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元春怨
元春先開了口:“是林家表妹嗎?”
兩人彼此見過, 元春方才在門口的失态和焦慮已然不見, 只剩下穩重與大方,說話聲音不高不低, 語調柔和。
黛玉一聽就覺得像極了葛嬷嬷, 也像極了在皇後宮裏的女官們。
這就是皇宮規矩的可怕之處了, 能将活生生形色各異的人,嵌進模具, 然後再倒出幾乎一樣的來。
元春親切的問候了黛玉幾句家常話, 兩人就暫且別過。
“林妹妹,我先去看過老祖宗,等回頭去找你說話。”
黛玉見她身邊一個随行的丫頭都沒有, 就知道她要跟賈母說體己話。若是抱琴已經回來了, 元春或許會帶上抱琴, 但除此外,家裏的丫鬟便是王氏身邊的她也是不信的。
元春等在側廳,琥珀替她端上茶來,悄無聲息地退去。
隔斷外, 能聽見正堂賈赦賈政的話依稀傳來。
“母親,元春既然出了宮, 她的終身大事就請您做主了。從前元丫頭未入宮前, 就跟着母親住, 如今不如叫她再住進寶玉之前住的稍間。一來可以跟母親親近,母親也指點指點她,來日對她的終身有助益;二來元春也可幫着母親分擔家裏的瑣事, 陪着一起照看外甥女,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是父親賈政的聲音。元春心裏一暖。
親生父母,總歸還是護着她的。
“咦?二弟這是賴上母親啦?你們二房不日就要搬到東跨院去,怎麽倒把個大女兒留下,塞在母親房裏?這是什麽意思?要這麽說,迎春也十五歲了,正是該議婚事的好年紀,不更應該住進來,讓母親教導嗎?”
元春捏緊了帕子。
大伯父還是這樣着三不着兩,什麽刻薄話都放在嘴上,不過是欺負父親是個讀書人,不會反駁罷了。
而且二房要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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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被這個消息震得不輕。
當日她傳出要封妃的消息,王氏篤定老太太會終止兩房互換之事,所以根本沒給女兒提過。
今日更是一暈了之,二房亂七八糟,誰會跟元春說這事。
賈政的聲音就帶着憤懑:“大哥!長幼有序,元春的親事不定,如何就輪得到迎春。況且迎春是……”
庶出兩個字還沒說出來,賈赦就搶先打斷。
“怎麽,大家子姑娘都是一樣教養的,二弟在這裏跟我挑起嫡庶來了?何況長幼有序四個字,二弟既然說得出也要做得到哇,這麽多年你住着榮禧堂,就是長幼有序了?”
賈政顯然被噎住了。
賈赦再接再厲:“況且就算姑娘們要按着順序出嫁,也得講究個,講究個……”賈赦終于想起了詞彙:“事從權益!對,就是這樣。元春如今已經二十六歲了,這婚事能容易了?迎春若一味幹等,萬一也拖大了歲數如何好?”
元春指尖冰涼,端起熱茶來喝了一口,只覺得像喝了一口炭火一樣,一道火線從口舌一路到了腹中,燒的她五髒六腑都疼。
賈敏從鴛鴦附耳一說時,就知道元春到了。
所以此時看賈赦賈政辯的面紅耳赤也不阻止——早讓元春聽了,對二房和自己現在的地位有個明确的認識就好,免得期待過高,生出事端來。
賈敏的恨意綿長,對二房任何人都生不出好感。
元春雖有她的可憐之處,賈敏也不放在心上。二房若能給她尋一門好親事,她也懶得理會,嫁妝也會按照公中來。
可二房如果想打自己的主意,想圖自己的臉面給元春說親,再要一份厚厚的嫁妝,那可是做夢了。
賈政說不過賈赦,只得望向上首坐着的人。
“母親,元丫頭委屈。當年母親想着她入宮……”
賈敏眉頭一皺,這才開口:“怎麽,當年入宮之事,你們夫妻歡喜不盡,至于元春能在太後跟前做女官,還是我厚着臉面去甄貴太妃跟前說通的。今日便後悔了嗎?”
當年元春入宮,奔着的自然不是當時已然五十六歲的太上皇去的。
而彼時二十來歲的太子。
想着做幾年女官,然後由長輩賜給太子爺,身份自然與尋常妾室不同,來日也是帝王嫔妃。
說來也是元春幸運。
當時的皇後,就是如今的皇太後,從來是個端方淡然的性情,對皇子們的事兒只是關照絕不插手,所以一直不曾行此舉。更因為規矩嚴明,元春也找不到機會跟太子來個一見鐘情。
正因為此,元春才能平安,不然現在就跟廢太子一起圈起來過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聽說廢太子如今瘋魔一樣,性情暴戾,動辄打死伺候的人。除了正妃和子女不碰,連側妃都是難保安全的。
每回消息傳到宮裏,太上皇就要再生一次氣。
賈敏冷冷看着賈政:“如今元春能平安出宮,就是大造化!你們心中要還有不足,我也無法了。至于元丫頭,我也不敢留!免得來日她出嫁後,一時過日子略有不順心的,你們夫妻就要來怨我,只怪是我說的婚事!”
