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鄧凱文的手術一直到深夜才結束。

他的情況基本上已經穩定下來,但是第一夜仍然要進ICU病房。醫院病房大而舒适,允許兩個家屬陪護,但是鄧凱文在法律意義上沒有家屬,因此未婚妻西妮亞便留了下來。

洛杉矶警局也要派出一名警察留守,米切爾便主動要求留在醫院。本來桑格斯準備自己留的,但是臨到決定時他老婆打來電話,說是醫院寄來懷孕報告,米切爾便強硬的把他趕走了。

“懷孕不是小事,你們這還是第一胎吧?你覺得如果Kevin醒來以後,知道你放棄了這麽重要的時刻留在醫院裏陪他,他心裏能好受嗎?還是別給他添堵了!”米切爾哈哈笑着一指自己:“這種時候就應該像我這樣的單身漢出馬,還能拿兩倍出勤津貼呢!”

桑格斯遲疑再三,最終還是千恩萬謝的走了。

米切爾啪的一關門,轉過身的時候臉上已經完全失卻了笑容。

他生得不能說不好,雖然五官臉相不如鄧凱文那樣俊美,但是收拾收拾也能算爽朗陽光。他笑起來的時候特別有感染力,仿佛無憂無慮心懷坦蕩,讓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但是當他完全不笑的時候,那眼神、五官、面部表情,就顯得特別冷淡疏遠,還有股隐約的戾氣,讓人忍不住覺得,他也許是個關鍵時刻狠得下心來的男人。

米切爾沉着臉走進病房,只見鄧凱文躺在病床上,臉色比被單還要蒼白。他臉上蓋着氧氣罩,幾根管子從身上鏈接出來,右手上插着血袋針頭。西妮亞?米蘭達坐在床邊拉着他的左手,輕輕親吻着他瘦削的手背。

“他還在手術室裏的時候,我站在門外邊,心想如果他死了,我就舉行一個婚禮,新郎席位上放着他的遺像。”西妮亞看着鄧凱文昏迷的臉,目光柔軟而癡迷:“我想做他的女人,姓他的姓,穿着黑裙子成為他葬禮的主辦人。我可以做他一天的妻子,然後當他一輩子的遺孀。”

米切爾抱着臂靠在門邊上:“這種時候還用得着裝深情嗎?反正他看不見。”

“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女人的愛從來不裝。”西妮亞笑了一下,俯下身去在鄧凱文冰涼的側臉上印下一個吻:“——從我第一眼看到他開始起,我的眼睛裏就只剩下了他。我可以為他去死。”她頓了頓,仿佛堅定信念一般輕聲重複:“我可以為他去死。”

“事實上是你差點害死了他吧?”米切爾忍不住冷笑一聲:“很可惜,你愛的這個鄧凱文不需要女人!”

“就算他不需要女人,也未必需要你。”西妮亞的聲音一如既往十分柔和,盯着米切爾的眼神卻争鋒相對咄咄逼人:“我們不妨打個賭,就算有一天我和Kevin分開了,他也絕對不會選擇你!他也許會孤獨很長一段時間,也許會選擇另一個女人甚至是男人,但是他絕對不會跟你在一起!”

米切爾臉色慢慢沉了下來,一言不發的盯着西妮亞。

病房外的走廊上隐約傳來護士走路和說話的聲音,窗外夜色沉寂寥遠,星河岑寂。

病房裏的空氣靜默得幾乎要凝固,米切爾和西妮亞互相直視着對方的眼睛,兩人的目光都冷酷徹骨。

就在這個時候病床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呻吟,西妮亞慌忙低頭一看,只見鄧凱文的手動了動,仿佛想抓住什麽。她立刻用力抓住他的手:“Kevin!Kevin!你醒了嗎?”

鄧凱文臉色微微的扭曲了,似乎想說什麽,但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沒有睜開眼睛,神情十分掙紮,仿佛在竭力逃離一個可怕的噩夢,卻深陷在泥潭裏掙脫不得。

米切爾大步走來叫了一句Kevin,聲音非常大,護士立刻敲門而入:“發生什麽事了?病人怎麽樣?!”

