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反施計
皇太後看完了禮單,命宮人将南安王府的賀禮之一搬了來。
那是一盆玉樹盆景, 翡翠為葉, 白玉為枝。
太後帶上玳瑁花鏡看了看:“很精巧, 是用極細的金絲穿起的翡翠葉片。”窗外秋風吹過, 玉樹上的葉子微微顫動, 好似真正的樹葉。太後不由起了興致:“去庫裏将珊瑚珠子和各色琉璃珠、翡翠珠、穿過眼的珍珠都再取些來。”
然後叫黛玉一起坐在一張八仙過海紫檀木方桌前。
桌面上擺了許多珠釵的骨架, 都是半成品。
旁邊高幾上烏木海棠花式透雕匣子裏則全是穿成的珠釵。
皇太後從裏面取了一個粉紅碧玺珠子穿成的荷花簪在黛玉發邊比了比:“本宮平日就喜歡穿珠釵玩, 今日晌午閑着也是閑着,你們小姑娘腦子靈活, 正好來陪我一起想些新鮮花樣。”
旁邊的宮女默默換了兩個,麻利的整理起了桌上的工具。可見是精于此道, 專門陪着皇太後做手工玩的人。
皇太後想了想:“去偏殿将周家姑娘和甄家姑娘請了來。”
不一會兒,周菱和甄然就到了。
皇太後這一宣, 偏殿衆诰命也就明白, 估計有兩個皇子妃的位置已經內定了。怪不得所有京中貴女中, 只夾雜着甄然這一個江南女兒。
有些沖着皇子正妃來的人家,臉色就微變。
這機會頓時少一半啊!
薛寶釵跟在王子騰夫人身旁,神色沉靜穩重大方:她也看明白了此事。只是她心裏清楚, 皇子正妃本就不是她能要的位置,所以并不在意。
反倒是方才黛玉陪在太後身邊之事, 叫她心裏像壓着一塊石頭。
“寶釵,等開宴了,你去尋林姑娘說幾句話。你們不是同住在賈府好幾年了嗎?姊妹間總是好開口的。你瞧今日進宮的姑娘,沒有一百也有八十, 要想露臉,最好的法子就是讓太後娘娘在宴上點了你上前,不說贊你,只要稍稍提你兩句就有說不盡的好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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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釵覺得有苦難言:要早知道有今天,她一個多月前是傻了才會為湘雲之事得罪黛玉!
王子騰夫人見她沉默,還以為她是小女孩有氣性,于是輕輕推了她一把:“寶釵,舅母這是為你好。姊妹間争鋒的事兒舅母也經歷過,低頭求人是不好受。但等你大了就知道,為賭一口氣耽誤了自己的前程,是最不值得的!”
寶釵忙道:“多謝舅母,我明白的。”
這時又有西寧王府的世子妃來跟王子騰夫人說話,她便放下寶釵,連忙敘起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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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菱與甄然重新拜見皇太後。
太後娘娘饒有興致:“本宮這兒無需拘禮,坐過來吧。”她天然有種神奇的魅力,說的話無端讓人信服。
黛玉眼見着兩位姑娘由緊繃到放松。
周菱肌骨瑩潤,一雙漂亮的杏眼,看上去明媚活潑,讓人一見就想起夏日粉白可口的桃子。
她先開口問過了黛玉的姓名年紀,然後就親近的叫了聲林妹妹。
甄然卻是與周菱截然不同。
甄家在江南就是土皇帝,她身為甄家千尊萬貴的嫡女,日子過得比公主還要強,仿佛從未低過頭一般傲氣。
她雖生的極美,卻帶着一種孤寒。哪怕在皇太後面前,她也只是守着禮節,并無半分讨好之意。
皇太後命人捧了兩大本畫冊來,一本是各色花卉,諸如牡丹含芳、薔薇凝露、秋菊迎霜、臘梅傲雪等,另一本則是各種吉祥的花樣,有諸如貔貅蘆雁蝙蝠等動物,或者福壽祿等花字不一而足。
“你們挑了喜歡的樣子,叫她們用金銀銅絲折出輪廓來,便可以穿珠子了。”
周菱睜大了眼睛,津津有味翻了兩頁,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跟黛玉分看:“林妹妹小,你先選吧。”
然後又脆生生道:“在太後娘娘這裏才開了眼呢。臣女跟父親在北疆呆了這些年,從沒見過這樣的玩法。”
皇太後莞爾:“那你平日都做什麽?”
