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殘夢

深夜,市中心的高層公寓裏格外安靜。正值盛夏,清冷的月光伴着霓虹燈穿透落地窗,順着半開的遮光簾流淌到地上,畫出一片不規則的光區。

窗邊再往裏幾步是被黑暗包裹的大床,床上散落着幾件衣物,淩亂的白色絨被下蜷着一個陷入睡夢的女人,此刻她整個人都埋在柔軟的被子裏,只露出黑色的後腦勺,正做着并不歡喜的夢。

這個公寓面積不大,顯然主人也沒有用心布置,四十平米的房間裏除了一張大到不合理的床外,就只擺了一張電腦桌和一把木椅,沒有衣櫃,一把簡易的晾衣架擺在床旁邊,上面搭着各種衣服,底下還有四個大大的置物箱,裝得滿滿當當的。進門的地方有一條小走道,擴展成了一個小廚房,竈臺上淩亂地擺着各式調料和鍋碗瓢盆,擠成一團,但都被擦拭得十分幹淨。

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進入了睡眠模式,電源指示燈規律地閃着光,細微的電流聲和空調的吹風聲異常和諧地響在一起。偶爾馬路上車手踩油門轟鳴的聲音傳過來,隔着過分的高度只留下模糊的低響。

床上的人并沒有被這些噪音影響,只是在睡夢中也皺着眉,好看的眉眼上抹了一層陰影。

她黑色的長發已經睡得四處亂翹,淩亂地搭在臉上,與她蒼白的臉色對比分明。她的鼻梁挺直端正,而下是緊抿的嘴唇,薄而粉嫩,微微向下撇着,一副很隐忍的表情。

仿佛一首樂曲演奏到高潮,她的夢也逐漸走到斷崖,女人半攥着被子的手慢慢松開,用力伸展到僵直,仿佛想要努力觸碰到什麽。然而這努力似乎終究是無望的,女人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幾個呼吸間又停住,喉嚨裏發出一聲類似哭泣的低低的哼聲。

她費力地從睡眠裏掙紮出來,卻并沒有睜開眼,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吐出來,仿佛是習慣了這樣的噩夢後的平複一般。電器機械的工作聲響在耳邊,一陣一陣的,她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随着那節奏做了幾個深呼吸,而後緩緩睜開了雙眼。

夏晚木生就了一雙桃花眼,眼角微微上翹,看着總有點妩媚的感覺,但她眼睛黑多白少,又生的大,這感覺就被沖淡不少,更別說她天生愛笑,眼角一勾起來便顯得十分真誠而溫暖,以前倒是帶給她不少親近人的優勢。這時她剛剛睡醒,還帶着醒時的懵懂,眸子裏水光霧氣暈成一片,看起來就十分吸引人了,尤其那挺直的鼻梁,秀氣的鼻翼,粉嫩的嘴唇,瓜子臉上無一處不精致,一看就是上天的寵兒。但美中不足的是這張好看的臉上蒼白得很,眼睛下面有晝夜颠倒的人常帶着的青黑色,眉頭習慣性地皺着,仿佛被許多麻煩事纏了許久,整個人像是從冬日冷夜的薄霧裏撈出來一般,帶着陰郁的冷漠和疏離。

她沉默地坐起了身,撈起身旁的手機點亮,淩晨03:42分,正适合夢中驚醒的人。亮起的屏幕在濃重的黑暗中有些刺眼,她用力地眨了眨幹澀的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日期,陷入沉思——九月十三號,離那個等待了太久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她望着那串數字,心裏湧動着不知名的情緒,整個人空空茫茫的,回憶似海浪一般席卷而來,好的壞的,百味雜陳。

手機傳來低電量警告,随後自動關機了,女人随手将它丢在床上,深吸一口氣,甩開被子邁開長腿下床,身上的睡裙在她大幅度的動作下掀起,露出一片春光,雪白的肌膚在幽暗的房間裏格外亮眼。

一陣悉索的聲音響起,片刻後一杯黑咖啡輕輕地頓在了桌面上,鼠标也被人握住,睡眠的電腦屏幕被喚醒了,娛樂新聞網頁上某歌手的消息占據了首頁,旁邊的标題大到醒目:“十年合約到期,郁歌後去向成謎。”

鼠标在巨幅照片裏主角妝容精致的臉上停頓許久,女人抿了口咖啡,黝黑的瞳孔裏情緒不明。

“十年合約即将到期,據傳郁清歌與老東家華星傳媒并未就續約一事作出确認,新晉歌後日前疑似透露将成立自己的工作室?

