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戰城南
有人說,天空最後一次與冬天告別的方式,不是它最特殊的鵝毛大雪,而會是一場傾盆大雨。雨會徹底将大地上殘留着的最後一片雪花帶走,然後沖破封凍的冰層,帶走生靈汗水的美夢。像是一根長鞭,重新鞭笞在大地上,萬物複蘇,不過是又一個匆匆忙忙的輪回。
這場大雨,今年來得正不是時候。
馬蹄踏破地上的水坑,裹挾着暗紅色的泥漿水,踩着松軟的灰土,留下的足跡又很快被大雨重新填滿。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
茂密的蒲葦在幹涸的湖邊搖曳着,枯黃的蕭瑟被大雨打得腰都直不起來,“咔嚓”一聲,徹底失去了生氣,沉沉地漂浮在湖面上,被浮冰包圍,被淩厲的冰封劃得支離破碎。
那一隊驚馬震動了大地,就連湖面上都輕輕泛起了漣漪。
他們要去哪兒?
似乎連這場雨都給出了答案。
延和三十八年二月初七,邬蘭圖與慕容景大軍彙合,徹底形成了合圍淮水東營的态勢。
消息傳至祁京城,舉國震驚!
朝堂之上武将列中唯一的女将軍、也是目前剩下的唯一的穆家人,定遠将軍穆以安奮然直接沖出官列,跪地懇求延和帝調兵馳援,更願親自率兵出征,将功補過,死傷不論!
延和帝聽到她這話,也是微微一愣,然後立刻轉頭看向了在自己下手最近處的太子。
出乎他的意料,太子居然沒有看穆以安,反倒是臉色蒼白,眸光冰冷地對着他自己!
延和帝放在膝蓋上的雙拳微微縮緊,冷聲問道:“太子,你怎麽看?”
太子戚含章一身明黃色鑲嵌黑邊的朝堂禮服格外華美精致,更襯得她美得讓人連嘆息一聲都顫抖,可現在,她周身流轉着死寂般的壓力與冰冷,沒有人敢和她直接對視,沒有人撼動她自己摸爬滾打出來的威嚴!
延和帝被女兒的眼神也震住了,他立刻黑了臉,頭皮又開始陣陣作痛,加重了聲音再次發問:“太子?!”
“兒臣以為,定遠将軍此言不虛!”戚含章直截了當地出了聲,将一派被父女倆人之間流轉的緊張氣息弄得宛如驚弓之鳥不敢動彈的朝臣們吓了一跳!可接下來,戚含章說的話更是連延和帝都給震住了:
“兒臣願跟随定遠将軍一同前往淮水東營,一樣、死傷不論!”
戚含章臉上依然是波瀾不驚的鎮定,仿佛在說着什麽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她沉靜地看着延和帝,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紅唇中吐了出來:
“望父皇,準奏!”
朝堂上下頓時一排寂靜如死!
穆以安忍不住喊了一聲:“殿下!”
戚含章并沒有回身看她。
沉默持續了很久,直到延和帝憤怒至極,攥緊的拳頭猛地砸在了龍椅的扶手上!他頭疼得更厲害了、額頭的青筋凸起,無聲訴說着他此刻的暴跳如雷!延和帝直接伸手指着戚含章,因為他們兩人離得太近了,他的指頭都險些戳到了戚含章的腦門上——只怕他現在無比希望能一指頭戳進自己這個怎麽扶都扶不起來的女兒的腦子裏,狠狠扒開來看看究竟為什麽?!
穆家究竟能給她什麽?!一個元氣大傷、日薄西山的家族,戚含章究竟還能指望他們給自己帶來什麽利益好處?!
衆臣見皇帝暴躁的模樣,也都跟着吓得渾身顫抖,忙跪下齊聲喊道:“殿下三思——!”
“殿下三思——!”
延和帝整個人正怒火中燒,氣急敗壞地沖戚含章吼道:“你胡說八道什麽?!啊!你是大殷的儲君!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啊!你若是死了、大殷江山社稷怎麽辦?!你如何下九泉于祖宗交代?!”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戚含章不卑不亢地吼了回去,“兒臣乃大殷子民,誓死衛國乃是民之本分!更何況,兒臣是這大殷儲君、何以不為表率?!何以畏死?!”
