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鬼神事
明正宮內。
皇上耐着性子等衆人退去後, 就迫不及待道:“父皇, 承兒的婚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太上皇猛然一拍桌子, 用力之大連桌上的雙龍吐珠四腳小香爐都跳了一下。
內殿服侍的人早都退了出去,只剩太上皇和皇上父子倆。
“作為皇帝,你一罪兩罰有傷帝統, 而作為父親,如此偏頗袒護其中一個兒子, 更是大錯特錯。”
皇上不敢駁回, 只心道:當日廢太子還在的時候, 您的偏心也是有目共睹。
太上皇盯着皇上:“就算沒有今日的事兒,承兒的婚事,朕也不會由着你的性子!你倒是替他打的好算盤, 不是太子太傅的孫女就是吏部尚書的女兒,再比對他兄長們的妻室,豈不是昭告天下你有将承兒立為太子之心?”
皇上輕聲道:“父皇知道的,朕本來就有這個心思。”
太上皇思及往事, 長嘆一口氣:“朕明白你的心意, 看重自己親手教養大的嫡子, 朝臣們也常進言說早立國本。可你有沒有想過, 你這樣一門心思捧出來的太子,難免失于安樂驕縱——都不必他争什麽,你這做父親的就替他打壓別的兒子,他何必再謹慎勤勉。”
“本朝立太子雖也看重嫡長,但更重賢。他若是無用, 你将他捧到太子之位上,也是坐不住的!”
太上皇指了旁邊桌上堆着的書畫:“你還費盡心思為他在京中尋助力,非要給他娶一個手握實權重臣之女。可你也想想,他生母母家已然是手握兵權的重臣!我朝水軍本就只有三支,如今有兩支都捏在昌遠侯父子手裏,那是他的外祖父和親舅舅!”
“何況朕冷眼瞧着,你現今的皇後待他也好,本人又無子嗣,自然只靠着承兒。楊家亦是手握西北兵權的封疆大吏,皇後的父親,先後任過甘肅總兵、寧夏總兵、大同總兵等好幾處要職,整個西北軍都快成了楊家軍了。”
太上皇嚴肅道:“就這樣,你居然還嫌不夠?還要讓承兒與文臣中執牛耳的幾人有所姻親聯絡?”
皇上氣勢弱了些:“父皇,鐘家畢竟遠在千裏之外,而楊家,到底跟承兒無關。我只是覺得,貴妃明妃的母家都緊着上京,可憐承兒孤零零的一個罷了。”
太上皇冷笑一聲:“朕也算是知道什麽叫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了。你疼他所以就覺得他可憐!可你也好好想想,到底是實權重要,還是距離重要!便是周家徐家全族人口都堆在京城裏,又有什麽得用的人沒有?!說白了,争這把龍椅,難道人多就有用?”
皇上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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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太上皇說的道理他也明白,昌遠侯府除了不在京中之外,旁的比周家徐家都強出許多。所以他給辛泓承挑正妃的時候,目光都集中在文臣身上,并沒有再打武将的主意。
太上皇強勢,皇上就想替兒子拉攏下文臣,将來立嗣之事,也好有人在朝上為四皇子說話。
如今看來,太上皇是鐵了心不同意了。
是了,自己這位父皇吃過早立太子的虧,所以打定主意要平衡各位皇子之間的勢力,想要以争太子之位,作為磨刀石,試驗試驗幾位孫子的本事。想來是不會讓辛泓承平穩的就坐上太子之位。
皇上與太上皇各懷心思,彼此靜默了半晌。
“父皇。”皇上聲音裏帶了為難:“林氏女年齡尚幼,且還在孝期呢……”
太上皇眼皮一擡,淡淡道:“那又如何,承兒年紀也還小,剛過了十五歲,急着成婚做什麽?朕記得你定下婚事的時候也已經十七了。現在他上面還有兩位哥哥,辦完他兄長的婚事,再打算他的,也就兩年過去了,時間算着正好。”
皇上臉色微變。
其實方才領悟到太上皇之意後,皇上就絕了要為辛泓承娶秦太傅或者賀尚書家姑娘的主意。
但仍然不想結林家這門親。
倒不是宣合帝對黛玉本人有什麽意見,相反,他是見過黛玉的,也覺得此女才貌出衆,十分出挑。
但有一點宣合帝不能接受,她尚在孝期,不能盡快成婚。
本朝規矩,皇子們在文德宮居住,成婚前都在上書房讀書,大婚後才能領了差事在外行走。
待日後分封了王府,才會搬到宮外去居住。
皇上現今将四位皇子的婚事一并挑起來,為的便是辛泓承不在這上頭落人一步。
不然大皇子二皇子都上朝參政了,辛泓承還在上書房背書呢,白耽誤兩年功夫。
太上皇目光銳利,仿佛看透了皇上在想什麽。
他直接道:“承兒性情有些跳脫,行事也不夠周全。很該晚些成婚,再磨砺磨砺性情後,方可上朝領差。這兩年的功夫,就當朕考察他了。”
