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如國舅爺和星河猜測, 雁回枯坐一夜決計去郦城尋謝昀。先有天象示警,再有太後與謝昀母子連心,煉獄般的噩夢, 最後再加之朱公公加急而來字字透着擔憂的書信。一件件一樁樁宛若泰山壓頂伫立在雁回心頭, 命運似乎已經鋪好了通往深淵的道路,而謝昀一頭紮了進去。

雁回如何不急,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于私, 國舅爺之囑托言猶在耳, 她不能負了他對自己的期望。于公,她是謝昀的皇後, 更不能眼瞧着謝昀身陷險境,若謝昀有一二意外, 這大梁将有一場浩大動蕩, 輕則傷一國根基, 重則改朝換代。

謝昀禦駕親征,朝中事務都交給了雁回, 而今雁回亦要離去, 便匆匆尋來中書省幾個忠心耿耿的官員, 讓其各司其職,若有重大之事除非意見統一才可下達命令, 如若不然便傳書于她。

又讓官員統一口徑确保不暴露自己行蹤後,雁回才往郦城去。

因着茲事重大, 雁回只帶了驚絮一人,便是兩人兩馬一劍而已。劍自然是那柄被謝昀收回的尚方寶劍, 她昨日能用此劍斬斷蘭貴妃的發也能在明日斬了那禍國的女子。

從京都正北城門而出, 順着官道向北而上, 就算人不眠不休馬兒不吃不喝, 抵達郦城至少也需要半月。

雁回便在輿圖上勾勾畫畫,尋了一條最近的路。這一路有平坦官道也有崎岖小路。她接連趕了七日的路,途中只在官道旁設置的驿站換了馬駒。又奔波了五日,在離京第十三日夜幕來臨時終于才肯休息。

兩人風塵仆仆地在客棧歇下,因着此處距離下一驿站路途甚遠,雁回只得讓店小二好生照顧馬兒,又打賞點銀子,讓店小二喂馬兒精良的飼料。

雁回自入了宮後從未這般狼狽,一主一仆對視半響忍不住笑了笑。

驚絮道:“娘娘,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雁回道:“不必,連着趕路想必你也疲憊,我自己來便是。”

驚絮還要再說,雁回便道:“你若休息不好,路上有什麽差錯,我是放任你不顧還是耽擱行程留下照料你?”

驚絮一想,覺得雁回說的不無道理,便羞愧道:“是奴婢思慮不周。”說着替雁回面前的茶盞裏斟了半杯溫水,又道:“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想必這間客棧一應設施并不周全,奴婢去問那店小二有沒有足夠的熱水。”

雁回‘嗯’了聲,兀自拿起茶盞啜飲數口。

待幹澀的喉中被溫潤後,雁回才起身,抱着試探的想法叩了三下窗棂。她本不抱希望,聽見窗外一陣窸窣之聲後松了口了氣,便主動推開了雕花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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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窗外的暗衛正要從窗外躍進來。

見雁回情急打開了窗,暗衛一愣,默默收回即将登入窗內的一條腿。随後拱手行了一禮,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函來。雁回垂眸去看,這信函上的邊邊角角有不少深淺不一的雨滴印記,那暗衛身上的衣裳也是濕潤一片,想必是冒着風雨輾轉兩地。

暗衛恭敬道:“娘娘,這是朱公公寄來的。”

雁回一直在等朱公公的第二封信,她遠在千裏之外,只知謝昀破例讓一來路不明的女子入了軍營,不知其後可有發生過什麽,更不知現在謝昀情況如何。

她拆信,垂眸一掃信中內容。

信中筆墨寥寥,簡單概述便是那名被謝昀留于身邊的女子身世很清白,謝昀也只是将女子當成奴才并未親近之意,再然後便是請皇後娘娘安。

雁回将書信一角置于燭火之上,火焰瞬間攀上易燃的宣紙,将其中內容吞噬,火焰餍足後徒留地上一圈灰燼。

暗衛等着雁回提筆回信,雁回卻道:“郦城那邊再有來信你便不用管了,你往郦城走一趟,查一下這個名為‘阿回’女子的來歷,越是詳盡越好。”

這名暗衛是鎮國大将軍留給她的,雁回幼時酷愛惹是生非,鎮國大将軍擔心她哪天把自己小命玩脫了,便指了一名武功高強的心腹給她。能讓鎮國大将軍信任的人各方面自然都不差,所以雁回便讓其先一步去郦城調查這名女子身份。

朱公公雖在信中寫明女子身世清白,但字句間卻仍是憂思。雁回亦然,她不信這女子真的幹幹淨淨。

暗衛得令,又拱手行一禮,踮足輕躍,下一瞬便消失在雁回眼前。

恰巧此時驚絮叩了叩門,得到雁回準允後才推開門扉。

“娘娘,奴婢詢問過店家了。”驚絮把方才探尋的消息說了:“店裏設有混堂,不另外供應熱水。”

說完驚絮瞧見雁回腳邊的黑黢黢的灰燼,她也是自幼便跟着雁回了,自是知道雁回身邊的這個暗衛:“娘娘……是阿君哥來過嗎?”

“嗯,他帶了點郦城的消息。”雁回揉了揉脹痛的腦袋,有些訝異道:“混堂?”

