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山林間穿堂風呼嘯着, 雁回蔥白的指尖觸上笑臉殼子,冰涼的觸感順着指尖一路蔓延進心底。可縱使耳畔的風如何喧嚣,雁回還是聽見自己胸腔內的心跳聲, 那麽劇烈, 震得她耳膜都在輕輕發顫。
笑臉殼子被掀起一角, 露出掩埋其下的肌膚,下颌線條流暢鋒利。
雁回心如擂鼓,她知道只要自己再用上那麽一分氣力, 便可完全窺見面具下的皮相, 便能再見那個早已故去的骠騎大将軍容顏。
哐當——
袖袍不慎帶倒石案上唯一立着的葫蘆形酒壺,壺中餘下的美酒順着瓶身傾倒, 将青石桌案上的顏色加深, 染出兩團圓形的深色。
雁回沒有停頓亦沒有猶豫, 故人近在眼前身在咫尺, 她沒有放棄的道理。
然, 就在她将要完全掀開笑臉殼子時,手腕覆上一圈溫熱,那人不知何時醒了過來, 或者根本沒有醉酒。
他十分知禮數也知疏離,大手壓在她的衣袖上, 隔着那光滑的綢緞握住雁回纖細的手腕。
“驚宛姑娘。”張三嘆息, 音色裏透着十足的無奈:“你這是作何?”
林間早秋的風吹得她耳尖冰涼一片,手腕的陌生的觸感讓雁回瞬間回神, 她下意識往後收手, 将自己的手腕從那輕輕的鉗制中掙脫出來。
做完這個動作,雁回才後知後覺自己的反應太過了。
本來想以自己好奇恩人長相為由搪塞自己被抓到現行,可一想到自己方才如碰到洪水猛獸的反應, 雁回便抿唇沉默了,她的唇上而微厚下而微薄,是典型的重情之人。
張三重新掩好笑臉殼子,又整理了好了淩亂的前襟,這才略仰着頭看向雁回。
雁回垂眸道:“恩人像極了我一個故人。”
“哦?驚宛姑娘的相識的故人也與在下一般……身有缺陷?”張三音調有些驚訝,許是覺得自己話中有些不妥,又緊接着解釋道:“驚宛姑娘莫要介懷,在下并沒有其他意思。”
雁回忍着喉中宛若橫着的一根刺帶來的酸澀刺痛感,盡可能地保持自己音色平緩無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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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雁回沉靜道:“我的這位故人走路都是帶着風的,行事高調做人亦是張揚。”她頓了頓,聲線依舊輕緩柔和:“他落拓不羁,能上九天攬月能下五洋捉鼈。他随意恣肆,策馬看盡長安花,春風得意馬蹄疾,談笑凱歌還。”
“在下……”張三苦笑了下:“聽聞驚宛姑娘所言,在下何德何能沾了姑娘故人的影子。在下自幼雙腿殘缺,姑娘許是思念過重,才錯認了人。”
雁回不言,望着他。
張三便要尋理由開溜,雁回并不給他這個機會。
她目光緊緊地鎖在張三身上,須臾不離:“張公子。”雁回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張三不明所以,歪了歪腦袋,卻還是順着雁回的提問繼續說了下去,他不是很肯定地問:“驚宛姑娘?”
“不。”雁回沉聲道:“本宮乃當今皇後,中宮之主,一國之後,執掌金冊鳳印。”
張三:“……”
張三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氣氛有一瞬的凝滞,待濃稠的尴尬破冰後,張三撐着四輪車兩側扶手,想掙紮着起身行禮。
“現在……”雁回聲音雖輕,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儀:“本宮命你……摘下面具!”