話已至此,皇上只得點頭:畢竟太上皇這不是在跟自己商量,只是在通知自己。
這兩年,也算是太上皇對辛泓承的考察期。
要是自己再反對下去,真惹惱了太上皇,估計辛泓承連考察期也涼了。
“父皇聖明,兒子謹遵聖旨。”
太上皇見皇上恭順起來,氣也就平了許多,語氣裏帶了點懷念:“況且這林家小姑娘也配得起承兒。朕還記得,當年她父親被點為探花時的情形,當真是抱玉握珠,殚見洽聞,在金銮殿上也對答如流,不見怯色。朕當日就說,其才具學識,假以時日未必不能登閣拜相。所以後來将巡鹽禦史交給他做,可惜,偏生病逝在任上。”
皇上想起解了他燃眉之急的林家私庫,也心生恻然,點點頭道:“父皇說的是,兒子後來命戶部查過鹽務上歷年的賬,倒是以林如海在時那幾年,最為清明。兒子前些日子看治水論,想起黃河連年泛濫,偏生河道上貪污之風屢禁不止,還曾經惋惜,若林如海還活着,倒是可擔此重任,為肱股之臣。”
太上皇就瞥了他一眼:“哼。若林如海還活着,朕今日也不叫林氏女給承兒做正妃。”
言下之意,你的嫡子不要想走岳父的裙帶路線,好好自己奮鬥吧。
皇上被堵得心口窩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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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儀宮。
楊皇後恰如五天前的張老畫師,手都在發顫。
“承兒,你膽子真是比天還大!這樣的把柄你居然敢往明妃母子手裏送!”
辛泓承扶着楊皇後坐下,又見她手裏的茶盅拿下來放好,然後笑道:“母後,兒子也是盡力一試。”
楊皇後忍不住拍了拍心口:“我就說,當日定寒亭處伺候的宮人都已經送去行宮處伺候了,唯有一個老畫師,本宮也叫如意館批了他告老的請求,這件事怎麽還會傳出去,原來是你自己弄得鬼!”
辛泓承笑着請求道:“所以求母後件事。父皇這次惱了,回頭肯定要重新處置當日的宮人,還請母後私下裏松松手,別叫他們受苦,畢竟他們冤枉的很,是替兒子背鍋。”
楊皇後嘆氣:“好吧。你要不來說明白,別說你父皇,本宮都要叫人去行宮,将他們送去拷問一番,看誰敢出賣了你!”
說完又神色複雜的看了看辛泓承:“你如今可都稱心如意了?”
辛泓承點頭直言不諱:“如意了。”
楊皇後又好氣又好笑,甚至忍不住擡手拍了他兩下:“你這孩子哪裏來的這膽子!你就不怕失了太上皇和你父皇的歡心?也不怕牽連了玉兒的名聲?”
辛泓承也不躲,就讓楊皇後拍了兩下脊背:“母後,您跟父皇都是真心疼我,斷不會為了這件事情就抛下我不理。而皇祖父……對他老人家來說,只怕我娶了秦太傅之女,皇祖父才會真的對我生出芥蒂。”
“至于林姑娘”辛泓承現在說起她來,眉眼間就帶了明亮的笑意:“二哥跟徐瑩私定終身之事,皇家都不許外傳。何況我的作為,原本都與林姑娘無關,全是我自己的錯。此事若成,我們便是名正言順,此事若不成,父皇便是第一個不許此事外洩,免得耽誤我婚事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宣揚出去,與她有礙的。”
“不過萬幸,此事成了!”
楊皇後看着他眼裏的光,燦然像是星子一般,也忍不住歡喜起來:“你覺得好,母後就覺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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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
黛玉翻過書的最後一頁,忍不住托腮遐想起來。
周眀薇抱着一個艾葉枕路過,見此就笑道:“姑娘這就看完了?”
桌上擺着一本宋朝的《洛中紀異》,還有一本最近坊間流行的《草堂志怪錄》,裏面俱是鬼神志怪之事。
黛玉最近正沉迷于看鬼故事。
除了桌上這兩本,案上還累累擺了許多。
賈敏近來有與女兒相認之意,又怕驟然說出此事吓壞了女兒,于是便想着旁敲側擊一下。
正巧一月前中元節時分,鴛鴦在屋裏給幾位姑娘講鬼故事,将她們吓得晚上不敢獨自睡,像是一窩小鹌鹑一樣擠在一起睡的。
賈敏見了,便索性尋了許多志怪小說來,給女兒鋪墊一下。
周眀薇坐下來笑道:“姑娘,我最喜歡這《草堂志怪錄》裏那一篇借屍還魂。”
旁邊墨染正在替黛玉收拾衣裳,聞言便道:“明姐姐說的怪吓人的,這樣的故事也有人寫下來?難道他們自己不怕?”