賈政冷汗涔涔:“母親,兒子并無此意啊。”
賈赦啧啧兩聲:“二弟啊,你這是拿母親當冤大頭啊。女兒有出息就是你們二房的,倒黴了就是母親的,算盤打得真好!”
賈敏一指他:“你也少說兩句。如今有在這裏鬥口的時間,怎麽不回去看着人收拾東西。就這麽幾步距離,難道兩房換過來住還要拖拖拉拉?”
賈赦從前是被賈母訓慣了的,但哪一回的教訓也沒有這次聽得入耳,簡直是仙樂飄飄啊。
他賠笑道:“母親說的是,說的很是。兒子這就回去收拾東西,保證明天一早全都妥妥帖帖!”
賈敏作勢揉了揉額角,對目瞪口呆的賈政視而不見:“行了,都去吧。今日元丫頭的事兒,讓我也累的狠了。”
賈赦不肯留下賈政,生怕他繼續纏磨老太太,功虧一篑。于是不由分說扯了賈政就走。
見兩人都走了,賈敏唇角才略微勾起一抹笑容,對鴛鴦點了點頭。
鴛鴦腳步輕快地将元春請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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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心底一片冰涼。
賈赦賈政不知道自己在,可老祖宗肯定知道的。但還讓她聽到這些話,後來更是說出不敢管她婚事,就是說給她聽的了。
就在元春從王氏那裏過來的路上,還盤算了許多話要說。
想要勾起老祖宗當年的疼愛之心,再說說這些年的惦念之意,最後順勢留在賈母這裏住。
她明白,自己的年紀,婚事上怕是難了。正因為艱難,所以家裏的用心和不用心,會是天壤之別。
她原來有底氣,覺得祖母最為疼愛自己這個孫女。
可如今……元春眼裏是傷心也是心寒。
就因為自己從宮裏出來了,所以老祖宗覺得自己不中用了,不但不為自己着想,盡力為自己謀一個好婚事。居然還甩手不管了,把自己當成個燙手山芋甩給爹娘。
也不想想,當年是誰替自己拿主意,要自己進宮做女官才耽誤到現在的。
要是自己成了皇帝妃嫔,老太太肯定會仗着自己的勢作威作福,可如今自己沒成,她居然就能狠心說出不管的話。
要是賈敏能聽到元春的心聲,肯定要笑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把別人的幫助當做理所應當,要是別人幫的效果不夠好,不夠粉身碎骨奉獻自己,反而會被他們埋怨:什麽啊,一點忙都幫不好。都是一家人,為什麽不能為我再努努力呢,怎麽就不能做我的墊腳石呢?
典型的吸血鬼心理。
不過賈敏現在不知道元春所想,她也不在乎。
她只想把整個二房擠出去,來日再尋個好時機分個家。
元春走到正堂。
因聽了方才的話,她沒法按構思中的流程走,湊到老太太跟前撒嬌落淚。于是只是拿出規矩來,叩拜了祖母。
出乎她意料的,祖母居然也沒有心疼的叫人趕緊把她扶起來,然後好生安慰她的苦楚。
元春心底的怨從三分增加到了五分。
賈敏打量了一下這個大侄女:咦?進宮十年,不說長進,怎麽還将在家裏的靈氣也磨沒了?除了相貌美麗些,元春整個人公侯貴女的氣質居然已經消磨不見,若不是看臉,一打眼過去,跟一個普通的侍女沒什麽區別。
不得不說,皇太後會調理人啊。
賈敏感嘆了一句:同樣是無兒無女作為繼室,楊皇後過得什麽日子,失寵的天下皆知,可皇太後卻能得太上皇百般敬重,從前做皇後時,将幾個有寵愛有兒子的妃嫔拿捏得老老實實,誰都不敢當她的面作妖。
這就是個人的本事了。
“回來了就好。”賈敏端起茶來喝了一口:“雖說你剛從宮裏回來,沒什麽需要收拾的。但你母親既然病了,你就去幫襯着她收拾收拾吧,明日你們兩房換過來,也不好鬧得雞飛狗跳。”
剛剛跪拜完站起來,準備坐下細說的元春不由愕然:老太太這是什麽意思,居然趕她走?
