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事發中
日色漸漸西移。
太後飲了一杯今年新釀的桂花酒,對楊皇後道:“到了該起來走動走動的時辰了, 總不能一味躲懶。”
“是。”
楊皇後便對黛玉點頭, 兩人一邊一個扶着太後起身, 從亭中步出。
太後信步往前走着, 凡她經過之處, 姑娘們自然屏氣斂息, 福身行禮。
太後便神色和悅, 随口問些家常話,或是問讀過什麽書, 或是問女紅如何,總之是些不痛不癢的問題。
甚至連提問的人選也十分随機, 路過湘雲等人時,太後就只問了迎春和寶釵兩句就繼續向前走。
黛玉便在側輕聲将太後注目的姑娘的姓氏告知。
等到了诰命夫人處, 太後便熟稔起來。
姑娘們是新面孔她認不清, 但京中這些命婦們逢年過節都要進宮請安, 看了這些年,她自然認識。
不單認識,太後甚至還能随口說出這些人家新近發生之事。
誰家兒子娶親了, 誰家兒子去歲參加了科舉,誰家又添了長孫, 她全都能娓娓道來,跟這些诰命們說起話來神态怡然,既不失身份又十分親切,看的楊皇後嘆為觀止。
黛玉觀各位命婦的神色, 對皇太後顯然也是心悅誠服格外敬重。
及至來到賈敏跟前,皇太後便笑着對她贊了黛玉兩句,又道:“皇後不舍得,要再留她住一晚,明兒再給你好好送回去。”
賈敏笑應:“是兩位娘娘慈心,肯看顧憐愛罷了。”
因王子騰夫人也在側,太後便問道:“你們王家兩個女兒都已嫁人,你今兒帶了誰家姑娘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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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忙笑道:“回娘娘,是我們老爺嫡親妹子的女兒薛氏,乳名寶釵。她父親在時,在戶部挂名,領着內帑皇糧,前幾年父親去了,便随着母親哥哥上京來了。”然後又看向賈敏:“現母子三人就暫且借住在榮國府內。”
皇太後含笑:“既如此,怎麽跟了你來,倒不曾跟着史太君進來。”
王子騰夫人忙道:“娘娘開賞花宴,是多少年難逢的好事,偏生我們家沒造化只得兩個女兒,還都已出嫁。這不,只得從史太君手裏搶了個姑娘帶着,才好厚着臉皮參加娘娘的宴席呀。”
說的周圍幾個命婦也都笑了,紛紛借此機會,奉承太後娘娘今日宴席之盛。
及至圍着琉璃亭走了半圈,皇太後才重新歸座,示意宮人為自己斟酒,然後一飲而盡:“好了,完了任務了。”
楊皇後忍不住笑:“我瞧着您揮灑自如,以為樂在其中呢。”
皇太後搖頭:“這樣好的天氣,正該支着窗子在屋裏聽着曲兒看話本子。偏生還要坐在這裏與人應酬。”
她笑着點了點桌面對皇後說:“本宮可要先回去歇着了,一會兒這裏散了,你将這些人都好好送出宮去,不許出事。”
楊皇後此時還不知二皇子之事,但聽皇太後特意吩咐了,忙答應下來。
衆人恭送皇太後時,甄然剛巧回到暢春園。
黛玉與她目光相觸,甄然忽然一笑,冰雪一樣的面容宛如春水初綻,眉目間的孤寒也化去了許多。
黛玉跟着楊皇後不及疑惑問詢,旁邊的周菱倒是看得真切,忍不住走過來低聲怼了一句:“原來你也會笑啊。”
甄然的笑容轉瞬即逝,面對周菱淡淡道:“我不但會笑,還會哭呢,周姑娘想看看嗎?”
周菱氣鼓鼓的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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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花宴次日。
晚膳時分,皇上到了鳳儀宮,身後跟着捧了許多畫的太監們。
因賞花宴之事,皇上這一個月來到楊皇後這來的次數,比之前幾年加起來都多。
見面三分情,兼之貴妃明妃最近都只顧自己兒子,暫時沒空給皇後上眼藥,皇上看楊皇後倒順眼起來。
想着她雖不能與自己心意相通,處事也不夠周全,但難得對辛泓承倒是一片慈母心。
于是帝後兩人現在倒能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說上半晌話,楊皇後不明白的,皇上也肯耐着性子為她分說一二。
為此鄒女官都歡喜的暗地裏抹了兩回眼淚了。
楊皇後奉上茶來,皇上便指了太監們抱着的畫軸。
“秦戊手裏這些是可堪正室的人選,其餘的便是側妃的待選。”
楊皇後顧不得給皇上上點心了,連忙吩咐:“快展開看看。”
立刻便有太監宮女上前,幫秦戊将七幅畫一一展開,以手高舉讓楊皇後看。
楊皇後從這七幅畫面前一一走過,再聽秦戊在旁介紹這些姑娘的出身,不住點頭:“都是好孩子,皇上費心了。”
她也聽得出,其中四個出身望族的,想必是為辛泓承準備的,另外三個出身則遜色不少,且都不是嫡長女,估計是特意選了性情柔順的,為病弱的三皇子正妃備選。
楊皇後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忽然反應過來:“皇上,說到底是承兒的正妃,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要不問問他的意見?”
