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淩青發現他就和老總管形容的一樣,蒼老、枯朽,身上穿得破破爛爛的,像塊石頭般坐在山崖邊。
呼嘯的山風掀起老人身上的破布,吹亂了他稀稀落落半白半灰的頭發與胡子,上面還黏着不少雪片,但他就那樣紋絲不動地坐着,仿佛融進了四周的環境裏。
一根木拐插在他身旁的石縫裏,上面挂着十二個葫蘆,被風吹得彼此晃蕩碰撞,發出“喀喀”的略顯蕭索破落的響聲。淩青注意到那十二個葫蘆上有幾個的封條被撕了。
看着面前的人,淩青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謝天機卻緩緩回過頭來,蒼老、滿是皺紋的臉,瞳仁是灰白色的,渾身上下透着死氣。
他用着那雙據說是已經失明的眼眸、卻像正常人一樣地盯着淩青“看”了片刻,開口道,“挽月劍淩青……”聲音粗啞,像是鋸割木頭那樣粗砺的刮着人的耳膜。
淩青訝異着正要擡手行禮,卻見謝天機微微側臉,擺出側耳傾聽的姿勢,片刻後又沙啞着嗓子道,“原來還帶了一個人來……難得難得,居然是天絕教教主燕雲烈。”
淩青的訝異還沒褪去,馬上又是一愣,他都沒有自報家門,謝天機卻已經知道來人是誰,他回頭看向身後的燕雲烈,就見燕雲烈臉上也露出了驚訝,同時一只手擡起按着腰際原本挂天絕教腰牌的地方。
這一路上燕雲烈都打扮成淩青随從的模樣,且這謝天機早就傳說他是個瞎子了,怎麽會一下子就知道他們兩人的身分?
謝天機大概猜到他們心裏的疑惑,咧開嘴笑,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黑黃斷牙,“既然我叫謝天機,自然有人告訴我今天會有人到訪,這些人又是什麽身分……”
“人?”
“對……人……”謝天機閉上眼微微仰首,“這風、這雪、這樹枝的微動,它們都會說話,鳥類獸禽就更不用說了,聒噪啊……”說着擺擺手,語氣裏還有幾分嫌棄。
淩青上前了一步,執劍拱手,“謝老前輩,日前晚輩接到消息,東周王在見過您之後突然離開荊州,并不久後在冀州與雍州交界的地方失去下落。晚輩此次前來是希望您能指點晚輩,東周王發生了什麽事,晚輩到哪裏才能找到他?”
謝天機依然用那對灰白瞳孔看着淩青,“若東離暮雲出事,于你而言不是更好?”
淩青只覺腦中有轟隆一聲的驚響。
被謝天機那樣子“看”着,似有種被無形的視線洞穿的感覺,自己身上所發生過的事,也只有比較親近的那幾人才知道,而現在被一個從未謀面的人把自己藏匿保護起來的秘密給抖出水面,讓淩青不禁有些心驚肉跳,不由地暗自緊張起來,只是表面還是盡力維持着平靜。
“謝老前輩,晚輩不明白您的意思……”
謝天機再次咧開嘴笑,這一次笑得極為詭異,臉上的皮肉都皺在一起,眼窩陷在陰影中,有一些恐怖。
“呵呵呵,這世上的人确實奇怪,我說真話的時候,就總說自己聽不明白,我拿假話唬他們的時候,卻個個都信以為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後都不如我這個瞎子看得明切……”
淩青看着眼前的老人,垂眸思忖了片刻他所說的話,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如何接口。
謝天機的話沒有錯,無論是自己還是燕雲烈都做過這樣的蠢事,明明真相就在自己眼前,卻偏偏都不願相信,甚至還要營造出一個假象來迷惑自己。
身側響起沙沙的腳步聲,感覺到燕雲烈的氣息靠了過來,緊接着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像是安撫那樣,然後醇厚的聲音響起。