“啪——”延和帝怒不可遏,一巴掌甩在了戚含章臉上!
這是大殷朝堂堂太子殿下第二次被自己的父皇當着滿朝文武的面甩了嘴巴子!
卻是穆以安第一次見戚含章被打!
那個她捧在心尖上的人、含在嘴裏都怕滑了的人,在她的面前被別人打了!
穆以安只覺得肺都要氣炸了,她幾乎是立刻沖了上去,一把抱住了搖搖欲墜的戚含章,緊張地喊道:“含章——!”
站在延和帝身邊的李德心髒都快被吓得吐出來了,尖聲喊道:“放肆——!”
朝堂上下,皆是一片倒抽涼氣之聲!
戚含章伸手捂着自己疼得火辣辣的側臉,另一只手死死地握住穆以安的手臂,低聲吼道:“下去!”
穆以安向來都不是那麽在乎規矩禮數的人,如果面前打含章的這個人不是她老子的話,穆以安已經一腳踹上去,将人直接砸在地上了!
衆人見她直接毫無顧及地就直接沖上了高臺,都抽了一口涼氣。當聽到她直接口無遮攔地喊出了太子殿下的閨名之後,更是後背冷汗突突地往外冒!
這穆家的人……一個二個都是那麽不怕死的嗎?!
延和帝深深喘息着,一雙眼睛通紅地盯着穆以安,仿佛地獄裏出來的兇煞厲鬼!
又是這個丫頭……又是這個穆以安!
高臺下,高羽琛放下手中朝笏沖了出來,立刻喝道:“穆以安!”
穆以安沒怎麽聽過一向溫柔、除了在被自己惹急了之後才會說一兩句重話的羽琛哥用那麽嚴厲的聲音後他,趕緊回過頭,見高羽琛眼中盛滿了驚恐,這下才回過神來,咬了咬牙,還是關切地看了戚含章一眼之後,轉身跪在了延和帝腳邊,道:“陛下!臣為殿下憂心社稷感佩于心!陛下方才所言正是,大殷将領無數,豈用殿下親見那黃土疆場?!臣願身先士卒,将功補過!望陛下成全!”
延和帝的手重新擡了起來,指着穆以安的後腦勺,緩緩地舒出一口氣:“你……穆以安……”
“陛下!”高羽琛高聲道,“穆家武将世家,更是滿門忠良,忠武郡王為國獻身,龍武将軍至今厮殺于淮水東營,定遠将軍身為穆家兒女、大殷将門之後,定能奪勝而歸、望陛下成全!”
衆人只是吞咽了口水,一直跟着他和戚含章辦事的幾列站了出來,附議于他。
延和帝盯着穆以安埋在地上的腦袋,久久不發一眼。
戚含章眼底冰冷越累越厚。
她的以安……她那麽驕傲、肆意、自由自在的以安!
此刻跪在別人的腳邊……
戚含章只恨手邊無可用之利兵,能一刀解決了眼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
延和帝罷朝,對增援淮水東營一事不置可否!
他耗得起,前線沒有人能同他耗得起。
二月初九,淮水東營兵力折損已過一半,面對北燕浩浩蕩蕩四五十萬大軍阮銘一聲令下,無人後退!
穆以晨與他背靠着背,兩人站在堆滿了屍體的城牆上,鼻孔已經被汗水的腥臭、屍體的惡臭和無數的塵土血沫填滿了,只覺得喘口氣都是艱難萬分!
阮銘看了一眼城樓下方浩浩蕩蕩如螞蟻一半黑壓壓不斷爬上來的大軍,淬了一口血沫直接噴到了城樓下,罵道:“奶奶的……北燕蠻子怎麽那麽能下崽!!!哪兒他媽來那麽多人啊!”他一聲大喝,有揮起他熟悉萬分的大刀,一刀揮起,将來人的腦袋砍下來了!
穆以晨額頭上流着血,不知道什麽時候額頭已經破開了一個口子,一片狂吼之中,穆以晨扯着快要斷了的聲帶嘶啞地大吼:“大帥——!撤回去吧!走啊——!我掩護你——”
“撤你娘的屁——!”阮銘大吼回去,吞了口血沫才道:“嫂子、我錯了——!”