皇上不語。
楊皇後就勸:“皇上,雖說禮節規矩要緊,但都是做給外人看的,這俗話說得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叫承兒自己挑一個合心意的,以後日子過得順當和睦豈不好?”
皇上就蹙眉:“朕昨日就叫他去過明正宮了。畫都沒展開,那孩子就想出許多借口來推辭,橫豎不肯看。最後只說一切都聽朕定奪,就忙不疊的跑了。倒像是後頭有老虎要吃他,知道的是朕給兒子擇妻,不知道,還以為朕要害了他呢。”
楊皇後賠笑,睜眼說瞎話替辛泓承分辨:“承兒年紀小,腼腆的很,不好意思說話也是有的。”
皇上冷笑:“哼,慈母多敗兒,你不必袒護他。朕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可別說他是皇子,便是君王又有哪一個能順心随意的?”
說着又忍不住對皇後訴起苦來:“何況朕也不是不順着他,有兩全其美的法子,他還要鬧什麽別扭!”
楊皇後跟皇上處久了,發現了一個小秘訣,用來哄皇上百試百靈:“皇上,承兒是您一手教導,樣貌性情都像您。只是他還小,是個孩子,許多事情上自然不能如皇上一樣周到英明,您別生氣,您提點他呀。”
皇上果然點頭,面色陰轉多雲:“也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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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花宴四日後。
如今明妃宮中的宮女太監都恨不得踮着腳尖走路,生怕發出一點多餘的動靜叫娘娘心煩責罵。
明妃恹恹倚在榻上,清爽的秋風并未給她焦躁的心情帶來一絲好轉。
兒子與甄家的婚事不成,且斷的倉促不體面,這幾日甄貴太妃都不肯見她,好容易求見成了,從頭到尾也只将白眼給她看,将明妃怄的不了。
倩芸低聲道:“娘娘,尹畫師和陶畫師求見。”
明妃皺眉:“做什麽?”
倩芸小心翼翼回道:“說是昨兒皇上拿來,讓娘娘挑選的二皇子側妃畫像裏,有兩張是他們畫的……”
“不見!”
現在還來邀寵,真是沒眼力見。
如意館的畫師跟太醫院的太醫一樣,各宮妃嫔都有用熟的。其中尤以明妃,最愛研究畫道,以畫藝邀寵于皇上,所以跟兩位畫師都頗為熟悉。
尹畫師善畫美人兒,陶畫師擅長寫意。
正好一個負責給明妃畫像,一個負責教授明妃畫功,有時還替她當當代筆,讓她拿畫去哄皇上高興。
平日明妃也手面大方,給賞賜給的痛快。
可這兩位居然現在還來要賞,明妃想想就心煩。
昨兒皇上叫人送了幾張畫像來,說是讓明妃自個兒給兒子挑一個側妃。明妃看了氣悶不已。
“這個,家裏無爵,還是分了家的旁支女兒,還有這個,雖然是個伯爵府出身,偏又是個房裏人生的庶女,生母卑微不說,父親也無用,半個官職也沒有。還有這張,竟連商戶之女也加進來了!”明妃越看越生氣。
“難為了皇上是怎麽從京中高門大戶裏搜羅出這些姑娘家!還命我給原兒從中挑個側妃,這些人就算服侍我兒穿衣穿鞋都是她們的造化!哪裏能做得他的側妃!”
