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讨厭
板子響了一聲,導演朝臺上揮了揮手,節目錄制進入了中場休息時段。導師席上夏晚木慢條斯理地把手套一點點褪下來,表面上淡定優雅,實則心裏一直突突地打着堵。
她站起身,彎過右腿膝蓋作出一副假裝快摔倒的樣子,輕呼了一聲抓住了旁邊的座椅扶手。郁清歌被這一下驚到,很迅速地從椅子上起來,伸手過來托住了她的腰。
“不好意思。”
底下有人往這邊看,她露了個歉意的笑容低低道了聲謝,趁人不注意利索地把已經握得皺皺巴巴的紙團塞到了某人手裏。
郁清歌愣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看過來的眼裏一下子亮閃閃的,仿佛天邊挂着的隐約的星光。
暗度陳倉的感覺不要太刺激。她木着臉,一時不知道用什麽表情去應對明顯開心過了頭的人,只得別開了頭,腳步匆匆地離了場。
電視臺裏沒在監控範圍的地方不多,夏晚木慢悠悠地在迷宮一樣的場館裏穿行,七拐八彎,來到了位于本樓層最裏面的某安全出口。厚實的木門虛虛的掩着,她費力地推開,一閃身鑽了進去,在門後視野的死角裏開始了耐心的等待。
空蕩的樓道裏冷飕飕的,窗戶都關着,靜悄悄的空氣透着一股密閉太久而揮散不去的淡淡油漆味,她靠着門,兩手抱着胳膊上下揉搓,在摩擦中産生的一點熱量裏琢磨着讓她不得已來到這裏的破事兒。
說起來,郁清歌幫她在前,就那麽跑掉實在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不知道那人忙完後看到一張空空的床心裏會有些什麽感覺?
想到這裏,一陣心虛感源源不斷地湧上來,她捂住臉,記起那天逃出來後光滑如鏡的電梯壁上照出的自己狼狽的樣子,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上面。好在上天憐她,沒讓這一幕給狗仔們拍到,不然到時候又将是怎樣的一場腥風血雨呢?
——梁婉真是該死!
不過更該死的是她,明明已經被那麽多人再三叮囑,竟然還中了這麽簡單爛俗的套,被迫接受了前女友各種意義上的“幫助”。
夏晚木喪氣地閉上了眼,長長的嘆息聲在掌心裏左沖右突,悶熱潮濕的氣流拂過臉頰,激得眼眶發熱。
……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呢?她這幾天為此傷腦筋了無數回,反複去回想,挖空了腦袋也只記得眼前閃過好幾次的銀色的光芒——那大概是郁清歌戴着的各種飾物,譬如項鏈耳環什麽的,或者還有自己的。
其實後來陸振說的并沒有什麽不對,要說那藥的效果能神到讓人完全完全記不起任何有關的事情,她是不信的。也許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其他事,或者是她直接睡死過去了,這才一點印象都沒有。但不管怎樣,就算沒走到最後一步,這樣的接觸也已經很讓她頭疼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明明節目都已經錄到尾聲了,再來最後一次她大概就不用再和這個人相處甚至相見。現在倒好,愈發的糾纏不清,更不用說這一次郁清歌才是受害者,她也無法再延續之前冷淡回避的态度,只能硬着頭皮站出來承擔責任。
軸承嘎吱嘎吱地響了兩聲,她回過神,木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隙,郁清歌的側臉出現在那邊。她看着那人略顯吃力的樣子,站直身把門拉開了。
郁清歌走進來,在門旁的角落停下,也不多看她一眼,伸手就把身上披着的大衣扯下遞給她。
“你自己穿好。”夏晚木關好門,對着抻到眼前的手皺了皺眉,退後兩步語氣很不耐煩地拒絕了。
頓了兩秒,她盯着自己的鞋尖,很別扭地輕聲補充道:“我又不冷。”
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後半句她沒說出口,只是視線不受控制地往前飄移,定在了另外一雙裹在魚嘴高跟鞋裏的腳上。那銀色的鞋尖開了一個不大的口,從中露出的腳趾小巧白嫩,像用最精純的面粉揉成的小團似的。上頭塗成水蜜桃色的指甲修剪得整齊圓潤,看起來十分誘人,惹得她蠢蠢欲動,直想去摸上一摸。
似乎是承受不住這樣的凝視,那趾尖逐漸向下彎了起來,緊緊地扣住鞋面,仿佛想把自己藏起來。她愣愣地盯了一會兒,慢慢擡起眼睛,就看見郁清歌正垂着頭盯着側方的某一處,垂着眼有些害羞的樣子,平常蒼白的臉上兩塊淺淡的紅暈異常惹人注目。
有些尴尬。她清了清嗓子,心裏不自在得很,一雙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看,打了好幾個圈最後只能停在對面的牆壁上,望着那一片空白目無焦距。
“我……叫你過來是想聊一聊那天晚上的事情。”
郁清歌微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她扭了扭身子,把無處安放的雙手背在腰後,挺直肩背又咳了兩下,聲音虛到發軟。
