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管下人
王熙鳳來的很忐忑。
元春當年養在賈母跟前, 正好是在姑太太賈敏嫁到林家之後。
賈母驟然愛女離開, 又見了伶俐的孫女,自然移情。這一路就養到了元春進宮, 賈母那樣愛臉面的人, 都能為了元春進宮去求甄貴太妃, 可見一斑。
如今元春回來了。
王熙鳳既高興于二房斷了指望,又忐忑于賈母對二房的态度。
要是元春還似從前那般得寵, 豈不是二房又要翻身?而且元春可不是李纨和探春, 正兒八經是能管家的,也是管的起得。
大房與二房此刻已經卯上了。
王熙鳳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早從下人那聽說了方才大老爺跟二老爺就是一起到老太太跟前, 也是一起走的。
兵對兵, 将對将。
聽說元春也到賈母跟前去後, 王熙鳳環顧大房,發現只有自己還有希望對上元春。
不然難道指望邢夫人或者迎春嗎?她倆一對一,該對上的王夫人和探春一個也拿不下。何況是元春了。
所以王熙鳳就來了。
聽琥珀說賈母肯見她,她的心就放下了一點。起碼不至于元春一來, 她就成了外人。
而當進門看到賈敏一臉肅容,而元春伏在地上哭時, 王熙鳳的柳葉眉就挑了起來。
哦, 這跟她想的祖孫抱在一起哭, 賈母百般安慰元春的情形可不同啊。
這看着倒像是元春惹惱了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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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敏見了鳳姐兒,拉着的臉上反而露出了笑影,招招手:“外面毒日頭, 你不在東跨院陪你婆婆收拾東西,怎麽又特意跑來了?”
鳳姐兒連忙順着這手勢坐到賈敏跟前,笑容滿面道:“老祖宗,今兒二老爺生日,又有元春妹妹回來的喜事。我想着老祖宗不肯繼續吃酒看戲,必是累了,所以別說外面大太陽,就算是外面下刀子,我也得來看看您啊。我們太太跟我是一樣的心思,根本不要我幫忙,打着我來看老祖宗呢。”
不說別的,就說鳳姐兒這張嘴,賈敏就讨厭不起來。
“把你給伶俐的。”賈敏忍不住伸手掐了王熙鳳的腮一下:“琏兒之前帶着你林妹妹往返江南一回,也是辛苦。我早說了要賞他住的地方,今兒看你這份孝順,也不能再拖賴了。”
“你們夫妻從前住在南北夾道的倒座處,雖然來往各處都方便,但到底有些不尊重。琏兒可是要襲爵的人。明日你公婆搬到榮禧堂後,你們夫妻就搬去榮禧堂東邊的明心院吧,叫林之孝家的給你們好好收拾出來。”
鳳姐兒大喜。
明心院封了多年,這可是當年賈代善襲爵前住過的,賈母當年也住過,所以賈代善去世後就封存了。
王熙鳳連忙起身,要磕頭謝過。
賈敏拉住她:“不必了,如今丫鬟們都不在屋裏頭,你跪下去受罪做什麽?”
往日年節下,晚輩主子磕頭的時候,都會有丫鬟及時遞上軟墊,免得跪壞了嬌嫩的主子。
方才元春進來的時候,鴛鴦也遞上墊子來着。
只是她站起來的時候就給撤了,于是後來元春再跪,就是跪在地上了。
因是夏日,賈敏嫌燥熱,就撤了地毯,屋裏地面上就露着黑色的地磚。榮慶堂上好的地磚油潤如玉,光亮似鏡,幾乎能照出人影。
當然跪着也就格外冰涼冷硬。
如今還伏在地上的元春幾乎要将嘴唇咬出血來。
自己跪着賈母就當看不見,王熙鳳要跪賈母就說不必了。
鳳姐兒多聰明啊,心裏就明白:這元春今日不知道為什麽,肯定是大大得罪了老太太。
這對自己只有好處啊,鳳姐兒眉開眼笑,整個人都亮的發光。
她順着賈敏的手沒跪,只親親熱熱的:“老祖宗最是疼人了。”然後目光第一次落在地上的元春身上,帶着笑說道:“所以大妹妹回府,見了老太太才這般激動泣不成聲吧,可見老太太慈愛,我們晚輩心裏都感激呢。”
然後她輕巧走到元春身邊,不由分說将元春扶起來,安到一旁的椅子上,然後才道:“老祖宗擡舉,叫我幫着管家,今日我來除了探望老祖宗,還有件事兒請您吩咐。”
她塗着鮮紅蔻丹的手指松松搭在元春肩膀上。
元春忍着心裏的煩躁沒有将這只手拂掉——今天她已經大大的失态。私下裏得罪了老太太這件事,不能鬧得人盡皆知,起碼不能讓大房看了笑話。
所以她收斂了方才的樣子,甚至勉強笑了笑,接過王熙鳳的話:“琏二嫂子說的沒錯,老太太最是疼愛我們,若不是太太方才暈厥,我這一回來就來探望老太太了。這不安置了太太就趕了過來,好懸只比二嫂子早了一步。”
鳳姐兒咬牙:元春這是明晃晃的挑撥啊。她親娘暈過去了,到賈母房裏都比自己早,顯得自己多不貼心孝順一樣。
說起來,王熙鳳論年紀比元春還小一歲,只是賈琏比元春大幾個月,元春現在自然要以嫂稱呼,而元春入宮,王熙鳳嫁過來前,同為四大家族的嫡女,兩人也已經挺熟悉的。
只是王家跟賈家不同,王家不叫女兒讀書識字,賈家卻是比較看重女兒學問。
所以元春就總有點瞧不上王熙鳳的做派。鳳姐兒也看的出來,兩個人的情誼就有幾分虛假姐妹情的意思。
此時做了隔房的姑嫂,再次狹路相逢。
賈敏只當看不見兩人的眉眼官司,随口問道:“鳳丫頭,有什麽事你決定不來?”