十年前選秀出身的郁歌後在比賽時就接到華星傳媒的邀約,在奪得亞軍後正式簽約成為華星傳媒旗下藝人,并與人成立女子組合迅速爆紅。兩年後單飛的她仍然堅守在音樂道路上,不斷創作、演繹優秀作品。前不久剛奪得歌後桂冠的她,究竟會選擇與業內巨頭老東家華星傳媒續約,還是轉投目前聲勢大熱的盛皇旗下,抑或真如日前采訪透露的要單幹呢?

據本報記者可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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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長長呼出口氣,漫不經心地浏覽小報記者“有理有據”的分析,嘴角勾起一絲輕蔑的笑,轉而又把目光落回那張精修的照片上。照片裏的人鳳眼冷凝,柔順的黑直發被鼓風機吹得飄散,顯得不近人情的樣子。

對啊,人設立得可真好,專注音樂,不沾緋聞,不炒作不營銷,認認真真寫作品的天賦型女歌手,她的粉絲不就是為這樣的樂壇清流瘋狂嗎。

女人冷哼一聲,目光投向了落地窗外,無人醒覺的深夜,空中孤獨的幾顆星零散地挂着,彼此之間相距甚遠,倒是讓她忍不住想起當年的盛景——可是誰還記得十年前橫掃報紙雜志攝影集,扉頁上最亮眼的是一對雙子星呢?連名字都不再被記得的女子組合,也曾在大街小巷被人狂熱地追捧,在形形色色的路人眼中駐留。

夏晚木……十年前被放在郁清歌旁邊并肩的名字,如今誰還想得起呢?郁清歌是那把燒得正旺的火,可她已經變成那捧簌簌往下漏的灰了。

杯子重重地頓在桌上,她深吸口氣,再望向屏幕上冷清的人,一時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如果曾經日日夜夜一起拼搏的夥伴背叛了你,會有多恨呢?

如果那個人與你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呢?

沒人知道默契異常的雙子星曾有多親密,那些日日夜夜的耳鬓厮磨,呼吸交纏,回想起來仿佛就發生在昨夜,那人送的手鏈還精心保存在絲絨盒子裏,然而她們已很久沒有見過了。

夏晚木搖搖頭,心口湧上來的乏味感使她在過往中回過味來,網頁上的照片已經不想再看,她伸手關掉網站,轉而打開了另一臺手機查看消息。

微信裏群消息攢了幾百條懶得去看,個別人給她發了一些工作上的消息,她一一略過,最後停留在一個聊天框上,備注為森銘的人問她明天要不要出來吃個飯。

森銘,何許人也?S大新晉青年教授,正當而立之年,有車有房,書香世家,教養極佳,乃是優質得不能再優質的結婚備選對象。因為工作上的原因而結識,這位青年教授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兩人打太極似的拉扯了幾個月,最終成為了人海中普通又般配的一對。

【晚木,明天開始休假了吧?上午十點半我去接你吃飯好嗎?】

她冷眼看着白色底幕上浮着的兩行字,拇指摩挲着冰涼的屏幕,退出了聊天界面。主界面繼續往下翻,一直翻到底點開,裏面的聊天消息顯示時間已經是幾個月以前。

【最近有空嗎?我想跟你談談】

對方的頭像是一只可愛的英國短毛貓,淺藍色的眸子晶瑩剔透,像海平線邊緣的淺淡天空。點進去個人資料,空空落落什麽都沒有,朋友圈一片空白,誰會想到這其實是某個炙手可熱的歌星的小號呢?

“如果以後有條件了,我一定要養只寵物狗,就像莫姐家小排骨那樣可愛的,你覺得怎麽樣?”

“貓也可愛。”

“你更喜歡貓?什麽貓?你以前都沒說過你喜歡貓。”

“眼睛好看的。”

回憶裏聲音響起,太久遠的畫面再放出來都帶着空寂的回聲。夏晚沐咬着唇角,眼裏有一瞬間的恍惚,手指點着屏幕不自覺地又往上翻起聊天記錄。

但與其說是聊天,不如說是對方單方面地一直找她說話,她從未回複過,號主卻锲而不舍地一次次發來消息約她,間隔短則一個月,長則半年。她是不懂郁清歌的執念的,雖然她也有自己的執念,但分手八年了,能堅持給前女友一次次地發來邀約的人心裏到底想着什麽呢?

她從來都看不懂郁清歌。舊情人不如不見,她懂這個道理,這麽多年來也勉力克制着,盡量不再去關注,不再搭理,專注在自己的圈子裏做自己的事。但午夜夢回扪心自問的時候,她無法否認在心裏某個密不透風的角落,仍然還存在着一個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有一天,她能再一次……

随着某個時間點的迫近,這幻想好似春花般生根發芽,破土而出,她有預感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再平靜,但冷靜去想也只是自嘲,她終究不是那麽自以為是的人,幾千個日夜過去,還去渴望前任對她殘留一些依戀與溫存。

她垂着眼,指尖輕劃,在删除聊天框的選項上猶豫很久,最終還是收回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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