“大帥,末将不退了,末将與大帥、與淮水東營共進退!”
阮銘卻突然生了氣,怒道:“你給老子滾蛋!不想要你這小屁孩兒在這裏礙事!滾回樓關吃奶去!”
穆以晨堅持:“大帥!”
“滾!”
穆以晨握緊了手中的劍柄,道:“大帥忘了?!我是穆家的子孫!”
阮銘眉頭都擰成了“川”字,剛想繼續開罵,卻突然掠過了穆以晨的臉,愣住了,忘了自己要罵什麽了。
他仿佛在穆以晨這張臉上面看到了穆瀚的輪廓,都說兒子像爹,嘿!真沒錯啊!
穆以晨沉聲道:“大帥,我是穆家的子孫!穆家世代忠臣武将、各個沙場馳騁,如今卻有個臨陣退縮的不肖,以晨做不到身冠穆家姓,身無穆家魂!”
阮銘沉默了片刻,還是嘆了氣,擺擺手表示自己心累不想管了:“是啦是啦!讓你就這麽撤回去,也真的是在為難你,要留就留下吧。大不了本帥把你當小媳婦兒一般養護着!”
穆以晨無奈地笑了。
他從懷裏掏出那張皺巴巴的信紙,放到了陸骁手裏,囑咐他道:“這個、放在你那裏,我會比較心安。”
陸骁一愣:“大公子!”
穆以晨道:“若是,我埋骨沙場了……你就回去幫以安,把這個,拿給大夫人。”
他話語微頓,等待着略過自己面龐的那陣風略過去之後,才繼續道:
“然後告訴她……我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