鳳姐兒笑眯眯:“老祖宗,大妹妹驟然回府,我拿不定主意,這大妹妹的房子,是安排到後面抱廈與三位妹妹一起住呢,還是跟着二老爺二太太一同住到東跨院去?”
元春臉色微變:居然在這裏給她挖坑。
鳳姐兒這意思一出,豈不是自己只有這兩個地方可去?她可是準備住到榮慶堂來,跟賈母一起的。
在元春的想法裏,她跟三春,尤其是迎春探春,并不是一樣的姑娘家,嫡庶之別在這裏放着,住到一起豈不是顯得她都不尊重了。
而跟着父母離開榮國府內部,更是接受不了。住在榮國府正院榮禧堂,跟住在東跨院的可不一樣,這關系到她的終身大事。
于是元春便将方才對賈母的不滿暫且放下,一雙還帶着淚光的眼睛望着賈母,輕聲道:“老祖宗,孫女離開您多年,實在是想念不已。請您留我幾日盡孝吧,您也好指點我的不到糊塗之處。”
賈敏冷笑:呵呵,怪不得十年毫無建樹,最後封了妃也不過三四年就倒下了,元春簡直是空長了一張聰明的臉。
瞧瞧這事兒辦的。
首先跑來怨怼指責能掌控她未來的人,将人得罪狠了。
要是有骨氣轉頭就走,從此不靠對方,賈敏也能高看她一眼。偏生又舍不得好處,想要繼續占便宜。
這也罷了,最讓賈敏看不上的是,明明做着這麽自打臉的事兒,偏偏還又要臉面。
此時連磕頭懇求都做不到,還在撐着自己那點子臉面尊嚴。
還在做夢老太太主動挽留她,然後自己風風光光住進榮慶堂呢。
當真是不識時務了。
要真的是聰明人,第一不會跑來跟自己沖突,第二就算真的沖動了,要想留在榮慶堂要好處,也得拿出認錯的态度來,牛皮糖一樣粘在這裏,或許賈敏還真得為難一二。畢竟是名義上的親孫女,要是賈元春能豁出去,天天跪在外頭,或者日日盤桓在這裏做小伏低,上上下下的眼睛看着,賈敏為了不叫人說她偏心外孫女苛待親孫女,對賈元春也不能太差了。
可惜賈元春哪一條都做不到。
賈敏幾乎能想象,她在宮裏肯定也是這樣。
既做不到對皇太後忠心耿耿掏心掏肺,又天天巴望太後出力将她風光賜婚太子。太後沒動靜,她就心生埋怨。
要是鴛鴦在,肯定會感慨:這就是普天之下皆是她媽的典型自私代表。
所以元春在太後跟前呆了十年,出宮的時候皇太後一點表示都沒有,元春就這樣孤零零出來了,只有皇上賞的一百兩金子。
元春見老太太只是用一種淡薄的目光打量她,并不曾開口應承,不由臉上飛紅,走過來想要如兒時一般靠在祖母身旁撒嬌:“老祖宗就應了我吧,孫女是您一手教養的,現在隔了十年再回來,府裏的人和事都生疏的很,您難道就舍得我吃虧不成?”