“謝前輩教訓的是,晚輩此次前來,便是懇請謝前輩指一條明路。”
謝天機看着他們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擡手朝着淩青招了招。淩青一時不解,又有些猶豫不知道是否該上前。
燕雲烈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推了下,淩青這才慢慢走過去,在謝天機面前一腳支地半跪下來,将手裏的劍擱在地上。
謝天機那只手一直沒有放下來,而是向着淩青攤開伸着,道了一聲:“手。”
淩青乖乖将手遞了過去,手心傳來粗糙的觸感。據說謝天機能摸骨看命,淩青卻不知道他要看自己的命是何用意。
謝天機握着他的手,臉上的皺褶忽而舒展開,像是綻開了笑意,嘴裏啧啧出聲有贊許的意味,忽而臉上的褶痕又皺成一團,哀聲嘆了口氣後略帶惋惜地搖頭。
淩青就這樣靜靜地半跪在地上,看謝天機臉上的表情,心卻揪了起來。
他有些害怕,害怕那些似乎已經被拉到水面之上的秘密,會讓謝天機像是戳破水泡那樣一一點破。
他許久不去回想過去那些事,不知道現在自己是否還有勇氣面對。
人就是這樣,總是盡可能地用眼前的歡愉去掩蓋掉內心的創傷,哪怕眼前的歡愉不知何時就會消失,而那些永遠留在心底深處的疤痕,卻總希望有東西可以來掩蓋掉。
謝天機擡頭,那灰白眸子盯着淩青的面孔,聲音沙啞地開口,“你吃過魁石蓮?”
淩青答道,“是。”
謝天機挪動了下手指,搭在淩青的脈門上,聽了聽脈象,“看來魁石蓮能讓男子也生孕的傳說是真的……”
淩青驀地睜大眼睛,眼神流露出驚異。
謝天機接着問了下去,“你肚子裏懷的那個,他的另一個父親是誰?”
淩青斂下心中的驚訝,清眸眨了眨,聲音淺淺地告訴了他,“燕雲烈……”
謝天機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懷的還不止這一個吧?”
燕雲烈站在那裏,沒有謝天機的允許不敢走上前,但是他們說的話都一字不漏的落在他耳中。
他看見淩青被謝天機這麽問之後,身體震顫了一下,雙肩微微地發抖,便覺胸口有一股氣血翻湧,很有将眼前這個赤裸裸撕開他們傷口的老家夥一掌掃下山崖去的沖動,管他是不是什麽能預知天機的神人。
但是下一刻,他聽到淩青聲音平靜地開口道,“這是第三個……”
淩青壓抑下在胸口翻騰的各種情緒,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将那些血腥的、痛苦的、幾如剔骨噬心又摻着無以複加的悔恨畫面都從腦海中清掃出去,然後才緩緩睜開眼。
“這是第三個,老二名叫思秦,現在正在天絕山上,老大……已經不在人世了。”
“為什麽?怎麽死的?你們兩個武功都這麽高,連個孩子都保護不了?”謝天機臉上綻着詭異的笑,像是看到了淩青的痛處,卻毫不留情地往那裏戳下去,仿佛此刻眼前之人越是糾結越是痛苦,越是被以往的悔恨折磨,他便越有快意。
燕雲烈将拳頭捏得“咯吱”作響,幾乎就要上前将淩青拉開的時候,他聽到淩青再次開口,這一次聲音不似先前那樣的平靜,有了幾許顫抖。
“霍賢派人追殺祈靖越的妻兒,燕雲烈為了私愛投靠霍賢,而我則隐瞞了另一個身分,陰差陽錯……孩子慘死在我們的面前。”
“呵呵呵……哈哈哈哈!”謝天機聽後仰天大笑了起來。
燕雲烈袖子一掃,擡手翻掌,被淩青一聲“不許動手!”給喝止了。
燕雲烈怒紅了雙眼,咬着牙,眉尾斜飛,滿面的殺氣,那手硬是停在半空,僵在那裏,抖了抖,才蜷起手指緩緩放下來。
謝天機笑過之後,那滿臉的皺褶又都縮了起來,整張臉露出悲哀的表情,“可憐啊……”擡着頭,怆然悲恸,“可是,我失去的何止是一個孩子?是整個謝家!是我所有的親人!”
“謝前輩……?”
