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夫人會

當日功勳卓著禦敕匾額的八位國公爺, 至今子孫也漸漸凋零下來, 唯有修國公子孫侯孝康, 至今仍襲侯爵,餘者皆與賈赦賈珍之流一般,淪落為一等将軍三等将軍等虛銜。

今日的宴席就擺在修國公府。

自從賈代善過世,成為八公領頭羊的修國公府, 有那麽幾年, 跟寧榮二府漸漸淡了下來。畢竟比起八公這個統稱,四大家族才是盤根錯節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戚們。

王家當年不過是個統制縣伯, 如今出了王子騰這個人物,賈家便兩代都跟王家聯了姻,與之前的八公倒是淡了些,變成了紅白喪事年節大事才會彼此送禮的疏淡關系。

如今各家都在心裏慶幸,還好當日秦可卿的喪儀捧了寧國府的場!

雖說當時明白人都在心裏罵賈珍二百五, 給兒媳婦辦的喪禮比給祖宗辦的還強,但好歹為了面子都設了路祭,派子孫去走過了一趟。

這不今日修國公的宴席上, 諸位老夫人夫人就能尋出話題來跟史太君閑聊。

當日唯一沒到的繕國公家, 也有正當理由, 現在繕國公老夫人正拉着賈敏的手解釋道:“那時候我兒媳婦正好也去了,唉, 好好的一個孩子,為我們家生兒育女,人人都道她賢德。”

沒錯, 當時繕國公府也剛亡故了诰命。

賈敏便反握了她的手安慰了兩句。

放開了繕國公老夫人後,自然又有旁人與她搭話,甚至還有各府晚輩姑娘們由各房的太太奶奶們帶了跟前來請安問好,絡繹不絕。

齊國公老夫人在旁酸溜溜道:“我瞧修國公府請的戲班子卻好,可惜沒人顧得上看,史太君自己跟前就夠擺一個小戲臺的了。”

齊國公混的不咋地,兒孫更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

至今家裏爵位已經襲到了三等将軍,入不敷出,幾房常日為了幾百兩銀子打的滿京城看熱鬧。

如今齊國公老夫人這地圖炮一開,賈敏還不覺怎的,她身旁被比作戲子們的太太奶奶們當即就火了,明裏暗裏開始擠兌齊國公府幾房的夫人,幾乎逼得她們落荒而逃。

賈敏略眯着眼悠閑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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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情景真是久違了。

當日林如海在江南做巡鹽禦史,那屬于天家的一雙眼放在江南,哪怕有江南王之稱的甄家女眷,對她都是頗為客氣,更不必提當地的官員诰命。

今日場景再現,卻是在京中鐘鳴鼎食朱門繡戶的公侯之家。

寒暄過後,有按捺不住的漸漸就引向了正題:“都說史太君會教養女孩兒,家裏的女孩子都是由您親自帶着的,這不,親自養出了個皇子正妃。”

賈敏淡然一笑:“聖上未下旨呢。”

鎮國公府牛夫人就掩口而笑:“史太君跟咱們說笑呢,安淑大長公主都到過貴府,請林姑娘別院而居了,這與一道聖旨有什麽分別?”

旁邊治國公家馬夫人立刻跟上:“正是。來日等林姑娘喬遷之喜,我們必上門祝賀的,到時候史太君可得留我們吃一盞酒喝一杯茶,別給咱們攆出來才是。”

賈敏見慣了這些打蛇随棍上的事兒。京中貴婦們好歹都要臉面,不像當年在江南,許多大鹽商之妻為了拉進關系,四五十歲了進門就跪下認彼時二十多歲的賈敏做幹娘的都有!

于是她只是露出合宜的笑容,仿佛被諸人的奉承哄得很高興似的:“咱們是多少年的老親了,你們肯上門是賞光,我必備好了酒水等着你們。只是大長公主傳得天家口谕,我那外孫女不好露面,你們也只好看我這老婆子吧。”

衆诰命都笑起來,賈敏這句多少年的老親,也算是安了她們的心。感情嘛,淡了沒關系,聯絡聯絡不就又有了嗎!

修國公夫人作為東道主,連忙誇贊了賈敏兩句老當益壯看起來還能活一百年之類的肉麻話。

賈敏搖搖頭:“唉老了就是老了,上回又不慎被園子裏掉下來的枝子砸了,險些送我去見老國公。”

她說起這個事兒,許多人家就悶不吭聲略有些尴尬:當時她們家可沒有送禮關懷。

好在這位史太君繼續說了下去:“一病如新生,倒是讓我明白了許多。這不,趕着将大房換進了榮禧堂,也算是正了長幼。可見神明菩薩也是睜眼看着的,我那孫媳婦過門好幾年都只有一個女兒,果然這一換過來,接着就診出了喜脈。”

大家掐指算算時間,這孩子明明跟換了新房子沒什麽關系吧!