張三沒有立刻去做,他迎上雁回複雜的目光,語氣中盡是無奈:“驚宛姑娘……哦不,當是皇後娘娘。皇後娘娘适才所言,草民身上有幾分您故人的影子,為何娘娘執意要一探究竟。草民人微言輕,但還是想勸娘娘一句,有時候虛妄的藉慰比失望好太多。”
“摘。”雁回道。
“娘娘……”張三拱了拱手,道:“既是皇後娘娘之命,草民莫敢不從。”
“摘!”雁回喉中一哽,尾音帶了點點哭腔。
她看着,就這麽看着張三并未猶豫地伸手摘下面具,随後雁回僵在原地,胸腔裏劇烈跳動的心忽然就止住了,一股巨大的負面情緒如潮汐滾滾湧來,溺得她無法順暢呼吸,喉嚨處更像是被一雙無情鐵手掐住,她一口氣全部堵在了心頭。
不是他。
面具下這人面容陌生,就算拼了命将他五官重塑也難以雕刻成那人模樣。
失望之色在她眸中縱橫交錯,不該是這樣的啊,她如何會認錯,她怎會認錯。
大概是雁回面上難掩悲恸,張三忍不住勸慰,将要開口卻被她一聲喝住,雁回呵止張三的安慰,轉身幾乎是逃似的離開了後山。她逃得飛快,像是晚一步就會被身後厲鬼索命。
也因此并未注意不遠處的山林間顯出一道人影來。
這人是端端站着的,凝着雁回逃離的方向看了許久,久到星河一連喚他數十聲方才回神。
坐在四輪車上的星河站起身,恭恭敬敬對半山腰上的人行了一禮,随後才道:“主子,星河終于知曉您平日裏為何總是要逼着奴學您作風了。”
國舅爺撤回視線,對上星河的眼輕輕笑了下:“出息了。”
許是主子難得誇贊自己,星河便如寡婦家的傻兒子般直言道:“奴還瞧見了,主子這笑并非發自真心甚至還帶了幾分苦澀,就像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清。”
國舅爺道:“你再多言一句,我便扒了你舌頭讓你切切實實體驗一番啞巴吃黃連。”
星河:“……”
國舅爺長長嘆了聲,躍身而下。修長的手扶起石案上那瓶被雁回碰倒的酒壺,發現其中殘了點餘酒,便毫不顧及地一飲而盡。
末了,一抹嘴‘啧啧’兩聲,說不清是感嘆還是什麽。
“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鼈,策馬看盡長安花,春風得意馬蹄疾,談笑凱歌還。”國舅爺将雁回給予他的評價好好的重複了一遍,從中品砸出來幾點意思,面上出現一抹真心實意的笑意,但眼底又有難以消融的晦暗:“這小丫頭對我評價倒是高,嗯,也很中肯。沒想到啊沒想到……”
他一連說了兩聲‘沒想到’,旁邊星河還在待他接着往下說,但那人噤聲了。
确實沒想到,雁回對他印象如此好,好到讓他又開心又有一絲……難過。
雁回回至自己房間,她既已經主動向那張三表明了身份便不再打算繼續隐瞞下去了。于皇家寺廟殺生是大事,張三雖不是她想的那人,但身份也确實古怪,她還得繼續查下去。
手掌攤開,一封書信呈于掌心。
雁回拆開謝昀的回信,視線一掃,有些哭笑不得。謝昀的回信上并未寫什麽內容,而是就着她之前的信函,用朱色的狼毫批奏折一般寫了三個大字——朕已閱。
虧她還擔心什麽機密暴露特地往後山去,不曾想是這麽不痛不癢的三個字。
雁回将書信放置奁中,她隔着雕花的窗棂看了看外邊的天。天藍晴朗綠植茵茵,只是夾雜在其中的微風有些涼。
她似是想到了什麽,合上了窗轉而推開門扉走了出去。
雁回順着悠長的回廊穿過寺廟內院,随着她一起進寺廟的幾個宮女偶爾喚她姓名,她也權當沒聽見。走過內院,雁回來到寺廟山門,殿堂外香火氣濃郁,殿內左右分塑二金剛力士,殿中有僧人跪于軟簟敲着木魚,一派莊嚴肅穆。
她走進殿中,雙手合什輕聲喚道:“住持大師。”
那敲着木魚的僧人便停了下來,皆側目凝着雁回。有且只有一人依舊閉目手敲木魚,嘴上道:“心猿意馬,茫然若失。”