淩青覺得謝天機似乎有點不太正常,但謝天機卻突然一掃臉上所有的情緒,又恢複成他們初見時端坐在石頭上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用着森冷淡漠的語氣問他。
“如果告訴你你想知道的,而你接下去要去做的可能會令你重蹈覆轍,你還會堅持要知道嗎?”
其實這個問題,淩青一直都有想過,不久之前燕雲烈也把這樣的選擇擺在他的面前,“道義”和“思秦”,他會選擇哪一個?
淩青承認自己并非聖人,他也有私心的時候,但大局面前,他也不能想着只保其身。
“謝前輩,每個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我已經失去過一個孩子,那種痛苦和悔恨我不想也不願意再經歷一次,但是事關天下和民生,我亦只能盡力而為……”然後看向一旁插在石縫間的拐杖,“謝老前輩您雖然歸隐山林,不也給天下留了十二個葫蘆?”
這一說,謝天機再次笑了起來,卻不似之前那樣的詭異和陰森,而像個普通的長輩那樣。一直握着淩青的手松開,反抓着他的肩膀要他站起來,“老夫我看盡了人世間的惺惺作态,卻也看到不少的俠義忠良,我這就告訴你,當初我去找東周王是因為……”
铮——
絲線繃斷的聲響傳人淩青耳中,同時響起的還有利器劃過空氣的尖銳聲音。
“淩青小心!”
淩青足下一點,倏匆淩空躍起,身姿輕盈如鶴,在半空身體後仰翻旋了一圈後落地,卻見一截前端被削尖的竹枝飛過,直直穿透謝天機的胸膛。
“咻、咻”的呼嘯聲不斷,都來自樹林之中,淩青還不待站穩又有好幾枝削尖的竹枝朝他飛來。
淩青一個閃身,避開竹枝,右手一翻用掌力将地上的劍吸了起來,劍尖抖開,掃出的劍氣将緊接着飛來的竹枝掃斷,護着已經受了傷的謝天機。
來者的數量絕對不在少數,竹枝之後緊跟着便是那晚襲擊他們時用的箭,那箭相較普通的箭不僅箭身較短,而且箭頭也小上一圈,因而速度更快,從樹林裏密集射出,綿綿一片,讓人躲也躲不過。
片刻後淩青的手臂上就給割破幾道口子,在前面替他和謝天機擋去大部分箭的燕雲烈身上則中了好幾枝箭。
眼看淩青要顧自己又要顧謝天機,面對一波波犀利如芒的攻勢幾乎招架不住,燕雲烈幾次想回身去護他,但對着那些箭自己都有些自顧不暇。
這時林子裏響起一聲哨響,燕雲烈和淩青手上動作一頓,下一刻,就聽到幾聲巨響以及樹枝折斷的“吱嘎”聲,緊接着一道黑影從林中飛出,像箭那樣直朝謝天機而去。
淩青看清楚飛來的是一根竟有一人環抱這麽粗的樹身,忙運力足下騰躍而起,腳踏過那根木頭,借力旋身,如燕淩空,在那根木頭要撞上謝天機前,揮劍掃出一道劍氣,将木頭中分開。
被劈開的木頭擦過謝天機滑下山崖,淩青剛一落地就聞身側又有動響,還不待轉身,又有幾根同樣的樹幹朝他飛去,淩青倒退一步自知躲不過去,直覺擡手護住腹部,卻有一道身影飛撲過來将他撞開,同時響起一聲碰撞的聲響。
“燕雲烈?”