周菱笑答:“臣女會騎馬,投壺,比男子還強呢。”說完又有些忐忑。據說京中要求女子以貞靜為主,她學這些男人的玩意兒,太後娘娘不會不喜歡她吧。
然而太後只是和悅點點頭:“那很好啊。等改日再來壽安宮,本宮也會一點投壺,只是十支裏能中四五支罷了。”
周菱就眼睛發亮:“好,下回臣女陪娘娘投壺。”
然後低下頭跟黛玉一起選花樣。
周菱選了一朵開的極盛的五瓣桃花,黛玉則選了一朵帶着露水的芙蓉。周菱見甄然仍舊在慢慢翻着另一本冊子,一言不發被冷落了似的,便遞話給她,問道:“甄家姐姐喜歡什麽?”
伸過頭去,見甄然的目光停在一只大雁上,就笑:“原來姐姐喜歡大雁,大雁是忠貞的鳥,是個好兆頭。”
甄然目光清冷的像是冬日一泊水澤:“不,我不喜歡大雁,我喜歡雄鷹或者雄鹿。”然後合上畫冊:“可惜這裏沒有。”
周菱:……
黛玉便遞上手邊這本:“那甄姐姐看看喜歡什麽花?”
甄然禮數周全,接過去道了一聲謝。但卻翻都沒翻開:“我不喜歡花,花有開就有謝,叫人看了凄涼。”
一時衆人都不說話了。
周菱蹙眉,悄悄拉了拉黛玉:“這人好難說話,真是孤拐性子。”
黛玉也不由感慨,自己在榮國府,有個“孤高自許,目下無塵”的考評,好多小丫鬟背後說她不随和。但如今見了甄然,才知道什麽叫不好處,連皇太後的面子都不給。
但偏偏她這樣的冷,又不是不知禮數的放肆,叫人說不出什麽。
皇太後充耳不聞,似乎這些女孩是友好交往,或者當場打起來她都不在意。她只是将幾枚珍珠穿在一起,細心的做着白兔的尾巴。
還是旁邊一個宮女輕聲道:“甄姑娘,奴婢會折雄鹿的花樣,給您折一個好嗎?”
甄然這回沒有拒絕,反而有些意外之喜似的,當即點頭:“勞煩這位姐姐了。”然後又特意強調:“要有鹿角,雄鹿有很威風的鹿角。”
黛玉瞧她方才不似砸場,倒像是真的喜歡雄鹿。
周菱在旁忽然道:“原來甄姐姐喜歡鹿角啊,下回我給你帶幾盒鹿茸啊!你要是不喜歡成片的,我就給你帶完整的。北疆那邊這些東西多得是。”
甄然的臉色和目光當即就涼了。
黛玉:……你們一個個真的都好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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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花園梅園。
辛泓承笑眯眯:“二哥,早上好呀。”
二皇子的臉冷的,一陣風吹過來似乎可以吹掉一層冰渣。
他的目光從辛泓承移向叉腰站着的瑞王。
二皇子行禮道:“瑞王叔,您是我們兄弟的至親長輩,原是一輩子穩穩的尊貴。可四弟此番拉了您來抓我的把柄,豈不是将您和甄貴太妃也拉扯進我們兄弟之間的私事,陷您于不義?”
瑞王皺着眉:“你說什麽呢,是我拉了他來的。”
辛泓原一噎。
辛泓承拍拍巴掌:“二哥的口舌向來是能颠倒黑白是非的,我領教過許多回了。”
旁邊徐瑩在兩人出現時就驚住了,這會子才反應過來,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然後拿袖子遮住了臉。
瑞王指着她:“你這會子遮臉有什麽用呀,早幹嘛去了!”
徐瑩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二皇子冷冷看了她一眼:都怪這個女人,非私下裏要見他,以至于釀成這場意外!
他轉身看向辛泓承:“四弟,你我之間的過節,是我們兩個的事情。但今日之事,你要鬧了出去,就是毀了徐家姑娘的名節,是害了她的性命。”
辛泓承眼中是一片毫不退讓的鋒銳厲光。
瑞王吊兒郎當道:“怎麽是他壞了徐家姑娘的名節?明明是你私會人家呀。你倒是挺會往別人身上推的,我要有你這個本事,這些年就不至于被父皇追着打了。”
二皇子心一沉。
瑞王為何這樣不依不饒,方才他并沒有跟徐瑩再續舊情,反而是揮劍斬情絲,準備全心迎娶甄家姑娘,瑞王應該站在他這邊才是。
他的不解只持續了片刻,就立刻得到了答案。
瑞王指着他道:“就你這樣薄情寡義的男人,還想娶我表侄女,你做夢!然然是甄家最好的姑娘,她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她!她才不會嫁給你呢,她要嫁一個像她表叔我這樣癡情的男人!”