“醫生輕快過來看看!他好像要醒了!”西妮亞顫抖的叫道:“醫生!請快點叫醫生!”

護士一個箭步沖到病床前,只看了一眼儀器屏幕,又看了一眼鄧凱文,松了口氣:“沒事,醒不過來。病人只是在做夢而已。”

做夢?米切爾立刻看向鄧凱文的臉,只見短短幾秒鐘他已經不再掙紮和痙攣,只是嘴唇瞬間微微一動,仿佛是叫了個人名。

看那口型,仿佛是“尼爾”或者是其他什麽。

不過尼爾是誰呢?米切爾心裏微微一動,他只知道S.W.A.T裏有個特警叫尼克,叫尼爾的還真沒有。雖然這個名字很常見,但是他們這一圈警察裏還真沒人叫這個的。

難道是在叫尼克?不對啊,這兩人八竿子打不着啊。

護士推了一針鎮靜劑後,鄧凱文的臉色很快平靜下來,再次陷入了深度昏迷中。西妮亞被吓得不輕,也顧不上米切爾了,只緊張的坐在病床邊時刻盯着鄧凱文,連眼睛都不從他身上移開半分。

米切爾看她那樣心裏煩得慌,便走去外邊抽煙。他站在露臺窗前,迎着夜風點起一根萬寶路,看着那打火機的光一山一滅,突然心裏閃電般劃過一個念頭。

尼爾,Neil?

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十分耳熟,總覺得在哪裏看見過……

Neil……Neil……

Nathaniel?

納撒尼爾?埃普羅?!

米切爾瞬間嗆了口煙,重重的咳嗽起來!

他想起很久以前看到的一本FBI絕密資料,世人都知道G.A的老大是埃普羅,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這位黑道教父的全名是納撒尼爾?埃普羅!

難道說鄧凱文剛才叫的是埃普羅嗎?

他為什麽會用這麽親昵的稱呼來叫埃普羅呢?

米切爾回過頭去望向病房,慘淡的燈光冷冷映在大理石地面上,反射出沒有溫度的光。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恍惚,不知不覺往病房的方向走了兩步。

鄧凱文到底做了怎樣的夢呢?他在夢裏再一次想起了埃普羅嗎?

在G.A幾年隐秘的時光中,他跟埃普羅之間到底發生過哪些不為人知的往事,以至于十幾年過去了,他還會在夢中下意識的用最親昵的稱呼叫埃普羅的名字?

米切爾用力抽了口煙,感覺到辛辣的煙霧在肺裏蔓延,那一刻他拿着香煙的手指竟然有些微微的戰栗。

(2)

鄧凱文躺在床上,隐約聽見身邊有男人和女人的交談,聽見有人迅速跑來的聲音,甚至從眼皮的縫隙中看見刺眼的雪白燈光。但是他沒有意識,他清醒不過來。

就像是陷入流沙之中,本以為早已忘卻的記憶蜂擁而至,從他的嘴巴、耳朵裏一個勁的灌進去,就算他拼命伸手呼救,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就像無聲而恐怖的啞劇一般,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吞沒,撕心裂肺卻無能為力。

“Neil……Neil……”

是誰在叫?

“Neil,Neil!”

“Neil……!”

鄧凱文猛地回過頭,一個小男孩跌跌撞撞的向他跑來,滿臉期待,張着雙手,轉眼就到了近前。

他一時大驚,下意識的想避開,但是雙腳卻極度沉重,連稍微動一動都做不到。

就在兩人即将撞上的瞬間,突然那小男孩竟然一頭紮進了他的身體,就像穿過一團空氣那樣,直接從他身體裏穿了過去!

