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羽毛
場上出現了片刻安靜,夏晚木已無力掩飾自己的驚訝和無措,右邊的魔障消失了,她轉過頭,定定地盯着微垂着頭的女人。
連能言善辯的主持人也沉默了兩秒,像是對郁清歌這番盛贊出乎意料,不過豐富的舞臺經驗和敏銳的臨場反應使他很快從尴尬中回過神,語氣興奮地掩飾道:“沒想到蝴蝶導師對狐貍導師的評價這麽高!看樣子是對狐貍導師的身份有一定把握了,兩人私下應該是很熟悉的朋友吧?”
他明明以問句結尾,卻沒有再留給郁清歌說話的機會,攝影随着他的手移動着,從各個角度對準高臺上的人。
“讓我們看看狐貍面具藏起的究竟是哪一位女歌手,請狐貍導師摘下你的面具!”
旁邊的女人如同石像般凝固在那裏,看上去好像并沒有要往這邊看的意思,夏晚木抿抿唇,收回目光,擡手摘下面具,将陸振指導下在鏡子前演練過無數次的笑容挂在了臉上。
鏡頭給了她一個特寫,觀衆席裏已經有好事人在尖叫起哄,主持人哇哦一聲,聲音更加激情澎湃了。
“大美人哦!這個面具一摘我覺得整個演播廳都敞亮了好多啊。”他用手卡對着自己的臉上扇了扇,表現出一副熱昏頭的樣子,“不自覺心跳都加快了呢,我看下面有人也激動得不行了啊,剛剛狐貍導師上臺表演的時候都沒有這麽大聲的尖叫,你們真的都要反省下自己。”
夏晚木淡笑不語,藏在桌下捏着面具的手指有些發白。
“相信大家對這一位不陌生吧?不知道當年有多少人把夏老師當作自己的夢中情人呢?”主持人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瞞大家說,就連我家抽屜裏現在都還壓着夏老師的照片,每天拿出來看一看感覺都像打了雞血一樣元氣滿滿。”
他身後的大屏幕上适時打出了幾年前夏晚木的一張舊照,照片裏的人美目顧盼,面如凝脂,讓人想起春日園林裏開的最豔的那支桃花。
“讓我們歡迎夏晚木老師來到這裏!”
臺下随着他的高呼響起了掌聲,待得片刻才歇了下去,他握着話筒,稍微調整了臉上的表情,很真誠地說道:“其實場上大部分人都跟我一樣,對當年夏老師急流勇退的事情有一些不理解,我想知道八年前夏老師為什麽要在正當爆紅的時候突然退圈呢?”
身邊的女人幅度很小地晃了晃身子,夏晚木餘光掃了掃,壓低聲音回他道:“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那時公布的,還是想在年輕的時候先把學業完成,再考慮其他的事情。”
大屏幕上的照片仍然沒有撤下去,她盯着那上面笑得開懷無憂無慮的人,語氣冷漠。
“當然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當時的那一切對我來說還太早了,我認為那時候的我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把握住,很容易就飄飄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在那種情況下人是特別容易迷失的,所以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以後,我覺得我還完全沒有準備好吧,就決定暫時退出來,好好地沉澱一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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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邊聽邊不住地點頭,等她說完後作出一個肯定的表情,頗為感慨道:“像夏老師這樣的不忘初心在這個圈子裏真的是很可貴,也很慶幸夏老師能選擇我們這個節目作為自己重新開始的起點,讓我們期待夏老師能夠在接下來的路上越走越好。”
觀衆席裏傳來了整齊劃一的掌聲,夏晚木坐在高處冷眼看着這場戲配合默契地演下去,內心一點一點泛出無聊至極的厭惡感。
海倫·凱勒曾在她的代表作《假如給我三天光明》裏寫道,“也許人類的悲哀便在于此,擁有的東西不去珍惜,對于得不到的卻永遠渴望”。夏晚木保持着公式化的微笑看着臺上臺下的人演得認真,有一瞬間心裏閃過巨大的猶疑,她接受盛皇的邀請重新回到這裏是有意義的嗎?如果有,這種意義是不是比原來過一個普通小編輯的生活的意義更加高貴而深刻呢?扮演一個半真半假的角色以及受人擺布并不比朝九晚五來得真實,但如果只能憑借這種虛假的方式去實現內心真正的渴望,這樣的妥協是否确有必要呢?
即使讨厭娛樂至死的現景,無論如何,她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只有順着這條并不喜歡的路繼續走下去,哪怕像逐日的誇父那樣倒在跋涉的路上,那也只能就此接受自己的宿命。
此時整個演播廳正忙着給華星熱捧的小生——陸景明揭面,花裏胡哨的情節加了不少,她懶得理睬,反正臺本上她的話也不多,權當看戲。但身旁的人一直沉默着,自從說過那番關于她的話後就再無動靜,這倒是讓她感到很奇怪。郁清歌雖然在與華星的合同到期後單幹去了,但那麽多年的關系還擺在那裏,聽陸振透漏還挺和諧的,互利互助那麽多年也算有了感情,現在華星捧的人就在這裏,郁清歌不誇上幾句也說不過去吧?
