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親登門
大長公主說到就到, 晌午從宮裏出來, 午膳後着長史官遞上拜帖, 下午就親臨榮國府。
她是尊貴慣了的人,根本不考慮這樣倉促,別人是否方便, 有沒有別的行程。
反正不方便也得為了她排出方便的時間來。
自打她哥哥做了皇上,大長公主還從沒吃過閉門羹, 如今連侄子都做了皇上, 她的輩分跟着水漲船高, 就更是随心所欲。
大長公主大駕光臨,榮國府自然中門大開,賈敏親帶了邢夫人等迎候在外, 而賈赦等男子都退避開去。
入了榮慶堂,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等身上有诰命之人,便上前拜見。安淑大長公主淡然颔首,忽然側頭對賈敏笑道:“原本聽說貴府上十來年長幼無序, 一直是二房住在正屋, 史太君是如何想通了, 這幾個月改了過來?”
衆人都不由瞠目:大長公主說話也太不客氣了些, 哪裏有客人開口就置喙主人家家事。
京中對榮國府的議論,一直都停留在背後嚼舌根的程度,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當面問到臉上來。
賈敏倒是如常微微一笑:“不怕大長公主笑話,世人都有個糊塗的時候,先頭只覺得長子襲爵, 次子無靠便叫他們家跟着我住。倒是幾個月前病了一場,夢見了先榮國公,得了祖宗訓導,這才知道長幼不分乃是亂家之本。”
大長公主見她說的痛快磊落,也笑了:“也是,咱們都是做父母的,十個手指長短還不一樣呢,難免疼了這個,就薄待了那個。只是大事上體統不亂就是了,可見史太君終究是個明白人。”大長公主狹長的鳳眼一眯,頓了頓道:“既如此,将四皇子妃放在史太君膝下教導,宮裏也就能放心了。”
鳳姐兒親自去外頭備茶,邢夫人也借此走開:“鳳丫頭,你慢些走,小心肚子。”
王熙鳳詫異道:“太太怎麽不在裏面陪大長公主說話?”
邢夫人用帕子捂着心口:“別提了,這位大長公主,真是好大的威風和氣勢。哪裏是來做客的,倒像是沖老太太興師問罪似的。往日我也跟老太太進宮給太後娘娘請過安,都不曾見過這樣的陣仗!”
王熙鳳就笑:“那也是給咱們家說話,太太怕什麽?”
邢夫人轉過味來:“也是哦。”
鳳姐兒親自盯着丫鬟們,邊叫她們仔細些,邊抽空悄悄給邢夫人進行常識教育:“這位大長公主乃是宗親中第一貴重人,據說當日太上皇傳位時,大長公主還替皇上說過話呢。所以皇上對這位姑姑也格外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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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臉上越發帶出笑來:“中午我跟太太說起林妹妹的事兒來,您還不能盡信,如今大長公主都親自登門了,太太可信了吧!”
邢夫人連連點頭,拉着鳳姐兒道:“可不是嗎,你來告訴我,我還以為你發夢糊塗了,誰知咱們家真出了皇子妃!”