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按她設定好的套路走,再加上今日眼見母親暈厥,父親和大伯的争吵,以及最重要的自己的委屈,讓元春心裏最後的理智也有些燒沒了。
她眼中不由留下兩行熱淚:“祖母,是不是因為我被送回府,沒有做成嫔妃,所以您覺得我沒有用?連見我都不想見?”
鴛鴦替賈敏添水的手不由一頓。
好大一頂不慈加對皇家不滿的帽子蓋下來啊。
賈敏望着元春的臉。
三個月前,她來到榮國府。那時候想将邢夫人放進來管家,給王夫人添麻煩都需要先裝樣子誇一誇王氏,用話堵住她。
因為那時候她掌不住榮國府,稍有不慎就會被架空,被人算計。
可現在,三個月過去了。
榮國府內所有掌握實權的人,都是她的人。
對于二房,她不想要,也不需要再虛與委蛇了。
元春仍舊在落淚,哭的無比凄涼:“老太太,孫女在您膝下長大,您若是真的嫌了我,覺得我無用,便告訴我……”
“是,你是沒用。”
元春的哭聲戛然而止,臉上沾着淚珠,怔怔看着上面讓她陌生的老太太。
怎麽會?
祖母一向最喜歡子孫和睦,也喜歡人圍着她撒嬌吹捧,說她慈愛。所以方才她才以退為進,做出可憐的樣子,一面哄老太太心軟,一面也叫賈母明面上不能對她不好,否則便是瞧不起她,便是不滿天家的做法。
可老太太方才說什麽?
賈敏仿佛怕她沒聽見一樣,重複了一遍:“你确實沒用。”
然後伸手将同樣吃驚,以至于快把茶倒出來的鴛鴦的手扶住。
賈敏語氣淡淡,仿佛在讨論今天的包子餡兒好不好吃一般:“元春。府上的情況你應該知道。雖說是國公府,但朝中無人,在勳貴遍地走的京城算不上什麽。所以府裏能做的不多,頂多是給你們一個臺階,剩下的就靠自己了。所以你入宮,只能做個女官,就像是你弟弟,入宮做伴讀,做了五皇子的伴讀。”
“這個起點,不能說高,但比起許多人家來也不低了。十年光陰,你自己一無所成,不是沒用是什麽?”
要是人的腦子裏,真有理智這根弦,鴛鴦發誓,她能聽見元春的這根弦斷了。
只見她紅着雙眼望着賈母道:“祖母!您知道皇太後身邊有多難?我只能循規蹈矩做一個女官!您要真的為我好,當年為什麽不求甄貴太妃,将我放在幾位有皇子的妃嫔身旁,或者甄貴太妃自己也是有皇子的,跟着她也好,為什麽偏要求在膝下無子的皇太後那裏!”
那樣的話,她最不濟也是王府側妃!不至于全無結果。
鴛鴦心道:嚯,後宮是史太君開的啊,還能管女官調度。
她忍不住開口就想問一問。
賈敏輕輕擺擺手,示意鴛鴦不必,然後饒有興致的看着元春:“要不是當今皇上,當年的循王爺生母劉妃早早薨逝,你是不是今日還要怨我,不能開了天眼,早将你放到劉妃娘娘身邊,這樣你現在就是尊貴的皇妃了是不是?”
元春一噎。
對上賈敏的目光後,心裏卻更是憤怒了。
賈敏的目光她熟悉,宮裏的貴人們,嫌了看自己養的鳥雀或者貓狗叫喚,就是這樣的眼神!
賈敏語調依舊是不緊不慢:“元春啊。你怎麽知道,當年我沒有求過甄貴太妃,将你放在她身邊呢?”
元春如遭雷擊。
賈敏的聲音明明很輕,卻像是響雷一樣打在她頭頂:“可惜,她婉拒了并将你放在了皇太後跟前。這代表什麽,你心裏明白吧。”
明白嗎?
元春明白。
賈家送女兒入宮,連伺候的丫鬟都帶着,誰不知道沖着什麽來,肯定不是一門心思進宮當女官的。
甄家賈家世代交好,史太君這樣的身份親自求上門,甄貴太妃不能不給面子。
但卻始終不肯自己留下元春。
說明什麽,說明她看不上元春!不肯給自己兒子!