辛泓承嗆咳了一聲。
前面那幾句話倒罷了,瑞王最後一句自诩為癡情種的話實在是震驚了他。
聽了這幾句話,辛泓承忽然悟了:“瑞王叔,所以今天這件事不是你偶然發現的,而是你故意跟着我二哥?”
瑞王點點頭:“對。然然上了京後,見過我一面。她說她不想嫁到宮裏,可家裏人人都逼她。”瑞王訴苦一樣抓住辛泓承:“我去求父皇,去求母妃都被打了出來,連皇兄都罵我是狗拿耗子。可是然然是我表侄女,我怎麽是狗拿耗子呢?所以我就一直跟着你這個二哥,想抓他的毛病。”
随後指了辛泓原喝道:“所以你不要想狡辯!從你身邊的小太監收了一個丫鬟的信,到你讓他引着徐姑娘過來,這些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我不許你娶然然,你這就跟我去禦前——橫豎指婚的聖旨沒下,一切都來得及!”
二皇子臉色鐵青。
辛泓承伸手:“二哥請吧。弟弟很願意為你作證。”
他的目光輕輕劃過在原地手足無措哭泣的姑娘:若是傳出去叫人知道,大約這位徐姑娘真的只有一死以保全家族名聲和姊妹的前程了。
于是辛泓承開口道:“二哥,這件事你不想鬧大也行。咱們就在皇祖父和父皇跟前将此事說開。徐家姑娘指婚給你,也算是兩全其美。”
果然徐瑩的哭聲頓時小了許多。
辛泓原知道今日之事無法善了,一直以來溫文爾雅的臉上終于出現了裂縫,笑容裏帶了幾分猙獰。
“你倒是會裝好人!呵,其實你不過是怕我與甄家聯姻罷了!”
辛泓承攤手:“二哥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瑞王不愛聽他們兄弟間打機鋒,連連催促:“快點去将此事分說明白,萬一皇兄今日一高興,頭腦一熱明發了指婚聖旨就壞了!”
辛泓承倒是不擔心:這畢竟是以皇太後生辰名義辦的賞花宴,又不是選秀,皇上除非腦子被石頭砸了,否則絕不會幹出當場指婚的事兒。估計得等十天半個月之後,才将聖旨頒布。
雖然人人都明白內裏怎麽回事,但遮羞布還是要的。
瑞王急不可耐,指揮早已準備好的心腹太監,一會兒用轎子将徐瑩也帶到明正宮去,一定不能叫人看見或者劫了去。
而他自己,則留下來,跟辛泓承兩個人哼哈二将似的,親自壓着二皇子往禦前去。
二皇子知道大勢已去,也不做掙紮。連着聲音都平靜下來,只是吐出的話語卻更加讓人不寒而栗:“四弟,今日你毀了我的婚事,可是你要記住,一報還一報!”
辛泓承站住。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到了一個極為大膽的主意。
如果這個主意行得通,或許自己不必抱憾終身。
他側過臉,面對二皇子露出了個張揚的笑容:“二哥,這你就想多了。父皇從來偏愛我,這場賞花宴是為誰辦的,你不會不明白吧。今日你的婚事毀了,從此不但失去甄家這個助力,只怕還會得罪甄貴太妃。可我跟你不同,父皇會為我擇一個母家姻親衆多且皆有實權的女子為正妃。”
在二皇子要吃人一般的目光裏,辛泓承繼續慢慢悠悠,用一種很欠打的語氣說道:“不光是正妃,還有側妃呢。我的側妃必然也會出身高貴。
可二哥你有沒有想過,徐禦史不過從五品,他家女兒做了你正妃,你的側妃怎麽辦呢?總不能出身比正妃還強吧,哈哈,你說你的側妃會是正七品主事的女兒呢,還是索性就是從九品吏部司務之女呀。
不好意思啊,二哥,我忘了,司務這個官職從咱們父皇登基起,就作為一個閑職被摒棄了。”
二皇子最看重就是地位出身,辛泓承故意句句戳他的心窩子,果然叫他氣的心肝脾肺都疼。
主要是辛泓承說的這些假設,很可能成為事實!
