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朝行出攻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韌如絲,終還是……等不來無轉移。
那一隊激蕩起湖面漣漪的驚馬,終究還是停在了樓關的關口。
為首護送的家将高高揚起自己手中玄色的旗子,手臂都已經累得顫抖不停,只剩那一張黑色旗幟在一片朦胧之中刺眼。
“放行——!放行——!”
“放行——!”
“錢将軍!”
錢方進站在城樓之上,見到旗幟來的時候,心髒提到了嗓子眼,抓着手下報信的人肩膀,一邊用力搖晃一邊怒吼:“你看清楚了?!看清楚了?!”
那報信的人雙眼通紅、熱淚盈眶,哽咽道:“是!是穆家來人——沒有馬車,大夫人騎着馬親至了!”
錢方進身子晃了晃,心跳“砰砰”地在他耳邊炸着,幾乎快要被他嘔出來了,他老淚縱橫,咬牙切齒地道:“大夫人……!大夫人來的……!!”
“将軍……大夫人快要進城了!”
錢方進一抹眼淚,揮手道:“開城門——!放行!”
底下有人問道:“可将軍,大夫人此次……并未帶通關文書啊!”
“狗屁的通關文書!”錢方進一腳踹在城樓上的火盆,将那一爐碳都踹翻到了地上,衆人被他吓得一陣瑟縮,只聽錢方進低聲吼道:“她是穆家的大夫人,是穆家小公子穆初堯的生母……她更是大公子的發妻啊!”
延和三十八年二月十一,在與敵軍僵持四月之後,淮水東營淪陷,大殷東海岸千裏國土淪喪。淮水解封,北燕大軍順利渡過天塹,踏上了大殷的國土。
淮水東營二十四萬将士全部殉國,主帥阮銘被北燕所擲巨石砸中,屍骨掩埋于軍營廢墟之中,享年五十。
萬箭齊發,淮水東營副将穆以晨身中數箭,口吐鮮血!
上天庇佑,他強撐着一口氣,被手下陸骁小心護送着,帶着淮水東營僅剩的四千餘人飛快撤回了樓關。
一羽飛鴿飄至祁京穆國公府,大夫人謝雨霏二話不說,牽過了家中駿馬,破開京城宵禁,直奔樓關!穆以寧得知此事之後,立刻派了手下家将追上謝雨霏,一路護送她前往樓關。
當夜,祁京城上下沒幾個人睡着了。
高羽琛正與戚含章連夜商讨北燕增兵的一幹事宜,卻突然被穆以安破門而入。
淮水東營殘餘人馬撤回樓關之時,穆以晨身上箭傷不愈,高燒不退,生死未蔔。
穆以安懵了。
戚含章将她的腦袋扣在自己的肩窩裏,睫毛顫抖不止。
高羽琛提着一口氣,連喘息都不敢了……
所有人都以為固若金湯的淮水東營,終究還是破了!
戚含章冷聲道:“玉璇。”
門外玉璇也是一愣,才轉過身來細聲道:“太子殿下。”
戚含章一手抱着穆以安,眸光沉肅,道:
“将太子的冊封诏書和金印拿來,我要進宮。”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雨霏,很棒、跟娘一起念。”
“采薇采薇!”
“采薇——!”
“曰歸曰歸!”
“曰歸——!”
謝雨霏只覺得自己的手背上一陣灼燒般的痛楚彌漫開來,像一塊烙鐵,直接戳在了她的胸口,燙得她連呼號都疼得發不出來了。
她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此刻人坐在馬背上,寒風呼嘯,竟然會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做夢,其實自己一點兒都沒長大,還是個小丫頭,窩在母親的懷抱裏面,望着秋末滿樹桂花飄香,金燦燦的小朵兒灑滿了她一身。
娘笑着拉住她貪玩的手,将她拽在懷裏面,教她念詩。
娘哭着教她念詩,淚水砸在了她的手背上。
年幼的謝雨霏睜着懵懂的雙眼,回頭看母親淚流滿面:“娘?”
你在哭什麽啊?娘!
我知道,你在哭什麽了……娘。
年幼的小女孩眼神變得成熟而憂郁,她從母親的懷抱之中掙脫開來,伸手想要撫去母親臉上斑駁的淚痕。
狂風吹來,卷起一地離散花瓣,沖散了她眼前母親的幻想,一切陷入黑暗不知何去何從。
謝雨霏驚慌失措:“娘——!”
可眼前一片漆黑,耳邊卻悄悄響起了唢吶聲、鞭炮聲,無數人的笑聲,空氣中彌漫着香甜的味道。謝雨霏摸了摸自己的臉,她的唇角正微微上揚!