因雁回到來而分心的其他僧人頓露出羞愧難當之色。
“娘娘。”那人并未睜目卻清楚來者的身份,待正殿其餘人等都退了出去,主持大師才暫時停住了手上的動作:“那人是誰,是什麽身份,娘娘就算現在知曉了又有何意義?等到了合适的時機,不等娘娘想方設法去探尋答案自己便能浮出水面。”
雁回沉默一瞬,在想住持大師到底是高深莫測還是有人提前向他支了招呼。
住持大師這才睜眼,端端凝着眼前的金像佛身,那佛像之下置着一桶靈簽。
“娘娘若覺得茫然困惑不妨求上天給予啓示,我佛慈悲當會為娘娘授道解惑。”
住持大師言盡于此,雁回便知曉她此番是從他嘴裏套不出來任何話了。她也不強求,索性便依了住持大師的話,虔誠地向佛身作揖,将心中的迷茫于心中一一說了。
說罷,便上前端起簽筒輕輕搖晃兩下。
未幾,從筒中搖下兩根簽來。
這平日裏皆是擇一根靈簽解惑,雁回現在正欲從落在紅綢的兩根靈簽中擇其一,身後住持大師卻道:“娘娘,這兩簽都是您的。”
雁回便将兩簽交給了住持大師。
住持大師先看其一,道:“下簽。”
雁回抿唇,面上未興什麽波瀾,安靜地等着大師解簽,便聽見大師禪意濃厚的聲音幽幽響起:“‘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雁回問:“何意?”
“娘娘關懷之人,身險命憂。”
雁回一愣,緊着問:“何解?”
“福禍旦夕皆由女子所起。”
雁回還想再問得更清楚些,住持大師又看了另一簽:“中簽。”
住持大師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雁回垂眸,這院落裏的風夾着香火氣息蠻橫而來,山門中的燭火搖曳但始終□□着,唯一受害的便只有她,風蒲獵獵吹散了她的鬓發也吹得她額角脹痛非常。
“多謝大師。”雁回道謝決然而去,留下一殿寂靜。
“山門有三,意為‘三解脫門’,即空門、無相門、無作門。”住持大師敲響木魚,對着朱漆大門外道:“兩位施主請進便是,何必簾窺壁聽。”
話音一落,大門一掖便真的出現兩人,便是坐在四輪車上的國舅爺以及推着四輪車的星河。
“你這禿驢講話當真毫不客氣。”國舅爺一點羞愧心也無,罵道:“你知不知曉你這般毫不顧忌揭人短在山下是會挨揍的。”
住持大師也不介意,将兩根靈簽放回簽筒內,凝了國舅爺一眼:“想必施主是為皇後娘娘來的吧。”
國舅爺矢口否認:“不是。”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皇後這簽甚妙。”
“……”國舅一頓,随即笑開:“确實是好簽,帝後同心其利斷金,天佑我大梁。”
住持大師別有用意看他一眼,卻不言不語。殿內木魚敲擊聲,一聲接一聲,聲聲悠長。
雁回念着今日這簽只覺心慌,思來想去便拿過筆墨給謝昀寫了第二封信。她在信中直言讓謝昀遠女色,但沒說為何。寫下這封信,便交給暗衛,特意囑咐其讓八百裏加急給謝昀送去。
大梁之北,謝昀帶領急行軍欲提前趕往郦城。就在将要抵達郦城前夜,謝昀收到了來自京都加急送來的密函。
軍隊急行數日,眼瞧着便要抵達,謝昀終于舍得休息。便吩咐下去讓軍隊紮營休息三日調整狀态,三日後于拂曉前進城。
主帥帳中,謝昀挑燈看着案牍上的書信。朱公公于一旁垂眉順眼,因有上回的前車之鑒,這次朱公公再不敢問什麽‘娘娘可有擔憂’‘娘娘可是憂思聖上’的話。
果然,聰明如他。
那廂謝昀讀完雁回寄來的信臉色又不好了,甚至還發氣般将信函揉做一團,狠狠地往地上擲。
“她便是這般想朕?”謝昀憶起信上文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朕就這麽昏聩?她當真覺得朕如那衛宣公一般淫縱不檢?”