鳳姐兒對邢夫人親熱的口氣略略無語,忙勸道:“太太,雖說林妹妹現在咱們家,可不是咱們家的姑娘,您平日可不能一口一個咱們家出了皇子妃。”
邢夫人瞪大眼:“怎麽就不算咱們家了?你妹妹打小從老太太膝下長大,當時回江南的時候,還是琏兒這個做哥哥的陪着呢。”
鳳姐兒:……得了,現在連林字都省了,直接成了你妹妹。
她苦口婆心:“太太,便是琏二爺的親妹子,一入天家都是君臣,口氣都得和軟些呢。何況林妹妹都不跟咱們一個姓。如今客客氣氣的,來日才好相見呀。若這會子咱們不小心,叫她心裏存下什麽,以後就有吃不了的虧。”
邢夫人這才點點頭,又忙拉着鳳姐兒替她想一想,從前有沒有什麽得罪過黛玉之處。
鳳姐兒就笑了:“太太,說實話,咱們家實在難站,別說林妹妹當日孤零零的,就算我這個管家媳婦兒都覺得艱難。想來她在咱們家也吃了不少苦,不過……當時當家的可不是太太,得罪人的自然也不是太太。”
邢夫人将頭點的啄米似的,笑呵呵:“正是這話了。”
鳳姐兒帶着丫鬟們上茶,邢夫人更是親自為大長公主端茶。大長公主自然而然笑受,只随口道:“偏勞賈夫人了。”
好像一等将軍夫人給她端茶,也不在她眼裏似的。
邢夫人笑容便微微一僵。
賈敏在旁和煦道:“說不上偏勞。從前在皇後娘娘跟前,貴妃都親自服侍您喝茶漱口,何況我這兒媳。”
這便是提點邢夫人,不許露出一點委屈來。
果然邢夫人一聽貴妃也幹自己這活,當即釋然還覺得與有榮焉,忙跟着奉承了大長公主兩句。
大長公主不過将茶水略略沾唇,就擱下直接道:“史太君将林家姑娘請出來我見見吧。”
鳳姐兒又忙退出去親自去黛玉屋內,将她帶了來。
黛玉一進門,便覺得一道銳利的目光望過來,帶着認真的探究之意。她曾拜見過太後皇後,可兩人都頗為溫和,待她如平常晚輩,這還是第一個對她明明白白流露出審視意味的長輩。
不過黛玉也清楚,以後她将要面對無數這樣的眼光。
作為四皇子妃,她将要跟辛泓承綁在一起。
她的姿态,她的言語就代表着四皇子,将來無數的內宅婦人,都會想着從她的言行舉止中窺見四皇子的動向,然後轉述給家族。
而她若是軟弱一點,塌的不單是自己的臺,還有四皇子的臺。
這就是所謂的夫人外交,有時候刀光劍影更勝男人們在朝堂上的唇槍舌戰。
黛玉并沒有絲毫瑟縮。
這些日子,她總想起兩人在定寒亭初見,辛泓承挨打的樣子,少年挺直的脊背如同一叢青竹。
大長公主目光一直毫不掩飾的停留在她身上,見她從門外緩步行來,從頭到肩到腰身乃至足尖,俱是姿态合宜,優雅得體,便暗中點了點頭。
賈敏看着女兒行來,心裏也覺得驕傲,同時也深謝楊皇後當日的善心,早早将葛嬷嬷給了黛玉。
葛嬷嬷原本只當來榮國府頤養天年,陪這位姑娘幾年送她出嫁即可。所以往日并不曾多說宮裏之事,對黛玉也是呵護大于教導。
誰知道喜從天降,這林姑娘居然被選中做了四皇子妃。葛嬷嬷立刻打起了全幅精神,拿出自己從宮裏當值四十年的全挂子武藝,給黛玉進行起了緊急培訓。
只要這位四皇子妃有前程,她這頭一個的教引嬷嬷自然就有體面,将來放出去跟普通嬷嬷可不一樣!
葛嬷嬷第一件事就是教黛玉行走,畢竟在宮裏話可以少說,路不能不走:京中女兒多嬌弱,走路雖是婉約優美,但宮中卻更重規矩,優美之前,更重的是優雅得體。譬如許多女兒家走路的嬌态小動作就都得改了。
經過葛嬷嬷天天陪着黛玉走路,今日在大長公主面前,黛玉的行止就無可挑剔。
安淑大長公主轉念也想起,黛玉身邊是有宮裏的教導嬷嬷的。不過能有今日這樣的儀态,想必這姑娘也是自己肯學習受教。
大長公主身邊的女官将黛玉扶起,引到大長公主身邊。
此時黛玉才看清這位公主的面貌。只見她鬓邊斑白,眼角也有了細細的紋路,但仍然能瞧出年輕時一定是位出色的美人兒。美人容顏雖老去,但眼睛卻沒有,這位大長公主的眼睛依舊是銳利明亮,讓人望而生畏。
而大長公主也細細打量黛玉,唇邊漸漸帶上一抹笑,對賈敏道:“當真好相貌,起初皇後對着我,将這孩子誇成一朵花似的,我還有些不信,今日見了,倒真是不辜負皇後的話。”