辛泓原忽然轉身抓住了辛泓承的衣領。
埋頭趕路并沒有理會他們說什麽的瑞王吓了一跳:“哇,你們不要現在打架好不好,等了結了這件事,你們去我府上,十八般兵器都有,你們打掉頭我都不會管的!”
辛泓承從未見過二皇子失态至此,他擡手撥掉二皇子的手:“二哥,何苦來着,成王敗寇,你輸了就要認。”
然後也不整理的自己的衣襟,就這樣皺巴巴的。
辛泓承指了指自己的衣領:“瑞王叔,王叔,你剛才看見了,他抓着我領子要打我。”
瑞王還需要辛泓承作證,立刻狂點頭:“我看見了,一會兒我就告訴皇兄,辛泓原被你我撞破此事,惱羞成怒,對你飽以老拳,狂風驟雨般當場将你打了個半死。”
辛泓承:“嗯……也不必這樣誇張,算了,還是我來說吧。”
瑞王表示你行你上:“你來你來,皇兄聽你的,不聽我的。”
兩人一唱一和,将二皇子眼珠子都氣紅了。
他望着辛泓承酷似宣合帝的側影,恨得發狂:他是真心喜歡過徐瑩的,她溫柔美麗對他全心全意,可他不能娶她,否則拿什麽與辛泓承争?!
父皇偏心至此,辛泓承有了鐘家楊家,父皇居然還嫌不夠,還要給他在京中遍尋名門貴女,為他更增助力!
不,即便他跟甄家的姻親毀了,他也絕不會看着辛泓承如願以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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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西洋自鳴鐘剛敲過十一下時,壽安宮中有女官匆匆進來,附在皇太後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太後神色如常,只是目光不動聲色的漫過甄然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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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明正宮走出來的辛泓承,身上還沾染着龍涎香的氣息。
方才他将梅園諸事都告知了宣合帝,旁邊更有瑞王的撒潑打滾,尋死覓活加持,皇上大怒。
這會子已經親自帶了二皇子和瑞王去見太上皇了。
結局已定,辛泓承并不準備跟着去落井下石:自打進了宮後,太上皇對他的态度就有些難以捉摸,這種時候還是不去為妙。
辛泓承并未回文德宮,而是徑直來到了如意館。
今日壽安宮有賞花宴,偌大的如意館,數十名畫師都派了出去,為此盛事作畫。
往常有些擁擠的如意館,此時顯得格外冷清。
辛泓承熟門熟路,直撲自己的老熟人張老畫師。
張老畫師因辛泓承扮成小太監之事,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如今一聽什麽賞花就手打哆嗦,所以今日并未去壽安宮,而是留下看守如意館。
不但如此,自從上回的事兒過後,他便準備告老還鄉,如今批文都下來了,三日後他就可以收拾包袱榮歸故裏。
以後拿着宮裏如意館畫師的名頭,在家鄉的望族中教教學生,便可以過清閑富貴的日子。
辛泓承跟張畫師有淵源,前兩天聽說老先生要告老返鄉,還特意命紅掌來送過一百兩銀子作為盤纏。
畢竟後宮妃嫔也不會天天叫人作畫封賞,畫師們絕大多數都是靠着微薄俸祿過活,沒什麽油水。
但辛泓承今天來,卻不是為了跟張畫師告別。
張老畫師手抖得将茶盅砸在地上,山羊胡也跟着顫抖,不可置信道:“殿下,您,您說什麽?”
辛泓承耐心的重複道:“在出宮前一晚,幫我辦件事。到時候,你裝的酩酊大醉,找機會在陶畫師或者尹畫師面前,透露出我曾經為見林姑娘裝扮成如意館小太監之事。”
張老畫師終于确定自己沒有幻聽,直着嗓子喊道:“殿下,我這條老命還是要的!”
辛泓承微笑:“你的盤纏,再多加五百兩。”
張老畫師忽然就不抖了:“微臣願為殿下做事!”
他本來就要告老離宮,這兩句醉話說了就可以跑路,能換五百兩很值得。
辛泓承笑容愈深:“除了這個,你還要‘不小心’透露,自己所畫林姑娘的一張側影底稿不見了。而當天我恰巧來過如意館選畫。”
張老畫師驚呆了:“殿下……”他哪裏來的膽子,暗指皇子做賊偷了他的畫呀?
辛泓承将一根手指豎在唇前:“這句話值一千兩。”
張老畫師目光中流露出破釜沉舟:“微臣領命!”
作者有話要說: 周末到啦,明天中午加更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