賈家的心思她知道,要是攀不上太子,肯定也要給女兒找個皇子府塞進去,所以甄貴太妃早早杜絕了元春到自己兒子身邊的可能。
元春瞬間就想明白了,臉上幾乎像是挨了兩巴掌。
她忍不住道:“瑞王那樣荒唐透頂……”
廢太子謀逆後,太上皇寧願挑選生母早逝的循王登基,也不肯将皇位交給甄貴太妃的兒子瑞王。
甄貴太妃自己對此都沒有意見,連争一争的想法都沒有。
就是因為瑞王實在是太不成器了。
他的聰明全都用在吃喝享樂上,後來更添了許多無法無天的荒唐習性。
據說瑞王曾經為了好玩,半夜三更帶人去亂葬崗挖了許多無主的墳,消息傳進宮,當真是把太上皇氣個半死。
反正瑞王此人的荒唐,是踢寡婦門,挖絕戶墳這種事都幹的出來的。太上皇每次想起自己還有這麽一個兒子就糟心。
可就是這樣,甄貴太妃居然敢看不上自己,不肯自己做瑞王側妃?!
元春簡直要一口血嘔出來。
賈敏似乎看不到她的難看與憤怒,只是輕輕吹了吹茶水,對鴛鴦說道:“這新得的老貢眉,給玉兒那裏送兩罐去。”
這還是辛泓承托了範雲義送來的,是一種帶着棗香味道的白茶,茶湯醇厚,香氣馥郁,也是今年的貢品。辛泓承自己總共得了四罐,就送到榮國府四罐。
賈敏不知道他的心思,還以為是同盟的友好往來。
這樣的好東西,自然先緊着女兒。只是黛玉因為常日要喝藥進補,素日在茶上有限,這才就給了兩罐。
鴛鴦答應着,也不管地上站着發呆的元春,就到裏間從匣子裏取出兩只玻璃瓶。
這個年代,玻璃還是個稀罕物。用來裝茶葉,也算是奢侈。
元春被賈敏這種輕描淡寫,直接忽略她存在的态度,刺的幾乎站不住。
見鴛鴦這就要去送東西,更是不能忍耐:萬一方才自己的失态,鴛鴦當笑話講給旁人聽怎麽好!
于是她軟了姿态,跪在地上:“祖母,求您給孫女留點體面吧!”
走了一半的鴛鴦:……
怎麽這事兒還沒完啊,老太太從端起茶杯,到吩咐自己給林姑娘送茶——這種關門送客的表現已經很明顯了吧。元春好歹也是宮裏待了十年的人,肯定看的出來,怎麽又開始新一輪的哭訴了。
賈敏也煩了:“你今日剛回府,難免有些神志不清,你走吧,我就當沒這回事。”
元春拿帕子擦了擦眼淚,湖藍色的錦緞衣裙上,已然有了斑點淚痕。
“祖母,孫女愚鈍,居然猜不透甄貴太妃之意。只是祖母,孫女當年年紀小不懂事,祖母既然一開始就看透了,何不早早為孫女求了恩典放出來待嫁?以至于孫女如今拖到二十六歲……既然從前的事兒已經無法更改,那我現在已經出宮了,祖母,您也該将我的終身放在心上吧。”
鴛鴦嘆為觀止。
這就是賴上了是吧,這就是吧!
她實在忍不住了,直接道:“大姑娘,宮裏又不是菜市場,進進出出由得人選擇。老太太當年為您求甄貴太妃的恩典已經是低聲下氣了,最後定了能去皇太後身邊伺候,那是您的福氣呢,哪裏能接着求恩典出宮?這豈不是叫人覺得,府上不敬皇太後,不肯叫女兒伺候皇太後?這是多大的罪名!”
她喘口氣再接再厲:“再者說,伺候皇太後的宮女,單府裏聽說的,這幾年就有兩位被太後娘娘賜婚給禦前侍衛,如今有一位都做了正三品将軍夫人了。怎麽您就只有黃金百兩出宮了呢,這難道是老太太的過失?怎麽就還得對您終身負責了?”
皇太後這種大腿送到跟前都抱不住,這能怪誰啊。
元春驚呆了,怒道:“你是丫鬟,也配議論主子!”
賈敏臉色到此才一沉:“放肆,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長輩跟前的丫鬟本就可以教導年輕主子,別說鴛鴦說的對,便是她教導錯了你,也該由我來處置。你進宮一趟,不說長進,倒是更倒退了!”
鴛鴦也是一時不忿才說了實話怼了元春,計較起來是犯上了,于是此時忍不住暗中吐了吐舌頭,連忙端着茶溜了。
元春本就跪着,這會子再忍不住,伏在地上嗚嗚咽咽哭出來。
這一個月來,她一直做着成為皇妃的美夢,如今從雲端掉下來,居然一個低賤的家生丫頭都能侮辱她。
賈敏還未及說話,只聽琥珀在外小心翼翼扣了扣門扉:“老太太,二奶奶來給您請安了。”
賈敏略一挑眉:“叫她進來。”
她實在膩煩了賈元春,王熙鳳來的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