還是倩芸這種心腹敢于直言勸道:“娘娘,皇上是惱了,故意給您難堪。你再生氣也得捏着鼻子挑一個,給皇上出氣的機會。何況……”
何況二皇子的正妃定了從五品禦史的女兒,這側妃的門第,自然也要跟着下降。
明妃昨兒氣的頭疼了一夜,今日還沒緩過來,聽見兩位畫師居然以此為借口前來求見,當即命人将他們攆出去。
倩芸穿過院子,對門口略帶焦急的兩位畫師道:“二位先回去吧,娘娘有事不見客。”
尹畫師陶畫師對視一眼:“我們有內情要回禀娘娘。”陶畫師咬了咬牙,壓低了聲音:“事涉四殿下。”
倩芸臉上的肌肉微微一顫:“二位先跟我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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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花宴後第五日。
午膳後,諸皇子有半個時辰往宮裏歇歇的空閑。
上書房內便只有辛泓承留下,正在站着練字。大約是心不靜的關系,寫了許多張皆是廢紙。
竹簾輕響,範雲義走進來,站在他身旁。
“張老畫師安全出京了?”
範雲義點頭。今日他以建安伯府老夫人身體欠佳為由請了假,私下跟着張老畫師,直到他安全出城。
辛泓承松了口氣:“那就好,總不好害了退休的老人家。”
範雲義盯着他問道:“你不擔心你自己嗎?”
辛泓承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門口王中匆匆忙忙跑進來。他跟了辛泓承許多年,知道說話不用瞞着範雲義,所以直接道:“殿下,抓住了,确實是綠水。按着殿下的吩咐,沒有驚動她,讓她帶走了那張畫。”
“果然是她啊。”
白毛,綠水,紅掌,清波。
他的四個宮女裏,他完全信任的,只有白毛跟清波,其餘兩個,始終有些分辨不出。
只是再換了人,說不準還是釘子,倒是更陌生了。于是索性就将紅掌和綠水都留了下來,一直防備着。
直到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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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宮。
辛泓承被宣進來的時候,只覺得氣氛格外壓抑。
太上皇皇太後,皇上皇後按次序坐了,甄貴太妃居然也在,瑞王正站在她身後搖頭晃腦,見了辛泓承進來還對他擠眉弄眼的打招呼。
此外便是明妃與二皇子,正恭敬的垂手而立。
皇上臉色陰沉,見了辛泓承進來,搶着道:“還不快跪了認錯!以後若再犯,朕絕不饒你!”
太上皇雖然年老,眼睛卻仍如鷹隼一般鋒利明亮。他伸手叩了叩桌面:“行了,你就別明着罵暗着護了。你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便是一碗水端不平,略有些偏心,可也不能直接将水碗打翻了。”
皇上臉色就轉為漲紅:“父皇……”
太上皇語氣嚴肅:“前幾日,就在朕宮裏,原兒犯了跟今日承兒一樣的錯。那時候你是怎麽處置的?當即斷了原兒與甄家結親之事,将徐家姑娘指給了她。怎麽今日就成了,認錯就算了呢?你跟朕說說,這是什麽道理?”
自從皇上登基以來,第一次當衆受太上皇诘問,連忙起身:“父皇,兒子自知因承兒年幼失母,又是嫡子,便一貫對他更上心些。可今日之事,承兒跟原兒的性質确實不同。承兒不過是年少慕艾,與林家姑娘實則連話也未曾說過,何況別的。但原兒卻是與徐氏女私定終身,暗中通信,哪裏能一樣呢?”
太上皇努力壓住火氣:畢竟現在眼前這個兒子不再是循王,而是九五之尊。當着他的妾室兒子們,肯定是要給他留皇帝體面的。
可一看他到現在還這樣偏心,太上皇只覺得火都燒到眉毛,馬上就要燒到腦子了!
這也就是太上皇年紀大了修身養性,往前倒退十年二十年,他估計現在就要挽袖子抽皇上了。
明妃本來在旁影子似的站着,此時忽然“噗通”一聲跪下,邊哀哀哭泣邊對太上皇道:“老聖人,皇上說的對,四皇子跟原兒不同,年少慕艾算不得什麽大錯。
只是臣妾自打原兒犯錯,一心自省。偶然得知了四皇子的心思後便心驚肉跳,唯恐他做出跟原兒一樣的錯事,所以才想着早早告知老聖人和皇上,勸四皇子回頭,免得重蹈原兒覆轍。畢竟……畢竟林姑娘每隔兩個月都要進宮一回,又住在鳳儀宮,四皇子來往鳳儀宮又方便……”
皇上遽然變色:“賤婦!還不住口!朕跟父皇說話,你一個小小妃嫔也敢開口!”
皇後也氣的發抖:“明妃,你這是什麽意思!玉……林姑娘在本宮那裏好好地,從來一步都不多走,是最規矩不過的孩子!”