淩青從地上起身,看見燕雲烈用手生生将一根木頭停住,他五指張開抵着樹樁的中心,一聲低吼,運足內勁向前一推,那根木頭應聲而散,像是開了花那樣四分五裂。
淩青正要上前幫他,誰知燕雲烈回頭對他大聲道:“封聽覺!”手指一彈,用小石頭打在謝天機身上,點住了他的穴道。
淩青一愣,但還是照着他說的去做。
燕雲烈從懷裏摸出一枝短笛,放到嘴邊。淩青想,在這種情況下再叫天絕教的人來,他們也不可能立時趕到,但是看燕雲烈吹的又不像是平時的曲調,只見他沉斂着表情,一臉的肅殺,山風帶起他有點散亂的頭發,眸子裏映着暮色斜陽的血色,手指飛快地按着音孔。
那樣子的燕雲烈,殺氣騰騰的讓人感覺有點恐怖,淩青聽不見他吹了什麽,只看見無數的鳥撲騰着翅膀,像是發了瘋一樣地從樹林飛起沖往天際。
林中有人影奔逃,但緊接着那片林子裏爆出無數的血花,飛濺四散,像是廟會上的焰火那樣,給本就嫣紅的天空又添上幾筆濃豔的血紅。
撲鼻的血腥味迎面而來,樹林裏的那些枝杈上挂着像是人的殘肢,蜿蜒的紅色細流從樹林裏向着外面、在細潔的雪地上蔓延開來,淩青看着面前的景象,就覺得胃裏一陣翻騰,不禁有些惡心作嘔。
燕雲烈總算從那副激狂的情緒裏平靜下來,放下那枝短笛,猛地捂住心口,張嘴一口血噴出來。
淩青忙解了自己的穴道上前扶住燕雲烈,“燕雲烈,你怎樣?”
燕雲烈用手将嘴邊的血擦去,但有更多止不住的從嘴角湧出來,他卻不當一回事,反而雙手抓着淩青的肩膀,上下查看,“有沒有受傷?”
淩青搖搖頭,突然想起什麽,忙轉身跑到謝天機跟前。
“謝老前輩……”
謝天機胸口上有一個被竹枝穿透的洞,汩汩地流着血,在聽到淩青的聲音後,巍巍地擡頭,蒼老枯朽的臉,一片灰敗,動了動嘴唇,想要出聲。
淩青扶住他,點了他身上幾處大穴,又手忙腳亂地在自己身上尋找傷藥,“謝老前輩,你先挺住,我們帶你下山去找大夫,魁石蓮也還有,一定能救你的……”
謝天機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淩青的手,艱難開口,“九……”
“謝前輩?”
“九……”
“謝前輩?!”
淩青想再聽清楚的時候,卻見謝天機的腦袋無力地往下一垂,淩青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的氣息。
“是我們連累了謝老前輩……”淩青輕聲說道,手緊緊握成拳頭,發着抖。
燕雲烈将插在胳膊和腿上的箭一一拔掉,走到淩青身旁,伸手攬過他,輕撫着他的背脊安慰他,“謝老前輩能窺透天機,也許他早就已經知道今天的事,但他還是等在這裏,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但是謝老前輩沒有來得及說完……”淩青擡起頭,看到燕雲烈一身的傷,微微皺眉,眼裏有些不忍,“謝老前輩只說了『九』……”
“九?”燕雲烈想了想,然後看向謝天機。
淩青順着他的視線側首,注意到謝天機身旁那根插在石縫間的木拐,上面十二個葫蘆在山風吹動下晃動着,彼此撞擊,“喀喀”出聲。
最後一縷斜陽隐進山後,山谷間回蕩着的“啊啊”的鳥叫聲,聽來格外凄厲和寂寥,寒池山上起了一個火堆,枯枝劈啪作響。
“謝老前輩……一路走好。”
兩人跪在地上對着那火堆連磕了三個頭。
燕雲烈起身的時候攙着淩青的胳膊把他扶起來,淩青手裏正拿着那根挂着十二個葫蘆的木拐,上面還有三個葫蘆的封口沒有啓開,他将從上往下數的第九個解了下來,打開已然開封的葫蘆,看到裏面卷了張字條,便将其抽出。
“上面寫着什麽?”燕雲烈湊過去看。
淩青用手指展開字條,上面只有四個字——
魔教作亂
“魔教作亂?”淩青有點不解其意,擡頭望向燕雲烈想問問看他有什麽見解,沒想到燕雲烈的反應很大。
“天絕教雖然一直被稱作魔教,但我可沒讓底下的人作亂!”