朱公公不敢搭話,他不知皇後娘娘在信中到底寫了什麽,更不敢替其好言。
“朱頤!”謝昀手指在空中點了點,指着地上那團紙:“朕便讓你瞧瞧,朕這皇後有多離譜!”
朱公公答“喏”,小步上前拾起地上的廢紙,小心理平理順,這才放眼看內容:
謹呈者:
日前曾奉一函,諒已先塵左右。聖上禦駕親征乃大梁之福,望聖上遠離女色切莫因小失大。
回叩禀。
朱公公:“……”
謝昀氣笑了,啜飲一口涼水壓了壓腹中火氣:“皇後曾大言不慚真心待朕,你瞧瞧,這信中可有一句關懷?”
朱公公不敢置聲,唯一能做的大抵便是屏住呼吸,腦中千回百轉想得盡是如何才能不引火燒身。
可他又不敢放任謝昀獨自怄氣,想了想道:“萬歲爺,皇後娘娘心中還是有您的,如若不然也不會特地八百裏加急送來這封信函。”
謝昀瞪着他。
朱公公垂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番話太牽強。
謝昀眯了眯眼道:“依你所言,她這是憂心朕的身邊有第二個蘭貴妃?”
見謝昀似乎聽進去半分,朱公公趁熱打鐵道:“指不定娘娘便是這個意思,到底聖上才是皇後娘娘的夫君,聖上與旁的女子親熱,娘娘心底多少是難過的。”
謝昀蹙眉思忖半天,又氣道:“若真是這樣,她便不會日夜睹畫思人,她在意的是朕這張臉,若非如此,當日采選她便不會盡選些貌美的女子送進宮來!”
謝昀越說越氣,大掌捏着杯盞铮铮作響,音調裏頗有咬牙切齒的意思:“朕只不過是舅舅的替身,寵幸誰與誰人親近,她都是不在意的。朕在她心中估摸就是龌龊不堪的,比不得她心尖上那宛若皎潔月光的人。她将朕想得這般低劣,指不定舅舅在她心中就越光風霁月。”
朱公公幹巴巴道:“怎會,萬歲爺風姿哪比國舅……哪會比那人差,聖上是真龍天子,是旁人遙不可及的仰望。”
謝昀的心情并未因朱公公這兩句勸慰而有好轉,他起身一把掀開帳簾,晚風撲了他一臉,他現下只着了件單薄的錦衣,鐵甲整齊地架在檀木衣架之上,風吹鼓了他的袖袍。
朱公公趕緊取了件外衣披在謝昀肩頭:“聖上要去哪兒?”
“朕去吹吹風!”
說罷便沉着臉走出營帳,順着山路而上,一路上踏碎不少小花。朱公公亦步亦趨地跟着,随着謝昀到了營帳旁高山的半腰,那有一處似看臺的崖,駐足在此可眺望山腳連綿的營帳亦可看遠處影影綽綽的郦城。
“這郦城是個好地方。”謝昀幽幽道:“朕将這封地給了郦王,也不算虧待他。”
朱公公答是。
帳中密不透風,謝昀本意是出來受點風吹讓自己那莫名煩躁的心情冷下來的,可這風越吹越讓他混沌,不知為何,他很想問問雁回,舅舅在她心中是何模樣,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般亮若曙光皎若明月。
不知過了多久,夜空的薄雲纏上了那輪月亮,像是潑了一盆髒水蓋住了其風華,謝昀的心情這才好受了點。
“回營!”謝昀道。
他将将轉過身便見遠處一道人影于茂密的林間一閃而過,謝昀并非常年習武之人,他都能察覺這身影只不肖說朱公公也發現了。