言歸正傳,驚絮滿腹不滿,将店小二的話重複一遍,道:“這客棧确實乏善可陳,那店小二說,客棧偏僻燒水困難,若每間客房的客人都要額外的熱水,那他們這客棧便不用再開下去,改做香水行算了。”

那店小二确實沒有唬人,這家客棧地處鄉村荒野,挨着客棧最近的井水也要走好幾裏路。于是掌櫃的便設了混堂,每兩日換一次水。又因客棧的地勢,過往的客人其實不多,混堂兩日換一次水完全足夠。

雁回啧啧稱奇問道:“當地民風如此開放?竟是男女共/浴?”

驚絮一嗆,臉頰一紅,道:“不……不是的。”

來往行走奔波的多是男子,偶有女子住店肯加錢的話店裏也是提供熱水的,只是雁回和驚絮為省去不必要的麻煩,一直以來是以男裝見人的。

雁回還打算在此處整住上兩日,她們攜帶的幹糧已經不多了,需要采備。此處又離下一驿站甚遠,馬兒也需要好好休息,若是這在荒涼處讓人知曉她主仆二人乃女子,不知會遭什麽人惦記上。

驚絮憤恨道:“那店小二懶得出奇,我加再多銀子他也不願去挑水。”

不知是過慣了宮裏的好日子,雁回覺得身上粘粘得難受,思忖半響嘆氣道:“罷了,銀子省着點花,晚些時辰我再去那混堂便是。”

夜裏淅淅瀝瀝落了兩滴雨。

客棧次等的某間客房,國舅爺看着一人都嫌狹小的空間嘆了氣,房裏只有一張小的可憐的床榻,星河撓了撓頭羞愧道:“主子,咱們的銀子能住上客房已然不錯了。”

國舅爺很窮,但他到底是跟了上來。

一路追着雁回,雁回于驿站随意更換良駒,窮得響叮當的國舅爺只能斥巨資花錢購買駿馬,到之後便只能買馬騾,再之後只能主仆二人同騎一驢。

先前路過客棧馬廄,國舅爺看着馬廄裏吃着精飼的兩匹駿馬再看看旁邊累得恨不得四腳朝天的驢陷入了沉思,随後好不要臉地從駿馬嘴中奪下了口糧塞給了自己的驢,還腆着臉道:“那丫頭不會怪我的。”

星河無言以對。

到了廂房,國舅爺扶額:“我甚至想直接去尋我的外甥媳婦,告訴她,她的舅舅還活着,再倚老賣老求着她借點銀子。”

國舅爺行過軍,什麽樣的惡劣壞境他沒經歷過。星河知他無非是苦中作樂自我消遣,便也道:“主子不是倚老賣老。”

國舅爺一哼,擺出一副‘你若敢繼續說下去,我便将你剁了喂驢’的表情。

星河向來看不懂他主子的臉色,還樂呵呵道:“主子是為老不尊。”

國舅爺一愣,這一句話似乎帶了荊棘橫刺,狠狠地紮上了他心口。他表情有一瞬的凝滞,眼中也有一抹晦暗,不過僅僅一瞬便又恢複如常,笑罵:“哪天我若真宰了你,你絕不無辜。”

星河滿臉委屈:“主子……”

國舅爺喝了口水,話鋒一轉道:“你先歇着。”

星河頓時不安:“主子要做什麽?”

國舅爺道:“我出去轉轉,看看有無什麽一夜橫富的生財之道。”

說完,他便推門而出。

其實國舅爺看似放蕩不羁,也有不好意思開口的時候。方才他看見驚絮尋店小二詢問熱水的事,想來是雁回想要淨身。那店小二對驚絮的答複,他也聽得真真切切,于是堂堂前骠騎大将軍,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溜進了客棧後院,偷了六個木桶。

按着國舅爺的話來說,所幸這雨跟下着玩兒似的,他便冒着風雨霏霏一頭紮進雨夜之中,往那幾裏外的井邊而去。

讓他親口告之星河,他是去幫自己的外甥媳婦挑洗澡水,他是當真講不出口,固然昔日威名早不複存在,一身嚣張肆意和意氣風華被殘忍磋磨,他骨子裏該有的矜貴依然。

國舅爺武功高強,雖然在大梁天子眼皮子底下裝瘸了五年,但并不妨礙他拎着六只木桶疾步如飛。

回來時小雨好歹是停了,夜也深了。囊中羞澀的國舅爺直接把店小二從睡夢中喚醒,頗為豪爽大氣地抛了一錠紋銀,待店小二手忙腳亂接住這銀子後,便聽這住在最次最便宜客房的客人道。

“燒熱,送去二樓右邊第三間廂房。”客人又道:“手腳麻溜些,若做得好便來特價廂房再尋我打賞。”

店小二咬了咬銀子,露出一個讨好的笑意:“是是是,小的這就去燒水,”

雨一停,隐于濃雲間的月亮堪堪露出一角。

二樓右邊第三間廂房被人叩響,雁回見天色已晚,正要去那混堂,便聞見敲門聲。

雁回看了驚絮一眼,驚絮會意,便戒備着掀開一點門縫。

門外店小二客客氣氣道:“客人,您們要的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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