賈敏有點反胃。
怎麽說呢,要元春真是個十二三的小女孩,湊過來嬌滴滴的說兩句,賈敏未必會厭惡。
就像是三春在跟前,有時候湊趣說話,賈敏也覺得挺可愛的。
可元春現在已經在宮裏呆了十年,舉動間都是規矩,眉目間都是體統。忽然做出這種小女兒态,別說本來就不喜歡她的賈敏,連王熙鳳看了都有點起雞皮疙瘩。
這實在是太違和了。
賈敏伸手端茶,避開了元春想要挽她臂膀的手。
“吃虧是福,無妨。”
看着元春漲紅的臉,賈敏繼續慢慢道:“如今榮慶堂不比原來,我帶着你琏二嫂子天天處置家中上下事務,你在這裏也是無用,反倒添亂。既然你母親今日暈過去了,可見身體虛弱,你做女兒的,明日就跟着她搬到東跨院去,日夜侍疾吧。”
一句句話幾乎打擊的元春站不住。
賈敏今日見了元春心性,真不愧是王氏的女兒,要有機會簡直可以将人的血喝光,自然不想她跟黛玉有什麽往來。
于是索性直接道:“你也大了,回頭你爹娘自然要去外頭給你說親事,你老老實實呆在屋裏,少走動為好。”
元春再也忍不住,邊哭邊往外面去了。
王熙鳳也驚呆了:元春這是幹了什麽呀。老太太這意思幾乎要把她禁足了。
于是難得期期艾艾,指着元春離開的方向:“老太太,要不我跟着去……”
賈敏擺手:“不用理她,她心太大了,咱們府上只怕裝不下她的野心,配不上她的本事。你只替我看好了,不許她生出事來。”
元春今日這一出,讓賈敏對她放任自流,有前程就随她去的心态都收了起來。
是下定決心要盯好她了。
人求而不得就容易瘋狂,做出什麽事兒來,賈家這下面一串未嫁的女孩子被牽連不說,還有黛玉住在府上呢。
王熙鳳忙垂手道:“是。”
又見賈敏露出疲倦來,就忙告退,還将琥珀珍珠叫進去伺候。
她走了沒兩步,就見鴛鴦從回廊上走過來,看方向,顯然是從黛玉屋裏回來的。
鳳姐兒便折回去。
跟鴛鴦搞好關系總是沒錯的。
于是拉着鴛鴦将方才賈母對元春的安排都說了,又道:“老太太瞧着不高興呢,你可別撞在裏頭。”
鴛鴦抿嘴笑:“二奶奶疼我,我也告訴二奶奶些話吧。”
然後拉着王熙鳳到自己屋裏,将剛才元春的話都說了,然後啧啧有聲:“這種話也說得出來?家裏這麽些姑娘,老太太對她可是最上心的了吧,這十年送進去的金子都夠打一個金人兒的了。偏生這一出來,先跑來指摘老太太不盡心,可不叫人寒心?”
鳳姐兒聽得眼睛都瞪圓了:這種你暗地裏抱怨不行嗎?你跑到老太太跟前說有啥用啊。
何況你們二房一兒一女起碼還有這份機會,我們大房啥啥都沒有,還沒這樣鬧騰呢。
鴛鴦繼續道:“二奶奶,從前老太太對二房好,是因為大老爺……唉,您也知道,凡事都不如二老爺會說話會表現。可如今對二房本就有些寒了心,再加上大姑娘這一鬧,更是寒透了。等明日大房進來了,名正言順的住榮禧堂,只要您好好跟着老太太,這府裏日後不都是您的?”
說着一雙眼帶笑:“以後我們都要靠二奶奶提拔了。”
王熙鳳叫她說的都忍不住有點飄,一連串表達了哪裏哪裏,互相幫助共同進步的意思,這才離開了榮慶堂。
鴛鴦進門後,以為賈敏睡了,便輕手輕腳。誰知賈敏忽然開口:“你把今日的事兒悄悄透給玉兒那邊知道吧。葛嬷嬷歷經世事,會明白的。日久天長的,玉兒總要跟元春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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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
黛玉正拿着一個繡球抛給長胖了一圈的幼犬牡丹,小蘿從外面跑進來,鼻子上帶了點汗珠,臉色紅紅白白的。
“姑娘,姑娘,我聽說了一件大事,賈家大姑娘因為頂撞老太太被禁足了!”
周眀薇從醫書裏擡起頭來,一陣恍惚:這也太像路邊賣報紙的小姑娘邊跑邊喊:“今日大新聞,不買就後悔啊!”
然而大家還是圍了過去。
別的不說,小蘿雖然有點标題黨。但是講起故事還是分外精彩的。
聽完後,葛嬷嬷先就皺了眉:“賈女官,不,賈家大姑娘在太後跟前時,我倒是見過幾回,不像是這麽沒成算的人。”
宮人多出身微寒,葛嬷嬷就是靠着自己摸索着爬上來的。
不像這些女官,都是官宦出身,讀書識字,天然就有優勢。在葛嬷嬷心裏,是十分敬重皇太後的,覺得她身邊的女官也是宮裏規矩最好的。
可原來,調/教的了規矩,調/教不了心思。
黛玉跟這個從未見過面的表姐,感情自然不深,天然就偏向了賈敏這邊,略微蹙眉:“且不說歸家也是天家恩典,就算是不合大姐姐心意,她也實在不必反過來怨怼自己親祖母。”
周眀薇撇嘴:“人心不足呗。姑娘,以後你離她遠點就是了。這種人,你幫的少了她嫌棄,幫的多了更要成仇,還不如一開始就淡淡的。”
黛玉凝神想了想,忽然道:“這屋裏,有多少丫鬟是咱們林家的,多少是賈家的?”