然後不等賈敏謙虛,就連珠箭似的連問了黛玉許多問題,從家常事務問到讀書識字,發問之密集令人心驚膽戰。
旁邊鴛鴦都懷疑,大長公主是故意問的又快又多,不給人思考潤色答案的時間。
大長公主暴風驟雨的發問過後,終于點頭:“不錯,可見不是繡花枕頭腹內空空。女兒家就是要讀書,讀書才能明理。不然再聰明,也只是小聰明,大事上容易誤了去。”
旁邊王熙鳳隐隐覺得中了一箭,頗為紮心。
賈敏便道:“大長公主高見,果然與世人不同。”
這句倒不是奉承,時人多講究女子貞靜賢良,讀書也只為了管家理事,服侍夫君。似大長公主這般,覺得女兒家要讀書明理的,屬實少數。
安淑大長公主一擺手,身後跟着的女官忙将準備好的表禮送上,乃是一套白玉頭面和四匹蜀錦。
黛玉謝過,鴛鴦忙幫着接過去。
大長公主又從手腕上取下一個水紅色瑪瑙連理镯,親手遞給黛玉:“這個戴着玩吧。日後我打發人來這裏,接你去大長公主府玩。”
賈敏含笑:這位大長公主真是個妙人。與太後娘娘的雲淡風輕不同,這位公主是個喜怒分明的霸道性情。喜不喜歡都表現在臉上,根本不屑于讓人猜。橫豎她的喜歡別人得好好接着,她的厭惡旁人也得受着。
今日在表禮外,另給了黛玉一個她随身戴着的镯子,想來是喜歡黛玉的。
賈敏松了一口氣。
大長公主又直接對王熙鳳說:“帶了林姑娘回去吧,我跟史太君繼續說說話。”
靈活如王熙鳳都有些吃驚:這位大長公主也太反客為主了吧,這就吩咐起自己來了?
驚訝歸驚訝,吩咐還是要照辦的。
王熙鳳忽然就覺得,想必這位大長公主驸馬的日子,不會很好過。
大長公主再面對賈敏,笑容裏就多了些親切,少了些客氣:“史太君,今日我來,也算是替太後娘娘和皇後來的。這位林姑娘,我們家看中了想聘了來做媳婦,不知史太君意下如何?”
賈敏不由腹诽:還能意下如何?這話說的倒像是尋常人家談論親事,可以推辭似的。這不是熊瞎子學繡花——裝模作樣嘛!
當然面上只能自謙:“承蒙天家恩典,受之惶恐。只怕這孩子蒲柳弱質,不堪配皇子。”
大長公主豪邁的揮揮手:“怎麽會,我們辛家選中的媳婦兒自然都是最好的。”打斷了賈敏的自謙後,又道:“如今皇兄和皇上暫且未下旨意,一來為着四皇子上頭還有三個哥哥,二來這林姑娘也小還未出孝。說不得事從權益,讓我走這一趟,也算是做了保山。叫你這做外祖母的安心。”
賈敏語氣帶了恰到好處的誠惶誠恐:“聖人厚恩慈心。”
大長公主話峰一轉:“既如此,如今這林姑娘也算天家的兒媳,自然與別個不同。我瞧貴府的園子倒也闊朗,當另外隔出一間來讓她單獨居住,從此後,外男不可再見。”
賈敏一凜,是了,她還當女兒是姑娘,這兩年還可承歡膝下,可在天家看來,黛玉早已是皇家媳婦兒,住在外祖家是因父母過世,但親戚間的男子是不能再見,須得避忌的。
大長公主也不是在跟榮國府商量,而是吩咐。随後目光又在邢王二位夫人這裏一轉,居高臨下:“既然還未下聖旨,親戚間先免了禮也可。”
王夫人本就被這個消息氣的胃痛,才陪着元春哭了一場,就被叫來迎接大長公主。
這會子又見大長公主說這樣的話,好像是暫且不對黛玉行皇子妃的禮,是便宜了她們,格外開恩似的,險些沒将王夫人氣倒。
只能強行扯出一個笑容來。
好在大長公主根本不在意她們,仍舊轉過頭去跟賈敏說話,讨論黛玉這兩年來在榮國府的注意事項。
中心主旨即為謹慎再謹慎,務必要讓黛玉來日能順順當當的進入皇宮,中間不許生出任何閑話事端來,免得打了皇家的臉。
好容易忍到大長公主上車離去,王夫人往東跨院走去,進了自己的屋子,足足摔了兩整套茶具,連壺帶杯子共十二個,這才堪堪壓住怒火。
周瑞家的從滿地碎瓷裏小心翼翼湊過來勸慰:“太太,大長公主上門,連兩位老爺都知道了林姑娘被選中做四皇子妃,歡喜的很呢,您可不能現在露出這個樣子來……”
王夫人揮手将香爐也摔到地上:“什麽皇子妃!她那是偷了我女兒的皇妃!”