鄧凱文震驚回頭,只見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一個身材高大的年輕男人,穿着黑襯衣,黑西裝,微笑着對那小孩伸出手。

他們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就像兄弟或者是父子,仿佛站在溫暖永恒的陽光之下,一切細節都親昵而慈愛,沒有半點危險。

鄧凱文的瞳孔瞬間緊縮,他認出了眼前這兩個人——那竟然是年輕時的埃普羅,以及童年時代的自己!

剎那間場景仿佛漩渦一般旋轉起來,他不由自主的被卷下水面,深淵中伸出一只巨大無形的手,在轟鳴中一把将他狠狠拉了下去。

他驚恐的奮力掙紮,卻像蚍蜉撼樹一般無濟于事……直到記憶轟然破閘,他在巨大的咆哮中發出一聲聽不見的驚呼。

——

二十年前。

美國紐約。

産房裏傳來聲嘶力竭的痛呼,間或有護士匆匆來去,走路時步伐帶起一陣快速的風。

一個黑眼黑發的小男孩坐在長椅上,緊緊抿着粉色的嘴唇,手心裏的汗冰冷潮濕,他不由自主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

一個護士突然從産房裏沖出來:“孩子的父親呢?父親在什麽地方?!”

“不知道,産婦沒有留下那個男人的聯系方式,也沒有人送她來醫院。”另一個護士說着轉過身,看向長椅上孤零零的小男孩:“只有這孩子跟産婦在一起……據說是大兒子。”

兩個護士同時沉默了一下。

小男孩呆呆的望着她們,隐約覺得她們在說一些不好的事情,半晌才怯怯的叫了一句:“媽咪……媽咪在哪裏?”

兩個護士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柔聲問:“親愛的,你爸爸在哪裏?”

小男孩再次在褲子上用力蹭了蹭手,小聲說:“他走了。”

“走了?”護士疑惑的重複,“你知道爸爸在哪裏嗎?你媽媽需要他。親愛的,你知道爸爸的名字嗎?或者是電話號碼?任何聯系方式都可以,你知道嗎?”

小男孩怯生生的望着她,半晌搖搖頭:“爸爸不要我們了。”

他想起那天家裏爆發的劇烈争吵,摔碗砸東西的聲音一直持續到深夜。第二天早上他起來的時候,只看見爸爸帶着一只巨大的行李箱站在門前,彎腰摸了摸他的頭,神情十分的溫柔。

“Kevin,爸爸必須要跟你說再見了。”

“……你還會回來嗎?”

年輕的父親看着他,半晌才悲傷的搖了搖頭。

那天他看着父親從房子的臺階走下去,連頭都沒有回。不知道什麽時候母親走到他伸手,仿佛無法支撐身體的重量一般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擡起頭,只看到母親臉頰未幹的淚跡和通紅的雙眼。

從那天清晨直到現在,七個月過去了。

那是凱文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兩個護士再次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遲疑不決的問:“産婦手術前簽了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的協議嗎?”

“沒、沒有……”

“情況太危急,産婦已經沒有神智了,可以征詢産婦的意見嗎?”

“太勉強了,太勉強了……如果她的情況進一步惡化下去,我們就必須放棄産婦的生命……”

她們同時遲疑的沉默了。

在這個時候的美國,危急情況下保孩子不保大人是醫院慣常的做法,甚至在法律上也有這方面的傾向。

但是從小男孩的話裏可以聽出來,産婦的丈夫已經離開了這個家庭。那個男人可能已經死了,或者是失蹤了,如果産婦一旦離世,那麽這兩個孩子都會立刻成為孤兒。

“我們必須替她作出選擇,”一個護士低聲說,“再拖下去兩個都未必能保住。”

她的同事最終下定決心般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她們即将走回手術室的時候,突然走廊上響起很多人的腳步聲,十幾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從樓梯沖了上來。為首那個看上去年紀還不大,面相深刻而冷峻,眉目間帶着一股煞氣。

走廊上幾個醫生護士都吓了一跳,剛有人想攔住他們,突然硬生生止住了腳步:“是G.A的人!”

“是……是埃普羅!我昨天才在電視上看過他!”