燕雲烈不說淩青倒也想不起來,确實,一直被稱作魔教不就是天絕教?但作亂指的又是什麽?天絕教雖然行事詭秘,近來也在不斷地擴大勢力,但要提及作亂,顯然還不到那樣的危害程度。
從思忖間回神,見木拐上還有三個沒有啓封的葫蘆,淩青略帶好奇地伸手過去,想着也許能從剩下的幾個裏面找到什麽提示,沒想到木拐被身邊的人一把奪走,就見燕雲烈手臂一揚,那根木拐被扔進了火堆,灼灼的烈焰很快将它吞噬進去。
“天機不可洩露。”燕雲烈回頭對他道,“剩下的那些,不是你我應該知道的。”
淩青雖然惱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但心裏還是覺得他的話沒有錯,只是這第九個葫蘆裏的天機到底是什麽意思?東離暮雲知道之後又領悟出什麽來,為什麽會這麽着急的離開?
這幾個問題盤繞淩青心頭,但一時間也絲毫沒有頭緒。
陰暗的石室裏彌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有水自石室頂部的石縫間滲下來,一滴一滴落在石階上,砸出一個小小的水窪,珠碎玉濺,發出清脆的聲響。
東離暮雲坐在石室角落,聽着耳邊一聲聲的滴水聲,思緒正徘徊在遙遠的過去……
“東離大哥,承讓了。”
江南的春日,清風裏夾着綿綿的雨絲,細細密密,在黛瓦朱門,白牆青磚裏織出一片清韻如畫、幽深如霧,清俊溫雅的青年,一年比一年成熟,舉手投足、斂眉輕笑,總讓他心裏似有波瀾湧動,掀起圈圈陣陣的漣漪。
舊年的兄弟之誼,不知在何時變了味,三秋桂子,十裏荷花,他卻偏偏戀上了那抹淡若靜水的身影。陪他習武練劍,陪他游走江湖,聽他帶着崇敬與尊敬地喚自己為“大哥”,心中卻有那麽一些不滿足。
被深藏在心底深處、那些讓他覺得醜陋與無恥的欲望,不敢亵渎了彼此之間從小構築的親密無間、如血親兄弟那樣純潔的關系,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任何異樣的眼神,被長久壓抑着,只能在夜深人靜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思念聊以慰藉。
“你說,這世上有沒有東西可以讓人心想事成,得到想要的東西?”
當上武林盟主的那晚,他喝了很多酒,賓客逐漸散去,那個人也因為不勝酒力而先行回房,但他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明月如盤,遠山如衆,他卻覺得有股愁苦一直壓在胸口,一直一直,讓他幾乎承受不住。
他是東周王之子,有着皇族的地位與權勢,而今又是武林盟主,多少英雄豪傑都要聽令于他,但他依然還是那個人的“東離大哥”,什麽都沒有改變,想要的也不會成為他的。
有人坐在那裏一直陪着他喝酒,于是藉着醉意吐露心聲,沒想到對方真的當真了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竹筒在他面前晃了晃。
“誰說沒有?只不過尋常人都拿不到罷了,但本王就不一樣了……”
燭火在他迷蒙的眼眸中跳動,他腦海中一片恍惚,眼中只看見那個小小的竹筒,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回蕩。
有了這個就可以讓你得到想要的……有了這個……
那個小小的竹筒化為了一抹清雅的身影,一身寬腰大袖素白如雪的白衣,一柄劍鞘雕花、劍柄镂月的長劍,微微側首,笑容裏含着風輕與雲淡……他有些沖動地伸手撈去,卻聽到一陣朗聲大笑,才看清被奪下的是那個竹筒。
但是他卻沒有松手,反而用力攥緊了手掌,像是落水的人抓在手裏的那唯一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是的,那份念想太深太苦,而他想得到的,卻從來都不敢奢望。
他清醒之後看着手裏的東西,隐隐回憶起它的用處,有些不敢相信,若是世上真有這樣的東西,豈不是人人都能坐擁所想?他将那個竹筒丢在一旁,去看看昨晚那個亦是喝醉了提前回去休息的人。
江南的雨,潇潇的落花,走到他院中時看見那人正執劍起舞,劍氣撕裂了雨幕,掃盡一地的殘花,行雲流水的身形,唇角那抹自信與坦然的淺笑,深深地擊中了他的內心,勾起那深藏的陰暗欲念……
他沒有打擾他練劍,而是悄悄地回到自己房間,然後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個被他扔在一旁的竹筒……
那一刻他像是中了邪一樣,竟會相信世上真有可以讓人得到心想之物的東西,而之後,他便一直活在悔恨、內疚和自責裏。
自己親手将自己喜歡的人推到鬼門關前,而那個蠱惑了他的人,則将他拉下屈辱的萬劫不複。
東離暮雲擡頭,藉着從小小的、有着鐵栅欄的窗戶間透進來的光線,看向被關在石室裏的另一個人。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安陽王回過頭來。他靠着牆壁而坐,姿勢惬意,雖然身上有幾道血跡幹涸的傷口,但絲毫看不出淪為階下囚的落魄。
“你在等你的淩青來救你嗎?”