墨染不由看了一眼葛嬷嬷。
雖說葛嬷嬷來之前是她負責當大丫鬟管束下面人事分配,但葛嬷嬷來了,她自然就交出去,只跟其餘三人一樣輪流服侍黛玉。
葛嬷嬷一點不打磕絆張口就說,可見業務純熟。
“因姑娘跟着史太君住,外頭管灑掃的小丫鬟便只有四個,上夜的小丫鬟也只有四個,這是賈家分配來的。其餘的都是林府的人了。”
黛玉不是獨門獨院的住着,灑掃上夜的人還不如三春姊妹多。畢竟不需要看着門戶管着來往開關門,上夜只需要夜裏看看燈燭,尤其是冬天看着火盆這些小事即可。
黛玉似乎松了一口氣:“我這裏榮國府的人少就好。從明日起,你們要約束好她們,無論什麽理由,都不許她們出門閑逛去。若是家裏真的有事,便去琏二嫂子跟前替她們告假,然後明明白白送她們直到出府,這些日子就不必再回來了。”
小蘿和雪雁年紀小些,還有些懵懂不明白。
墨染和雲容卻是立刻反應過來,連忙應了。
葛嬷嬷覺得欣慰,林姑娘進步真是很快。
周眀薇:???
黛玉莞爾:“明姐姐這幾日也在屋裏吧,閑了就找鴛鴦姐姐說話兒。”
她知道周眀薇跟鴛鴦關系很好,好像從前就認識。
周眀薇也笑:“姑娘,你也知道,我腦子都用在醫書上頭了,你就明白告訴我吧,省了我哪裏踩到忌諱。”
黛玉語氣輕的像是嘆息:“從明日起,兩位舅舅就要換房而居了。估計需要幾天才能平息下來。榮國府的下人多是家生子,誰跟誰都沾親帶故的,咱們屋裏這些府上的人,自然也是如此。”
“要是她們中有人這幾日犯了錯事,豈不是叫大舅母和琏二嫂子為難?”
周眀薇這才明白:是了,大房進來代替從前二房的地位。自然要在府裏的下人中樹立威望。
可要是這些日子黛玉房裏的下人犯了事,就麻煩了。
誰不知道林姑娘跟着老太太住,是老太太最疼愛的晚輩,罰了她的下人就是打了她的臉面,打了老太太的臉面,那賈母那裏能樂意?
但要是不罰,豈不是顯得大房欺軟怕硬,以後再罰誰,誰能心服口服,這威信如何樹立的起來。
竟成了豆腐落在灰裏,吹不得打不得。
周眀薇不由點頭:“是了,我要是二太太,也會挑唆着姑娘房裏的下人犯事,好将大太太婆媳一軍。”
小蘿也才明白,鼓了鼓腮幫子:“姑娘,要不要我去打聽打聽這些人的親眷,要有二太太那邊的,咱們也好早做防備。就算這十幾日不出門,以後也保不準呢。”
黛玉搖搖頭:“整個府裏人口上千,沾親帶故或者有過來往的誰能全打聽明白?況且就算打聽了這些小丫頭的來歷也不能盡信:獨自一個在這門裏的,也可以心思不正被人收買,而沾親帶故的也可能為人清白老實做事。若是你去打聽了,說不得我們就縱了誰或是冤了誰。”
墨染笑着答應下來,然後對小蘿說:“你且別忙別人,我們都知道你是最喜歡往外跑的,這些日子還是老實些,跟我們一起盯住小丫頭和來往的人吧!”
小蘿登時喪氣,明兒府裏有大事,她還想着出去聽消息呢。
葛嬷嬷便道:“小蘿機靈,又是林府的人,出門無妨的。只是你要出去,不許獨個走動,免得被人栽贓了都沒法辯解。你只管跟着老太太房裏一等丫頭二等丫頭,哪一個都行。”
小蘿這才笑起來,清脆的應了一聲。
雲容也忍不住笑:“是啊,她這個脾氣,被關在門裏,我們只怕還要分心看着她,還不如放了她出門逛去。”
然後神情一肅:“姑娘放心,這些日子我們必然看好門戶,不讓這府裏争鬥的髒水濺到姑娘身上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