不過賈敏這樣說,旁人自然要捧場,說了一通她做老祖宗公正厚道之類的話,誇得舌燦蓮花,不知道的還以為賈敏是包青天複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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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八公外,自然還有些想要結交賈敏的诰命夫人到場,其中就有景田侯的夫人。她聽賈敏這話就有點着急:她的兒子時任五成兵馬司指揮,年方三十,妻子剛剛因病過世,原本是看中了賈元春聯系着賈王兩家,現在又有表妹做了皇子妃,便想聘了元春做續弦。

雖說是續弦,但景田侯現在風頭正勁,兒子将來也是要襲侯爵,聘的就是宗婦。

賈元春若只是賈政這樣從五品工部員外郎的女兒,景田侯家也是看不上的,取中的正是她背後的勢力。

可聽史太君這個意思,怎麽竟跟以往傳聞不同,哪裏是偏向二房,這分明是看重大房嘛!

都不用景田侯夫人費心搭話探問,賈敏便自己嘆道:“我這幾年也是老了,懶得再管家,如今這大房一進來,我也算徹底放心了。我那大房的孫媳婦是個伶俐的孩子,懷着身孕都能一個人将家裏上下打點的清清楚楚。孫子更不必說,當日送我外孫女回江南,一路上将妹妹護持的很好。”

她說一句,景田侯夫人臉色就白一分,只得低頭吃起了茶。

繕國公老夫人比賈母還大幾歲,然而卻一點都不老眼昏花,小眼神閃了閃,笑道:“誰不知道你們家這位琏二奶奶能幹,據說當時寧國府夫人抱病,喪儀大事都是她幫襯着辦下來的。怨不得你喜歡她,将府裏諸事都交到她一個人手裏。”然後似乎輕描淡寫的問道:“只是她到底年輕又有身孕,怎麽不叫她婆婆,和二房太太幫着管管?”

衆诰命紛紛豎起了小耳朵。

賈敏沉默一會兒,似乎有些難以啓齒似的,半晌才牽起一個勉強的笑容:“我大兒媳婦日日在我跟前盡孝,二兒媳婦……身子又不好,好好養着吧。”

身子不好?你糊弄鬼呢?

衆诰命紛紛想起,這兩個月來王夫人到處蹦跶聯絡縱橫,想要給女兒元春尋一門好親事的模樣,哪裏是身子不好,明明好的要命。

景田侯夫人深深感覺到自己今天來對了:好在兒子的婚事還沒定,回去就跟公公和夫君好好掰扯掰扯。

同時做起了夢,要是鳳姐兒的女兒巧姐到了說親的年齡多好呀。

因賈敏“身子不好”論,衆人都頗為無語尴尬,只得專心致志看了一會戲,正好一出大鬧天宮熱鬧紛呈。

待到了金玉滿堂這等咿咿呀呀清淡的戲文時,諸位诰命又滿血複活,重新開始專注于此次宴席的中心主旨:跟榮國府史太君套近乎。還有兩年時間呢,只要關系拉的夠近,作為女性長輩,總能提前見一見未來的四皇子妃。

賈敏看她們親熱的态度,心裏也不是不詫異的:這些人家,尤其是修國公府景田侯府,錦鄉伯神威将軍等人家,可都是朝中有人,耳聰目明。他們這樣明目張膽的親近自家,幾乎擺明了态度,在幾位皇子裏,他們更看好辛泓承。

确實是如此。

除了皇上被親情蒙蔽了雙眼,覺得自家兒子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可憐,旁的頭腦清醒的人,都看到了辛泓承背後鐘家和楊家的勢力,遠超徐家和周家。而賞花宴之事,衆人也打聽的明白,唯有黛玉是早早就跟在皇太後身邊的。

外臣不知道這裏面的彎彎繞繞,皇家博弈,只看到一個結果:黛玉跟着太後,然後成為了四皇子妃。

由不得人不猜測:讓太後娘娘親自帶着,跟普通皇子妃不同,怎麽倒像是提前培育太子妃呀!

因此賈敏今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情款待。

修國公夫人笑容甜脆,跟王熙鳳是類似的爽快人物,借着金玉滿堂的戲文,就誇起了榮國公的子孫,從孫子做伴讀,到外孫女做皇子妃誇了個遍。

誰知賈敏嘆氣:“唉,寶玉那孩子你們都是見過的,從小姑娘家一般溫柔腼腆,這進宮做伴讀,不說精神,倒是累的天天失魂落魄,上回連出家的話都說出來了,可将我吓得不輕!再看一段時間,要不成的話,我就只得厚着老臉去宮裏請辭,叫他安安心心在家裏吧,總不能将孩子勒掯壞了。”

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的修國公夫人:……

景田侯夫人将對二房的評價再次下調一點,要是連皇子伴讀也保不住,那二房實在是不必來往了。

修國公夫人铩羽而歸暫且禁言,錦鄉伯夫人勇敢頂上:“我家那小子,從前跟寶玉是很熟的。”她兒子正是之前常跟寶玉一起喝酒的韓奇,與馮紫英衛若蘭等人也頗為熟悉。

“史太君莫急,兒孫自有兒孫福,有個皇子伴讀的名頭,叫寶玉回來閉門苦讀幾年,将來金銮殿上殿試就有說不盡的好處。”總算把話圓了回來,然後不敢再問賈家諸位不出息的男子,轉向了姓賈的姑娘們。