見東離暮雲撇開視線,安陽王用着譏笑的口氣繼續道,“你覺得他在知道你對他做的那些事情之後,他還會認你這個東離大哥嗎?呵呵呵……他大概怎麽都不會想到,自己當做大哥的人竟然一直對他抱着超越了兄弟情誼的感情,甚至還對他下蠱。”
“趙幽!”東離暮雲回過頭來怒喝一聲,緊接着有些悔恨地閉上眼睛,不敢去想。
安陽王卻依然不肯放過他,“不過呢,真是可惜啊,沒想到你的淩青居然和那個天絕教的教主是那種關系……之前兩人見面的時候你捅我一劍我打你一掌的,殺得眼都紅了,還以為兩人有什麽不共戴天的仇恨,結果到頭來……”
東離暮雲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頭,微微發着抖。
“那個燕雲烈本來就有風流多情喜歡美人的名聲在外頭,結果竟和你一樣的沒眼光,還是我小看了那個淩青,其實他真正的本事是修煉了什麽狐媚之術……”
“住口!”東離暮雲猛地撲過去将安陽王按倒在地,雙手卡在安陽王的頸脖上,“不準你侮辱淩青!”
安陽王雖然被卡得通氣不暢,嘴角卻依然勾着笑,“東離暮雲……我知道你想殺了我。你現在盡可動手,反正現在淩青身上的『及第』已經解了,你也不用受制于我,雌伏人下……”
安陽王說着還擡手握着東離暮雲的手,迫他用力,“來,再用力一點,在這裏殺了本王,沒人會懷疑到你。”
東離暮雲手顫了顫,終是松了開來,但下一刻被安陽王猛地拉下來,封堵住唇舌。
“唔!”
如狂風驟雨似的一通擁吻,被反應過來的東離暮雲一掌打在胸口上才收場。
安陽王撫着胸口,舌頭舔了舔被咬破的嘴角,“東離暮雲,你知道你為什麽現在會在這裏?你就是心慈手軟,要是像本王這樣,現在和淩青在一起的,恐怕就不是燕雲烈了。”
東離暮雲掃了他一眼,用手背擦嘴,“王爺你這麽有手段,現在不也和我一樣被關在這裏?”
安陽王被這句話堵得一時沒了聲音,但很快就尋到辯解之詞,“本王這是親自深入虎穴,準備看看這些人的真面目,還有他們這麽做究竟抱着怎樣的目的。”
“哼!”
東離暮雲還以不屑的冷笑,坐在一旁不再理會他。
他們被關在這裏已經有十多日了,對方的武功路數很是詭異,不像中原人士,且像是早已埋伏好了的,就等着他們出現。
但是東離暮雲不太明白,如果他們是要阻止自己去做的事情,為什麽他們不殺了自己和安陽王?而是将他們兩人關在這裏,像是要等什麽人來一樣。
難道是淩青?
想到這裏,東離暮雲不安了起來,他臨走時确實有囑咐老總管,如果自己出事了就去找淩青,因為他是自己在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而這件事如果自己辦不成的話,只有交給他才能放心。
但是現在,似乎自己将他拖進了一個陷阱裏。
想到這裏,東離暮雲不由在心裏暗暗念叨:淩青,希望你能順利找到謝天機,循着他的指示解除趙國的危機,不要管我,千萬不要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