她動了動身子換了個姿勢,以便更好地偷瞄郁清歌,這人身上于她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就像貓薄荷于貓一般。揭面前那放肆的幾眼仿佛把之前她給自己下的禁制一股腦掃淨了,莫名的自尊心像被放了氣的河豚,一瞬間就小得不見蹤影。這也許算一種變相的破罐子破摔,總之她是毫無原則地放棄了橫眉冷對郁清歌的決心,很沒有骨氣地瞟一眼,再一眼,仗着人家還帶着面具看不到她這邊的情況,最後一雙眼睛都黏在那人的側臉上再也挪不動了。
這大概就是掩耳盜鈴吧。夏晚木在很久以後再回想起這一刻的舉動,只能感嘆在郁清歌這個天生的魔障面前,自己所有的智力和冷靜都喂了狗。
場上馬上就有人注意到了這邊,主持人揶揄的聲音響起後很久,夏晚木才遲遲反應過來。
“那差不多就要輪到我們蝴蝶導師把面具摘下來了,雖然我本人是覺得再聽景明來幾段說唱也挺享受的,但好像有個人已經等不及了哦。”
夏晚木一雙眼正專心致志地試圖往那捂得嚴嚴實實的面具邊緣鑽進去,好看看郁清歌比起前些年到底有些什麽變化,直到那蝴蝶翅膀微微抖動着,往她這邊稍微側了側又停下,她才覺着有些不對勁。觀衆席上有人輕聲哄笑起來,她莫名地轉過頭,就看到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一個個都似笑非笑的,讓她的心緊緊地抖了抖。
“夏老師也太能放空了吧,我們這還在進行激烈的錄制呢,一看你魂都飛了。”主持人眼神炯炯地望着她,帶着點試探的意思,“你出神也別一直盯着蝴蝶導師看啊,是嫌棄我們給你的面具沒她的好看嘛?”
夏晚木腦子裏轟然作響,下意識地又去看郁清歌,那人垂下了頭,一段天鵝頸劃出優美的弧度。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熟悉的畫面還是因為衆人忍俊的笑,夏晚木的臉騰地紅了個透。
可能是看她真的羞恥過了頭,主持人難得發了次善心放過她,清了清嗓子轉移話題道:“好了不開夏老師玩笑了,臉都紅成番茄了,那麽就輪到蝴蝶導師摘下面具啦。”
“大家對蝴蝶導師的身份應該猜得七七八八了吧,那我就直接省掉這一部分,開門見山,請導師直接揭下面具!”
夏晚木手指微蜷,掌心已經發了汗。身旁的女人素手纖纖,低頭解面具的姿勢看起來如此優雅,讓她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
郁清歌長及肩頭的黑發清爽地垂散着,兩鬓各分了一小縷發絲束在腦後,用繁複精巧的發卡別着,更顯矜存。只是好巧不巧的,也許是工作人員給她寄上面具時不夠細心,那系帶此時正好卡在了發卡上,她伸手撥弄了幾下不見好,反而愈發地纏得緊了。不遠處的導演眼尖地發現了這一幕,正要示意暫停錄制,高臺上另外一個身影便湊了過去,導演愣了愣,伸出去的手又默默地縮了回來,轉而對正要上去的工作人員比了個禁止的手勢。
夏晚木也不知道自己是犯了什麽毛病,說是鬼使神差也好,總之身體是越過大腦的指令自然地就靠了過去,像是經歷過千萬遍演習一樣熟練。
可不就是這樣嗎,在很久以前,這樣的事沒少發生過,她只是沒想到那麽久遠前形成的身體記憶到現在依然能令行禁止。她伸手小心翼翼地停留在那發卡上,不可避免地微微擦過郁清歌白玉般的指,觸感冰涼,而那人的手像觸電一般馬上放了下去。
偌大的演播廳裏坐着好幾百號人,此刻卻都一聲不吭,知道一點內情的人都繃着一根緊緊的弦看好戲,不知道的人趁着這段間歇悄悄放空自己,場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安靜。這不同尋常的寂靜逐漸感染了夏晚木,她兩手微微發着抖,理來理去亂成一團的帶子絲毫不見好。她半弓着身子,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也跟着這絲帶似的絞了千萬個結。氣餒到極點的時候,她停下了手,有些洩氣地想去招呼底下的工作人員,身前的人卻好像察覺到了她的沮喪和煩燥。一只手落了下來,隔着單薄的熱褲搭在她膝蓋上,在攝影的死角輕輕将之握住。
這經年後的肢體接觸像羽毛飄落在白雪上一樣輕柔,又像陰雨天大海的怒濤一樣聲勢浩大。夏晚木怔愣着,那手心冰涼幾乎讓人感受不到溫度,卻确确實實地将厚重的安心感一點一點融進她的血肉,直至靈魂。
她吐了口氣,摒除雜念,認命般一心一意跟那絲帶纏鬥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天天修BUG,需要一包金坷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