辛泓承跪在地上,看地毯上吉祥福壽的花紋:果然是明妃的做派,每次都做出一種為人好的态度來,将人坑死。
太上皇見此,将桌上的畫像拍了拍:“先扮作小太監私見,再從如意館拿走人家姑娘的畫像私藏。朕看你的妃子說的沒錯,若不防患于未然,不知他還要做出什麽荒唐孟浪之事!”
辛泓承忙叩首:“皇爺爺恕罪。”
明妃被皇上斥罵後伏在地上,眼淚無聲的落在地毯裏。
她沒法回頭了,今日後皇上一定會厭棄她。
況且她已經挖了個坑把四皇子推了進去,無論添不添上幾鏟子土,今日也都是撕破臉了,那還顧忌什麽,一定要咬死辛泓承,也壞了他的婚事才行!
其實這樣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兒,她并不想自己出面。
從陶畫師尹畫師那裏得了消息後,明妃去尋過貴妃,原想挑唆她出頭,誰知貴妃忽然對她變了臉色:“明妃!我告訴你,往日我願意跟你聯手去給皇後使絆子,只是因為我看不慣那個什麽都不懂的蠢貨,坐着皇後的位置對我頤指氣使!”
“但這不代表我看得上你這種口蜜腹劍的小人!往日你兒子挑唆我兒子的賬我還沒與你算,今日你還敢來撩撥我!想讓我跟我兒與四皇子對上,你好坐收漁翁之利是吧!我告訴你,你做夢!”
“好,你不是特意将這個消息送給我嗎?我這就去告訴皇上!咱們皇上的偏心你比我明白吧,這件事他一定會替他最疼愛的嫡子抹平,你跟你兒子只能竹籃打水一場空!我拼着便宜了四皇子,也不便宜你這個到處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的禍害!”
明妃不想貴妃居然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因怕貴妃壞事,情急之下,只得立即求見太上皇。
正巧太上皇正優哉游哉帶着皇太後和甄貴太妃釣魚呢。一聽此事,魚竿也不要了,當即帶着明妃母子到了皇上的明正宮。
皇上也震驚:辛泓承扮小太監之事他是知道的,可他真不知道辛泓承還藏了人家姑娘一張畫像,如今就成了鐵證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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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屋內哭的哭,跪的跪,磕頭的磕頭。
太上皇是個殺伐決斷的人,平素也最煩這些家長裏短之事。
因此此時理都不理皇上,直接轉頭問皇太後:“你見過那個林家小姑娘,人如何?”
太後言簡意赅:“是個好孩子。”
太上皇點頭:“那朕就做主了,來日将她賜婚給承兒做正妃。”
此話一出,如驚雷一般落在所有人頭上。
明妃母子心中大石落地,眼裏一時只有跪在地上深深垂頭脊背略微發顫的辛泓承。
報複的快意充盈了辛泓原的內心。
太上皇的目光掃過在場諸人:“今日之事不許外傳,聖旨未下前傳出去一個字,朕絕不放過!”
正如二皇子跟徐瑩之事,皇室私下如何處置是一回事,但表面的體統面子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太後适時起身,對衆人道:“各自散了吧,太上皇與皇上想必還有話要說。”
衆人告退。
皇後親手扶了一把辛泓承,心疼道:“承兒,走,先去母後那裏。”出了門後狠狠剜了明妃一眼。
二皇子卻依然謙順:“恭送母後。”
然後才開口叫住辛泓承:“四弟。”
辛泓承回頭。
二皇子帶着笑,舉起了一只手,手心面對辛泓承,五根手指分明:“四弟啊,距離賞花宴,才過了五天。”
一報還一報,他終于将辛泓承加諸他身上的痛苦,盡數還了回去。
用了不過五天的時間。
辛泓承走到他面前,忽然高高舉起了手。
楊皇後驚呼:“承兒!”
太後甄貴太妃和瑞王也忍不住駐足,看着這一對兄弟。
二皇子瞳孔一縮,人卻不閃不避:“四弟要動手嗎?”
太上皇和皇上還在裏面密談,這會子辛泓承要是當衆動手打了兄長,後果不堪設想。
辛泓承高高揚起的手拍在二皇子舉起的手掌上。
二皇子一怔。
“動手?怎麽會呢,我只是想跟二哥擊個掌罷了。”辛泓承收回手,忽然一笑:“二哥,回見。”
作者有話要說: 小橙子揚手。
二皇子os:你要打我?
小橙子:不,不,就是擊個掌,二哥真是犧牲自己成全我的活雷鋒,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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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中午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