世人都是看結果的。元春的主位娘娘,從頭到尾都是她自己說的,根本無人知曉無從證明。可黛玉這個皇子妃,卻是大長公主上門敲定,滿京都傳開了的消息。
除了王夫人,誰會相信元春的話。
哪怕是周瑞家的都頗不以為然。
元春走出來,面色略顯憔悴,但已然收拾了痛哭的痕跡。
“母親。大長公主方才來,真的是為皇子妃之事?”
王夫人艱難的點點頭,元春眼圈又忍不住紅了。
“元春。”王夫人見女兒哭,自然也是心如刀絞,忍不住咒道:“世間的事未必就讓她稱心如意了,這不還有兩年嗎!況且就算嫁進宮裏又如何,說不得跟她娘一樣無福短命,消受不起!”
旁邊周瑞家的急的脖子伸的老長。
元春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母親,這些話以後別說了。不但不能說,在老太太和林妹妹跟前,還要越發帶着笑才成。”元春神色漸漸沉定下來:“事已至此,情勢比人強,再不願低頭也只能低頭了。”
“母親,我剛回家的時候,就是心裏帶了怨氣,才在老太太跟前失态以至于她老人家至今對我還是淡淡的。”
“如今林妹妹這件事……”元春只覺得心裏忍得痛的要滴血:“于咱們家而言是極大的好事。外頭人也會高看咱們府上一眼。尤其是老太太,是親自教養林妹妹長大的,如今教出了一位皇子妃,她老人家的面子自然也更加管用。”
王氏跟女兒瞬間心心相印:“你的意思是,你的婚事可借着老太太的面子?”
元春點頭:“母親,丢了的也撿不得,只能眼睛往前看了。舅母那裏……”元春想想王子騰夫人往日做派,索性直接道:“母親,說到底,您當年跟舅母姑嫂間也未必多和睦,她焉能對我盡心?不過是搪塞舅舅罷了。不像老太太,雖然惱了我,但到底我姓賈,我好了寶玉也有好處,老太太會明白的。”
“所以當務之急是先跟老太太低頭修好。”
與此同時,送走了大長公主的賈敏也正在對鴛鴦說話:“當務之急,就是趕緊把二房分出去!”
鴛鴦點頭:“是呢,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
自打兩房換居以來,鳳姐兒在府裏的勢頭和人脈終于壓過了王氏。而賈敏除了大事也都肯放手,鳳姐兒再不用過給丫鬟們發月錢都要先回禀王氏,王夫人略不自在就讓她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于是鳳姐兒居安思危,更加要守住現在的好情形,時時刻刻在王夫人這裏放一只眼睛。
而關于給王夫人添堵的事兒,邢夫人更加當仁不讓,要是能做到,寧願殺敵一千自損兩千。
婆媳倆可謂一拍即合,在東跨院裏安排了幾個不起眼的釘子。
只是王夫人和元春都謹慎,不太用東跨院這邊的人,這些日子也就沒得什麽消息。唯有今日,王子騰夫人傳信兒進來,事涉黛玉要做四皇子妃,王夫人和元春一時失了态,聲音也高,就叫外面一個抹窗子的小丫鬟聽了去,忙忙的告訴了鳳姐兒。
鳳姐兒等送走了大長公主,也立即向老太太獻寶。
語氣頗為義憤填膺:“老祖宗,雖說元春被送出宮,白白耽誤了青春也可惜的很,可這怎麽也怪不得林妹妹身上呀。偏生二太太也糊塗了,相信元春說的話,還說什麽元春的主位娘娘都是叫林妹妹耽誤的。”
鳳姐兒觑着賈敏冰寒的臉色,越發道:“本來這樣的胡話不配入老祖宗的耳朵,只是我怕二太太心裏轉不過彎來再做出什麽事兒來就不好了,所以不得不跟老祖宗說一聲。”
鴛鴦在旁自然也聽了鳳姐兒送來的情報,這會子見賈敏斬釘截鐵要趕緊把二房分出去,也表示贊同。
這世上的事兒,原就是成難敗易,不得輕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7-05 23:23:06~2020-07-06 21:59: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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