“要不是你,我可能不知道會被梁婉怎麽折騰。所以……謝謝你。”
這聲道謝實在是讓她別扭得不行,卡在嗓子裏半天才幹巴巴地蹦出來,聽起來反倒顯得不情不願的。郁清歌表情像透着點失望,沖着她搖了搖頭,抿着嘴一句話也沒說。
她不知道這搖頭代表什麽意思,也不好問出來,只得硬着頭皮繼續道:
“總之,這次是我欠你的。雖然目前來看,說這話很自不量力,不過如果有機會、有能力,我會還回來。”
“我不喜歡欠別人情,你知道的。”
她說完就想給自己一耳光,後面那句話實屬多餘,且以她們如今的關系來說顯得過分親密,整得好像郁清歌還很了解她似的。
“不要。”郁清歌回得很快,一雙眼睛也不再盯着別處了,直直朝她望過來,裏面寫滿了了執拗,仔細看好像還有些難過,“不要你還。”
不知道又戳中了這人哪根神經,反應這麽激烈,不過她無意去硬争出個輸贏,口氣很淡地一筆帶過:“不說這個。我想問你,那天晚上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吃了那藥,第二天有點想不起來怎麽回事。”
郁清歌盯着她看了很久,臉上淡淡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之前那害羞的樣子如昙花一現,簡直讓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這個人從小就這樣,五官生得不太柔和,因此沒表情的時候就顯得有些冷酷,尤其是那雙狹長的眼,看着總像是在睥睨似的,很難讓人生出親近之意。有一段時間她自以為是看透了這個人的,因此也不覺得這樣的表象有多可怕,而現在,她看着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心裏竟然有些退怯。
“你睡過去了,什麽事都沒發生,我把你帶回了家,後來的事情你知道。”
長久的對峙後郁清歌移開了眼,吐出的詞句不帶什麽感情色彩,卻讓她松了口氣。
果然如此。心頭一直壓着的那塊大石頭終于落了下來,她慶幸這樣“特殊”的體質讓她逃過一劫,不必走到預想中最壞的局面。但那後半句話聽在耳裏似有點哀怨,她從慶幸中回過神來,又開始傷腦筋要怎麽去解釋第二天逃跑的舉動。
但這次郁清歌沒有給她機會,反客為主地将主動權奪了過去。
“你讨厭我了嗎?”
突兀的問題響在冷風簌簌的樓梯間,郁清歌抱着剛才脫下來後就一直沒有再穿上的大衣,不知是受了冷還是情緒激動,調子打着顫,連字音都變形得快劈叉了。
“……什麽?”她沒料到會突然面臨着要回答這樣一個棘手問題的局面,第一反應是裝作沒聽清的樣子又把問題甩了回去,但其實郁清歌的聲音并不小,連她自己都覺得這樣的回避實在是太弱智。
郁清歌不閃不避地逼視着她,又原模原樣地把剛才的問題重複了一遍,只是這次說話聲穩了很多。
“你讨厭我了嗎?”
夏晚木張着嘴,在難得強勢起來的人面前有些慌亂,複雜的心緒滾動着,繞成了死結。要是直截了當地回一句讨厭,是不是這個人以後就不會再這樣纏着她了?那樣的話對她們倆大概都不算是壞事,郁清歌能獨善其身,不必再被她拉下水,而她也不必再背上各路人的指摘與惡名,能更加輕松自由地走下去。而如果給出的答案相反,是不是她們就會一直這樣糾纏下去,不死不休,最後誰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她支吾了半晌,最終還是沒能說出什麽話來。
“為什麽不說一聲就走了?”短暫的沉默後,也許是害怕聽到某個答案,郁清歌換了個問題,望着她的眼神逐漸傷感起來,“我不該把你帶回去的,是不是?當時……如果我打給別人來帶走你,你會不會更加開心一些?”
“你現在不想看見我了,對不對?”
“是我勉強了你嗎?”
沉重的問題一個個從那雙薄唇裏吐出,郁清歌狹長的眼也一點點垂下去。直到聲音變得低不可聞,那雙眼焦距渙散,很落寞地盯着她們之間的空地,定定地再不動了。
夏晚木為這突兀的進展驚到,一時竟有些回不過神,背在後面的手捏得緊緊的,指甲摳進了肉裏,細微的刺痛感沿着神經傳到了心髒。
有那麽幾刻,她是很想走過去抱住這個人的,只是殘忍的現實時時提醒着,像一把始終頂在腰間的利刃,讓她動彈不得。良久,終是看不得那孤弱瘦削的身軀獨自在風中顫抖,她咬了咬牙,只想趕快結束這令人如鲠在喉的私會。
“不管怎樣,我很感謝你那天晚上幫了我。但是,就像我之前說過的那樣,我們現在最好保持距離,在各種意義上。這樣對彼此都好,你懂嗎?”
不要在這個時候,至少不能在她還這樣落魄的時候。站在地上的人妄想要摘到不屬于自己的星星,至少也要夠本錢搭上一把梯子。
她轉身拉着門把手,低低地道了聲再見。但身後郁清歌的聲音執着地追了上來,那語氣輕飄飄的,帶着垂死掙紮的絕望。
“如果做不到呢?”
夏晚木硬起心腸,咬着唇很決絕地回了一句:
“那我真的會讨厭你。”
沉重的木門從離去的人手裏脫開,又在吱呀聲中慢慢閉合。樓道裏立着的人孤孤單單,在帶着寒意的空氣裏抱緊了手上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