“一拜天地——!”
拜八千裏蒼天、九萬裏大地,我同身旁此人喜結連理。
“二拜高堂——!”
拜陽上父親、黃泉幽魂,我同身旁此人白頭偕老。
謝雨霏猛地睜開雙眼,伴随着那聲響徹天地的祝福,遮擋在她眼前的紅簾被人緩緩掀開。
“夫妻,對拜——!”
拜我窈窕淑女,拜我沙場兒郎,一見傾心,思之如狂。
她看清了眼前的穆以晨,他滿面紅光,俊朗的面容洋溢着喜氣洋洋的幸福,那一雙鎮靜成熟的深邃眼眸中,倒映着紅妝豔麗的自己。
哦,這是她成親的那天。
她感到穆以晨緩緩拉起她的手,支支吾吾,激動地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謝雨霏幾度以為他會一個崩不住大哭出聲,心底裏面藏不住地想要嘲笑他。卻只見穆以晨虔誠地親吻在她的手背上,緊張地連嘴唇都在顫抖:
“終于……算是娶到你了!”
謝雨霏聽見外面小姑子吵吵嚷嚷要鬧洞房的聲音。
她笑了,穆以晨也笑了。
那一夜龍鳳花燭搖曳呈祥,他親吻在她的唇上,輾轉反側,不肯分離。
窗簾放下的時候,謝雨霏眼前又是一黑。
“大夫人——!”
謝雨霏平生第一次那麽速度地翻身下馬,第一次不顧一切地撒開自己的雙腿奮力向前奔去,她沖進大帳之中,大腿酸痛得讓她險些把牙都要碎了,腳下一軟,撲倒在了大帳裏面,将衆人吓了一跳!
“大夫人!”
“沒事吧大夫人!”
謝雨霏扒開前來扶着她的人的手,跌跌撞撞地沖到了穆以晨的床邊。
軍醫不動聲色地沖她搖了搖頭。
穆以晨赤裸着上身,上面是密密麻麻已經結痂的傷痕,和無數枯黃色的紗布包裹之下的黑紅色血跡。他此刻燒得滿臉通紅,身體燙得可怕,眼神迷離,只在看到她的時候,涼氣了黑色深邃中唯一的亮點。
他張開幹裂起皮的嘴唇,想要竭盡全力牽扯一個笑容,可聲帶已經盡數毀了,只能發出野獸般的嘶啞呢喃:
“霏……”
謝雨霏直接不再顧及面子、規矩和儀态,當着衆人的面就直接摟在了穆以晨的脖子上,整個人緊緊地抱着他,淚水一直忍在眼眶之中,咬緊牙關,顫抖着身子都不願意落下來。
她、她好不容易見到人了……見到她心心念念、擔驚受怕、日思夜想的人了……
不能哭啊!
哭了就不好看啦!
不好看了……穆以晨就要走了、就不要她了!
謝雨霏報複性地咬了一口在穆以晨的脖子上,那滾燙的溫度讓謝雨霏的魂靈都被灼燒起來!
穆以晨向來最寵她,此刻也沒有計較她耍小性子的動作,想要擡起手将她攬入懷中,可整個手臂軟綿綿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
他現在喘着一口氣……都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都抽幹淨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對謝雨霏低聲道:
“我……不在這兒……”
謝雨霏知道他什麽意思,剛想讓他別說話了,省着點力氣。
可穆以晨還是堅持着道:“走吧……霏……”
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穆以晨靠在謝雨霏的懷中,謝雨霏挺直腰板,支撐着這個男人火熱的溫度。手下為他們披上衣服,謝雨霏策馬,帶着穆以晨去到了那處他們來的時候經過的蘆葦蕩。
兩人誰都不要幫忙,謝雨霏扶着穆以晨踉踉跄跄地走着,随意找了一處還算比較幹燥的地上,就這麽毫無形象地坐了下來。
跟在二人身後的錢方進伸手攔住了想要跟着他們的士兵,眼眶濕紅。
“讓将軍……同大夫人,單獨呆着吧!将軍他,實在是太想夫人了……我想,夫人也是吧。”
穆以晨燒得昏昏沉沉,整個人軟綿綿地被謝雨霏攬在懷裏,他走之前被謝雨霏灌了不少水,嗓子似乎是好了一些,燒勉勉強強退了一些,此刻人的臉上恢複了些神色與精神。穆以晨眯着眼睛,看着遠方的魚肚白,低聲道:“破曉了……”
謝雨霏扶着他的肩膀,跟着他一起道:“是啊……破曉了。”
穆以晨咳嗽兩聲,整個人都在謝雨霏的懷中抖個不停,咬着牙,想要拼命将口中的東西咽回去。
謝雨霏神色淡漠:“吐出來吧,你在我面前還想裝什麽?”