“你不許罵我娘——!”穆以晨一劍刺了過去,直接貫穿了一個張牙舞爪沖他重來的士兵的喉嚨!鮮血噴湧而出,濺了他滿滿一嘴!
阮銘和他背靠着背,卻暗暗地将穆以晨往城樓的樓梯處推,他抓住機會,砍斷了一根射向穆以晨的羽箭!羽箭斷成兩截,阮銘用屁股将穆以晨一頂,直接把他頂下了城樓。
穆以晨大驚:“大帥——!”
阮銘看都不看他一眼,咬着那一口鮮血,邪氣地勾起自己的半邊唇角,他臉上風霜拍打而勾勒出來的千萬溝壑在一瞬間被一陣黃沙風撫平了。恍惚之間,穆以晨看見的眼前人,似乎一下子年輕了二三十歲,回到了他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
陽光突然被遮擋,阮銘的背後驀地出現一個黑色的太陽,如天狗一般吞沒了刺眼的光束,他的臉上只剩黑色的模糊的影子,天空似乎都被一塊幕布遮掩了光輝——
穆以晨失聲大喊:“大帥——!!!!”
阮銘嘴邊緩緩吐出了幾個字,穆以晨耳邊只剩嗡嗡的轟鳴,什麽都聽不清楚,只能看見他幹裂的嘴皮上,那微妙而模糊的形狀——
陸骁将他一把拽了下去:“大公子——!”
“不——!大帥!”
“大帥——”
轟隆隆——
轟隆隆——
巨響毫無征兆地在穆以晨耳邊炸了開來,他只覺得耳朵痛得讓他只想在地上嚎哭打滾,耳膜幾乎都被震破了,鮮血從裏面流淌出來——!
無數的碎石砸在了他的身上,像下了雪一般!
穆以晨被碎石激蕩起的灰塵迷蒙了雙眼,幸好陸骁将他拽到了一邊,兩人艱難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穆以晨顫抖着手握着自己的長劍——
眼前,滿目瘡痍,淮水東營石頭砌成的高大城牆被一塊巨石砸出了一個巨大的洞,整個城牆凹了下去!滿地的碎石,夾雜着斷肢與破碎的頭顱,鮮血被稀釋在了空氣中,那灰土都染上了鐵鏽味!
阮銘……阮銘的屍骨,都不知道埋在了哪裏……
穆以晨腦袋裏面一片空白!
陸骁的腿被一塊碎石砸中,已經是一瘸一拐了。他嗆了一口灰,還是喊道:“大公子——!小姐說了!要護您性命!大帥也吩咐了——只有您活着、咱們才有報仇的力氣——!大公子、聽大帥的——咱們撤啊!!!”
“大公子——!”
“将軍——!!!”
穆以晨眼淚不知什麽時候,被吹落了下來。
眼前一切,只讓他覺得自己的鮮血都冰涼了……
阮銘不止一次傳信回去……
不止一次!
每一次都是八百裏加急!從淮水東營到祁京城,每次來回都要硬生生死五匹快馬!
淮水東營數十萬的将士犧牲……都等不到,祁京城的馳援;等不到……被皇帝死死扣在手裏面的兵符與帥印!
穆以晨絕望地跪倒在地,将自己的長劍戳在了地上,吼道:
“啊——!!!”
“啊——!!!”
“啊——!!!”
那一聲接着一聲,讓諸神不忍聆聽,諸鬼停下了收割魂靈的雙手。
穆以晨嚎哭的時間不長,他知道他等不起多久,越耗下去,死的人只會越多!
他立刻起了身,轉身同陸骁兩人一同奔向淮水東營最南方留存的最後一片營帳。
就在這個時候,穆以晨腳下的影子又變得不對!
無數細長的黑色光束墜落下來——密密麻麻,晃得人眼睛都快滴血了——
穆以晨立刻轉回身,往天上看去——!
他眼球迎接着的,就是一根鋒利的箭刃——
只聽陸骁嘶啞的聲音在這片天地回響:
“大公子——!”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
城南城北都有戰士,有許許多多的人戰死在了野外,屍體沒有被埋葬,烏鴉來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