朱公公愣了下,不知那身影是什麽來頭,他是想留在謝昀身旁護駕的。但謝昀遞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追去看看。
朱公公有些猶豫。
“去。”謝昀蹙眉:“朕沒你想的這麽弱。”
謝昀話都這麽說了,朱公公不敢不從,便飛身追了上去。謝昀便在原地候着,大概半柱香的時間,就有不小的動靜由遠及近。
謝昀戒備,犀利的目光準确于陰影處覓得動靜來源,不多時,便有二人破開黑幕迎面走來,看清來人後他輕吐一口濁氣。
朱公公帶着一名女子走近。
方才于林中狂奔的便是這名女子,朱公公趕去時她正被幾只豺狼追趕,身上的衣裳有幾處被林間粗粝的樹皮挂破,連帶裸露的幾寸肌膚都劃破出了血痕,面上亦是狼狽不堪,鬓發散了幾簇下來遮住了半張面容。
女子并不知謝昀身份,自稱自己是居于這山野,白日裏趕集回來捱了些時間,那些山中野獸大抵也覺得她孤身一女子手中又無武器好欺負,便盯上了她。
為感念二人的救命之恩,女子便熱情邀請謝昀主仆于自己家中作客。
謝昀久久凝着她,沒把她的熱情當回事,鄉間女子大多淳樸不比城裏的各嬌小姐,沒習得太多禮儀自然開放些。
“不必。”謝昀漠然道:“你那小廟還供不起我這尊大佛。”
朱公公嗆了下。
那女子卻不依,蠻橫道:“我确實眼拙,瞧不出閣下是哪路神仙。不然這位神仙做做善事大發慈悲直接告訴我你的身份,也好讓我死了報恩的心。”
謝昀嗤了聲,挑眉示意朱公公隆重介紹自己。
朱公公清了清嗓子道:“姑娘有所不知,你面前這位氣度不凡的公子正是當今天子!還不磕頭行禮?”
女子一愣。
謝昀便要離去,擦身而過時餘光瞥了女子一眼,忽而頓住。
大抵是自報了家門,女子單純就直接信了。回憶自己方才的無禮眼眸中竟有一兩分後怕,而面上也浮起了怯懦之意。
就是這抹怯懦讓謝昀倍感熟悉,他忽得想到了雁回,雁回曾也流露過這樣的怯懦,在蘭貴妃對聖旨蒙塵不依不饒的時候,也在那鳥兒啄傷蘭貴妃被自己罰禁足時,還有以前他專寵蘭貴妃時,雁回面上這樣的怯懦十分常見。
以前他恨極了雁回作為中宮之主母儀天下的皇後身上的這股怯懦之情,到後來才知這都是她不想惹事的僞裝,以及現在她毫不顧忌的怼怒。
自此,謝昀才恍然發覺,還是怯懦的雁回看着順眼多了。
阿回再不敢邀謝昀去往家中,見謝昀就要離開,慌忙叩首磕了個頭:“聖上,阿回可否留于您的身邊,以報聖上救命之恩!”
謝昀半轉身看着地上伏身磕頭的人,當時雁回為了嫁進天家磋磨了自己棱角變得圓潤,而現在這人也為了攀附自己說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來。
謝昀問:“姓名。”
大抵是承不住天子威壓,女子嗓音都是哆嗦的:“民女……民女名阿回。”
謝昀蹙眉,覺得世上事真說不清,還當真是無巧不成書。
“朱頤。”謝昀冷聲道:“查她來歷,若清白便把她帶回營中。”
朱公公一驚,躊躇道:“聖上,皇後娘娘……”
謝昀瞪他:“又如何?朕已離宮出征還要聽她教朕為君之道?”