穆以晨無法,整個人都憋得喘不過氣地顫抖着,終于還是苦澀地笑了出來,将一灘紅色的鮮血吐到了地上。
他的嘴唇被鮮血染得殷紅,血絲勾連着。謝雨霏輕輕拍着他的背,讓他舒服一些。穆以晨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抓住了謝雨霏的手腕,低頭道:“我對不起你……”
謝雨霏一愣。
只聽穆以晨道:“我名下的産業大多數都典當換成了銀票流盡了軍營裏面,但還留着一筆……是娘和爹爹留着下來的。我知道……你的嫁妝也跟着我賠進了軍營裏面。但留在穆家的那一份,還足夠你和幺兒富足地過下半輩子。”
穆以晨擡眸,從始至終,他的眼睛裏面只有謝雨霏一個人的倒影。他懇切地道:“聽話……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謝雨霏卻突然湊身上來,直接堵住了穆以晨想說的話!
鮮血的味道,彌散在兩人的口腔之中,腥得人想哭。
穆以晨的淚水緩緩落了下來。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體的流逝,整個人雖然發着燒,卻只覺得冷得徹骨!
他想要回吻他心愛的妻子,從她那裏汲取溫度。
謝雨霏也想要竭盡全力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他。
可他……已經完全沒有了一丁點兒力氣了,沒有一丁點兒力氣再去抱她、親吻她,陪着她一起慢慢地走下去了。
久久之後,謝雨霏才松開了穆以晨的雙唇,整個人已經哭花了臉。
穆以晨艱難地擡起手,撫去了她臉上的淚水,笑了一聲:“我第一次見你哭成這樣……之前為什麽要忍着?”
謝雨霏抽噎,抓住了他覆在自己臉頰上的手,道:“我不敢哭……哭了就醜了,醜了的話……你就會不要我了!”
穆以晨愣住了。
他湊上前,一點一點吻去了謝雨霏臉上的淚痕,道:
“我那麽想你……
“好不容易才把你娶回來……
“我那麽愛你、那麽那麽地……舍不得你。”
他又咳出了一口鮮血。這次,全部都噴灑在了謝雨霏的衣裙上。
血的顏色,紅得鮮豔淋漓,仿佛她那身鳳冠霞帔,美得讓人沉淪。
謝雨霏抱着穆以晨,在他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
“穆以晨,我愛你!”
她不斷親吻着穆以晨的鬓角:
“穆以晨我愛你!”
她被衣裙上的鮮血燙得心裏都被烙了個大洞!
“以晨……我愛你啊……”
穆以晨笑了,像個孩子一樣的笑了。
自從母親走後,作為家中長兄,他擔負起了家族世代将領的使命,沙場幾經生死置之度外,更無意為兒女之情牽腸挂肚,邊疆黃沙吹散多年,磨砺出他面龐棱角,鋒利冷漠。
直到那次不經意之間,他撞見了眼前這個別人口中的“老姑娘”!
穆以晨不信一見鐘情,那一刻只覺得跟着姑娘看對眼了!
他喜歡聽到她的語出驚人,喜歡看她發小脾氣的嬌嗔模樣,喜歡看她抱着兒子坐在院中沉靜娴雅的模樣。
他的發妻……
穆以晨握住了謝雨霏飄起來的一縷發絲,那發絲被初生的太陽照得金燦燦的。
好美……
“我……心悅于……吾妻……”
那一輪朝陽躍出了湖面,晨光鋪滿大地,傳遞着溫暖的溫度。
穆以晨倒在了謝雨霏的懷中,手上還緊緊握着她的那縷發絲。
錢方進衆人單膝跪地,脫下了頭盔,抽出長劍插入松軟的泥土之中,埋下了頭,泣涕不止。
謝雨霏撕心裂肺地哭嚎出聲——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穆以晨終究沒能熬過這個寒冷而漫長的冬天,暖陽一如他的名字再次出現在廣闊天地之間時,萬物複蘇,山川河海,奔湧不息。
柳條抽出了新芽,雨停了。
他沒能等來那個班師回朝的春天。
穆以晨曾經答應過,要陪着謝雨霏一同看夕陽落山。可謝雨霏不愛看日落,更喜歡追逐日出。穆以晨問她,她只說:
“我心上之人,名為晨,不侯夕。”
終于,他們還是靠在了一起,看到了最後的晨光。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延和三十八年二月中,穆家大公子、龍武将軍穆以晨病逝于樓關,自此,大殷戰将所剩無幾,樓關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