走廊上瞬間想起竊竊私語,但是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埃普羅走到手術室門前,雖然他神情冷漠而肅厲,說話語氣卻一點也不粗魯,相反還有些冷淡的彬彬有禮:“請問,産婦名字是不是叫卡珊德拉?”

護士嘆了口唾沫,很快點點頭:“是的,請問您……”

“我是胎兒的父親。”埃普羅打斷了她。

“是、是——那實在是太好了,現在産婦的情況比較危急,您必須作出決定……”

“請務必同時保下大人和孩子。但是如果情況不允許,”埃普羅頓了一下,語調生冷平靜:“——那就保孩子。”

護士們立刻吃了定心丸一般連連答應,飛快的跑進手術室裏去了。

埃普羅從手術室門前退開幾步,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細微的聲音:“……那我媽咪呢?”

他一回頭,看見一個七八歲的東方小男孩坐在長椅上,長得竟然非常可愛,只是因為驚恐無助而顯得臉色蒼白。

埃普羅鐵硬的目光讓這孩子更加害怕,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聲音更微弱了:“……我……我媽咪呢?”

“這是那個女人離婚前的兒子,一直跟着她生活。他父親是個東方人,這孩子應該是混血。”助手立刻對埃普羅低聲說道。

埃普羅點點頭,走過去站在長椅邊。他身材非常高大,俯下身來才能平視着小男孩漆黑水潤的眼睛:“你好,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看看埃普羅伸出的手掌,遲疑半晌之後輕輕把小手放上去,兩人于是緩慢而一本正經的握了握手。

“你好,我叫Kevin Den,你可以叫我Kevin。”

埃普羅打量着這孩子,似乎感到十分有趣:“你好,我叫Nathaniel,你可以——嗯,可以叫我Niel。”

凱文擦擦眼睛,因為剛才他忍不住哭了,眼眶裏還留着淚水,一擦就顯得紅通通的,“嗯,Neil。”

“Niel。”埃普羅糾正他。

“Neil。”凱文堅持說。

小孩子口音不準可以原諒,但是一口一個“Neil”實在有點可笑,埃普羅身後的助手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埃普羅用力揉揉他漆黑柔軟的頭發:“好吧,随便你吧。不過只有你一個人可以叫我Neil,要是每個人都這樣叫,也許我就忍不住要殺人了。”

凱文困惑的仰起頭:“為什麽?”

“聽上去太像意大利黑手黨了。”埃普羅認真的解釋一句,緊接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雖然是同行。”

“……Neil,黑手黨是什麽?”

“就是壞人,警匪片裏被警察抓的壞人。”

凱文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過了一會兒突然又扯扯埃普羅的袖子。

“怎麽了?”埃普羅溫和的問。

“媽咪……我媽咪呢?”

這話從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嘴裏問出來,帶着怯懦和渴望,嬌軟稚嫩還夾雜着隐約的哭腔,讓人聽了心裏發顫。

埃普羅久久的凝視着他,半晌輕聲問:“Kevin,如果有一天你媽媽不在了,你會怎麽樣?”

凱文睜大眼睛,困惑的望着他。

“算了,我只是說說而已。”埃普羅拍拍小孩的臉,轉過身去望向産房的大門。

很多年後鄧凱文回憶起那時的一切,才意識到生斯坦利的時候,他母親幾乎丢掉了性命。

她為了生下埃普羅的孩子,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放棄了清貧的家庭,讓大兒子永遠失去了父親,甚至差點連自己的命都喪失掉了。

也許是冥冥之中命運注定,這個女人最終平安生下了斯坦利——紐約最大黑幫G.A未來的繼承人,并且僥幸從生死線上掙紮了回來。她所放棄的一切都有了加倍的補償,富貴和榮耀都随着斯坦利的降生而來到她身邊,讓她輕輕松松就唾手而得。

那一年鄧凱文七歲,多了一個叫斯坦利的弟弟,緊接着成為了美國東部黑道教父的養子。

——從他第一次管埃普羅叫Neil開始起,他的命運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徹底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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