朱公公忙垂首斂眸道:“老奴不敢。”
待謝昀先一步下山,朱公公凝睇天子背影陷入沉思,他總覺得皇後不會無緣無故書寫這一封信來,而又好巧不巧真的夜遇了陌生女子。
思來想去,朱公公連夜書信一封偷偷寄回了京。
秋季是真的來了,皇家寺廟裏的有些樹木頂端的葉子便開始枯黃。
雁回沒再隐瞞身份,但太後久病不愈壓根分不出精力來指責雁回做這與身份不符的事。
雁回下旨讓陸安來寺廟替太後診治,又用上了各類好藥,但太後病情仍舊每況愈下。
陸安向雁回禀報,太後這是有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太後憂思聖上,這解鈴還須系鈴人。
這段時日,太後身邊伺候的也都不眠不休照顧了數日,雁回便讓她們下去休息幾日,自己衣不解帶地親自照顧太後。
太後夜裏會反複發熱,雁回便于太後房中守着她。
是夜,窗外寂靜無聲。
雁回服伺太後用藥,待太後睡去自己便坐于桌前打盹。她剛阖上眼便被床榻邊的動靜驚醒,雁回連忙踱步去塌邊,撩開簾子見太後渾身是汗,手在半空中胡亂揮着。
雁回覆手上去,只覺太後手心冰涼,連帶着凍得雁回渾身發涼。
太後手勁極大,狠狠地抓着雁回的手,那指甲嵌進雁回肌膚中留下一串駭人的圓弧印記,細看之下有幾處還被抓破了皮浸出點點血珠。
雁回另一空出來的手替太後掖好被角,又往太後額前探了探,随後松了一口氣。
好在太後今夜并未發熱,但似乎被夢魇住了,她睡的很不安穩,雙唇翕動似乎再說夢話。
雁回慢慢傾身向前,想聽太後到底說了什麽,也好對症下藥早日醫治好太後這心病。
“昀兒,昀兒!”太後喚着。
雁回了然又有些無奈,謝昀出征在外,算着時間應當是剛抵攏郦城,這般算起來,謝昀歸京還遙遙無期。
“母後。”雁回輕聲寬慰道:“聖上洪福齊天,且有數位大內高手保護不會有事的。”
“昀兒,快逃!”太後并沒有聽進雁回的寬慰,聲音帶着命懸一線的緊迫:“母後護不住你,快逃!”
雁回撫着太後跌宕起伏的胸口:“聖上乃一國之尊,無人敢傷聖上。兒臣日日為聖上祈福請菩薩庇佑請列祖列宗庇佑,聖上和大梁必定無礙!”
話音剛落,太後倏地睜眼,瞪着雁回。
雁回從未見太後對自己有過這般怨恨的眼神,心中一驚,正要說話,太後先怒道:“列祖列宗如何庇佑我兒!巴不得我兒死首當其沖便是先帝!”
雁回一怔。
太後又道:“我兒将先帝每一言奉為圭臬,他竟這般算計我兒,算計沈家!”
太後母家便是沈氏。
雁回一時分不清太後是尚在夢中還是已然清醒,恍然間,手心一痛。太後雙手都握住了她的手,雙目不算清明卻帶着濃濃的怨恨:“我看見了,我看見我兒滿身鮮血,你快去救他!”
“母後!”雁回聲音也高了幾分:“你說的先帝想聖上……”隐去不能說的話,雁回問道:“是怎麽回事?”
太後冷冷一笑:“先帝谥號為‘仁’,他所作所為哪點配的上這仁字!帝王之道,呵!他當年想傳位之人根本不是我兒,我兒這皇位是靠自己搶來的。”
哪怕先帝已故,太後這話依舊是大不敬。雁回費力掙脫太後的鉗制,她掩住太後的唇止住太後的胡言亂語,等到太後漸漸靜下來,瞳孔之中少了幾分怨怼時,雁回仍不敢掉以輕心:“母後,慎言!”
“雁回。”太後重新握住她的手,雙眸緋紅:“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對不住樂魚。但算是我求你,求你看在這些年我待你不錯的份上,救救謝昀,我看見他渾身插滿了刀子,他渾身是血在喚‘母後,我好痛’。”
知太後仍舊未清醒,雁回無奈,又要好生相勸時,窗外傳來三聲鳥啼。這是她與暗衛之間的暗號,眼下太後神志不清,雁回只好以下犯上一掌劈暈了太後。
她将太後的手放進被褥之中,又将銀鈎裏挽着的床帷放下來。
“出來吧。”
雁回回到桌邊坐好,暗衛從窗棂跳躍,雙手恭敬地捧來一封信。信函上寫着‘皇後親啓’,字跡并非是謝昀的。
暗衛道:“朱頤寄來的。”
雁回按下心中情緒,拆開這封從郦城而來的信。
太後方才的話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還有那日在山門求得的下簽解語更是沉重如山。無數疑惑茫然和擔憂與手中這信帶來的觀感糾纏在一起,一雙字眼赫然浮現在她眼前——遭了!