小蘿聞言從廊下跑進來:“故事?什麽故事?”
周眀薇就講給她們聽:“這借屍還魂說的是祝家五娘子被夫家欺淩致死後,沒有魂飛魄散,卻在一個剛剛咽氣的王妃身上醒來。而後與王爺舉案齊眉不說,還借王妃之勢,将害死她的夫君和婆母的罪行揭露,讓他們惡有惡報,下獄流放。”
同為女子,聽了這樣的故事大多都是同仇敵忾,小蘿便笑道:“真是痛快,做鬼要都能這樣威風才好。與其等着去閻羅王跟前告狀,不如自己報仇。”
幾個丫鬟便叽叽喳喳讨論起來,然後一同往外頭去曬衣服。
周眀薇看着黛玉,輕聲問道:“姑娘覺得,人是肉身重要,還是魂魄重要呢?”
黛玉毫不猶豫:“自然是魂魄,就像方才明姐姐講的故事,雖說人人都以為世上死了祝五娘,活下來的是王妃,實則不然。王妃不過一個軀殼,哪裏能算是活着呢。”
周眀薇拍了拍手裏新做的艾葉枕,草木的清香幽幽淡淡。
“姑娘,你知道我為什麽最喜歡這個故事嗎?”她見丫鬟們都走了出去,便輕聲道:“說出來姑娘可能不信,我覺得,我跟祝五娘是一種人。一覺醒來,就變成了個別人,腦子裏糊糊塗塗,就像祝五娘一樣,不知做了王妃是夢,還是祝五娘的一生才是大夢一場。”
說完周眀薇便看着黛玉,對她的反應頗為緊張。
誰知黛玉只是輕輕一笑:“是這樣啊。”
周眀薇反倒詫異起來:“姑娘不吃驚?!”
黛玉聲音溫軟,像是輕柔的手拂過心尖:“明姐姐,你自己不覺得嗎?你跟旁人說話做事都不太一樣呢。外祖母之前告訴我,你是一家小醫館大夫的女兒,所以才略醫術。可你跟吳太醫都能對答,還曾經指出王太醫給我開的人參養榮丸裏蜂蜜太多,對肺腑無益,想必比令尊的醫術要高出不少。”
黛玉将這本《草堂志怪錄》合上:“這本書就是姐姐拿來給我看的,今日又特意說起什麽借屍還魂。”黛玉笑了笑:“姐姐就算方才不說破,我也有了些猜測,不過姐姐既然肯告訴我,就是信我,我不會說給旁人的。”
周眀薇只覺得眼眶酸酸的,不由問道:“姑娘不怕?”
黛玉聲音裏滿是悵然:“怕?明姐姐,我不怕的。我的爹,娘,弟弟都在地下,他們也只是一縷魂魄。從前在榮國府時,我瞧着寶玉跟二舅母撒嬌,看着薛姨媽護着寶姐姐,心裏難受亦或是跟姊妹拌嘴後,都會自己在屋裏哭一會子然後對着母親留下的東西說說話,就像她還在似的。”
她低垂目光,掩去眼底淚意,看着手腕上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看着這镯子,我倒想起第一回 來外祖母家。寶玉因我沒有玉,發狂似的砸了他的通靈寶玉,外祖母為了哄他,就說我是有玉的,只是母親去的時候舍不得我,把玉帶去了地下。那時候我真想着娘在,叫我不用看人眼色寄人籬下。”
周眀薇只覺得從眼眶酸到心裏:可能相比于鬼魂,榮國府裏活生生的不懷好意的人對黛玉來說才更可怕。
周眀薇站起身來,準備去老太太屋裏。
她聽鴛鴦說了,老太太有将自己身份透露給黛玉的意思,所以才提前來打打前站。
如今看黛玉的反應,倒像是很能接受這件事。
黛玉叫住她,仰着頭看她,臉龐像是一朵嬌嫩的新荷:“明姐姐,死後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周眀薇一怔:“沒什麽感覺,好像一覺醒來就成了別人。”
黛玉不由笑了:“那就好,真希望爹娘和弟弟跟你一樣,去後不曾受苦。”
周眀薇強忍着眼淚走出來,順着長廊一路繞到前面正堂來,求見老太太。
還是琥珀坐在門口守門,見了她就起身道:“明姑娘,老太太跟鴛鴦姐姐在裏面說話呢。”
周眀薇便道:“琥珀,幫我回一聲吧,我有事兒跟老太太說。”
琥珀欲言又止,方才老太太拆了一封信後,臉色大變,将所有人除了鴛鴦外都攆了出來。
可是,琥珀擡頭看了看周眀薇,老太太一貫對這位周姑娘也格外客氣。還是進去回禀一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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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眀薇走進去,還不及說方才的話,就見老太太和鴛鴦臉色格外凝重,不由問道:“出什麽事兒了?”
鴛鴦走過來,将辛泓承的信遞給她:“林姑娘要做四皇子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