“府上大姑娘蒙聖恩殊榮歸府待嫁,上回我在統制縣伯府見了一回,真是好體面模樣。”

賈敏端出友善的笑容:“是嗎?我都不知道。唉罷了,父母之命,她的婚事都是爹娘做主,我這老婆子是插不上手啦,省得白白讨嫌。”

同樣拍在蹄子上的錦鄉侯夫人:……

馮紫英的親娘神威将軍夫人趕來救駕,笑了兩聲道:“史太君說哪裏話,您家大姑娘口口聲聲說是您一手教養的,對您萬般敬重,人人都是知道的。”

賈敏心裏膩歪:果然,王氏和元春近來總打着自己的幌子。

神威将軍夫人繼續無知無覺的踩雷:“所以說您會教養女孩子呢,聽說薛家姑娘就在您府上借住了兩年,當日賞花宴上太後娘娘都問過話誇贊過呢。”

賈敏不由更煩了。

于是面上笑容加深,意有所指:“說起教養女孩子,真是難的很。俗話說千人千面,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脾性。比如這位薛家姑娘,端莊持重,跟我們元春倒是極說得來,偏生兩人與我那外孫女總也說不到一處。說來這也是各自的緣法,投不投緣真是天注定的。”

景田侯夫人在心裏徹底否決了這門婚事:這賈家大姑娘怎麽回事,跟板上釘釘的皇子妃不見親近,倒是跟姨母皇商家的女孩走的近。

賈敏将女兒跟元春寶釵撕撸開之後,心情也覺得大好。

說來黛玉這門婚事,極為煊赫尊貴,其中的好處能夠福澤賈家,然而其中的危險和壞處只能自己擔着。

能讓大房借個光,已經是賈敏的底線,哪裏會讓二房和薛家乘着這陣東風,得了實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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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國府內。

元春正低着頭給寶玉縫一幅護膝,王夫人坐在對面縫另一只,同時跟女兒閑聊:“老太太時隔幾年,終于肯出門走動,真是太好了。”

元春輕聲道:“可老太太并未帶上我。”

“傻孩子,前些日子母親帶你往外頭去,該見的人都見過了!”她愛惜的看着女兒:“我閨女這樣的品貌誰不喜歡,如今老太太親自出山,有意向的夫人們便會跟她搭話了,你再去反而不好。”

元春笑了笑低下頭:“是啊,祖母雖然上回生了我的氣,但我到底姓賈,她還是在意的。”

王夫人撫着兒子的護膝嘆了口氣:“你的事兒大約就定了,我擔心的是寶玉。那孩子滿口子嚷着要出家,再不肯進宮受折磨,唉我這心裏跟針紮似的。”

這幅護膝也是給兒子特意做的加厚款,用來下跪:太上皇老人家覺得,如果坐着聽課犯困,那麽跪着就沒問題了。

如今可都十一月了!上書房的地磚又光滑冰冷,可見太上皇狠心。

少年人本就嗜睡,冬日裏清晨天又黑沉沉的,誰能不偶爾打打瞌睡。皇上以前逮到兒子們偷懶不過訓斥兩句抄抄書而已。到了太上皇老人家這裏,但凡抓住,都是罰跪,而且時長都以一個時辰起步。

為此王夫人只能在家裏哭,宮裏楊皇後卻一頭哭到皇上跟前去。

皇上也無可奈何,他也心疼的要命好不好。

王夫人看着元春的面容,遲疑道:“寶玉這樣的性情,我原本想給他娶個高門大戶的女子,可妻子出身高,難免不夠恭順體貼。”

元春放下手裏的針線:“母親,我還是覺得寶釵不錯。到底是您從小看大的,容貌性子無可挑剔,最難得是會規勸寶玉讀書上進。”

王夫人糾結:“我再想想吧。”

元春見母親今日好說話,就說起另一件重要事:“聽周瑞家的說,母親最近往外頭放了許多筆大賬,母親,這事兒有違國法,您還是收手吧。”

鳳姐兒都被賈敏教育過,早不敢做放貸之事了,唯有王夫人依舊頭鐵。

王夫人蹙眉:“這事兒你不用管了。元春,老太太如今偏着那邊,娘也是為你的嫁妝考慮,總不好叫你光禿禿的出嫁。壓箱底銀子總要攢下些的。”

元春嘴唇微動:“其實您的陪嫁也足夠豐厚,何必做這些事,萬一叫大房抓住把柄……”

王夫人冷笑:“鳳哥兒自己手之前就不幹淨,哪裏敢在此事上做耗!況且我的陪嫁。”王夫人忽然急剎車,換了個話題。

元春心裏微涼:果然,母親将來的陪嫁都是要盡數留給寶玉的。再疼女兒也還是兒子重要。

想來自己的壓箱底銀子,只能看母親這些日子放貸的成果了。

元春低下頭,繼續做護膝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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