住持大師道:娘娘關懷之人,身險命憂,福禍旦夕皆由女子所起。
太後道:他渾身插滿了刀子,他渾身是血在喚‘母後,我好痛’。
信中道:聖上一意孤行收留了一名來路蹊跷的女子。
雁回臉色一沉。
暗衛想問什麽,雁回無力地擺了擺手:“下去。”
暗衛應下。
雁回在屋裏枯坐一夜,蠟炬燃成灰她整個人被黑暗掩蓋,直到蒼穹第一道晨曦破空,雁回才推開門扉,從屋內走了出去。
廊下一處不起眼處,層層疊疊枝丫堪堪遮住隐于其後的人影。國舅終于見到雁回從房中走出,他微微松了口氣,但身後星河卻道:“奴瞧着皇後娘娘臉色甚是難看。”
國舅道:“我瞧見了。”
星河又道:“醜時,有一男子翻窗躍入。”
國舅道:“我瞧見了。”
星河猜道:“許是宮裏傳了什麽不好的消息。”
國舅道:“我猜到了。”
星河總結道:“皇後娘娘現下一定很難過。”
國舅收回了視線,這才問:“我那皇帝外甥如何了?”
星河如實道:“已抵達郦城,聖上……”頓了一頓,又接着道:“聖上身邊跟了一女子。”
國舅蹙眉。
星河恍然大悟:“主子,奴知道了。皇後娘娘定是收到了這消息,這才心中難過。”
國舅‘啊’了聲,音調裏辨不出什麽情緒:“這樣……”
說完垂首笑了下:“我這外甥媳婦在某些方面心眼确實小,不過也無口厚非,畢竟她……”
畢竟雁回情根深種,愛謝昀入骨血中,縱使性子再大氣也難以笑着與旁人分享所愛。
“我有時候啊,”國舅淺淺嘆息:“還挺羨慕謝昀那臭小子。”
國舅爺這般想着念着,又見雁回換了身從簡的裝束推門而出,火急火燎地離開後院。
國舅爺當下便意識不妙,吩咐星河:“跟上去。”
星河卻沒有照做,他眺望着雁回走出後院,看雁回這架勢是要離開皇家寺廟,星河不贊同道:“主子,不可。聖上本就疑心您,上回您離開寺廟已然不妥,若再讓聖上知曉您二度離開,恐惹災禍。”
國舅道:“跟上。”
星河便跪下來:“主子!”
國舅爺“啧”了聲,有了發怒的征兆道:“謝昀那狗崽子疑心他親舅舅,我不與他計較。這五年間我便自願拘于這一破廟,他若仍疑心我,他就是不長眼欠收拾!跟他老子一個模樣!”
“誠如主子所言,聖上疑心您,您用五年的時間來證明,何必在最後的節骨眼上功虧一篑!”
“放狗屁。”國舅爺氣道:“雁回那丫頭若出了什麽事,我如何交代?”
星河倔強道:“主子,若皇後娘娘是要離京往郦城去呢?屆時您還會跟着皇後娘娘嗎?”
“廢話。”國舅爺從四輪車上站起身,他忍了一腳踹上星河的沖動,道:“她若真的往郦城去,我便更要跟着了。”
“可主子……”星河攥住國舅爺褲腿:“您用什麽身份與皇後娘娘随行呢?”
“別拽着我,信不信我今天揍你。”國舅爺扒拉開星河,見星河雙眸通紅,他心裏亦知曉星河忠心,終是把敲暈星河的念頭打消了:“我那‘張三’的身份就有這麽拿不出手嗎?”
“是主子!……”星河梗着脖子:“是主子親自讓皇後娘娘死了心,張三這身份又憑什麽有資格與娘娘随行。”
國舅霎時像被潑了一盆涼水,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