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家人
家人
莊潔在陳麥冬家待了兩天,倆人吃吃睡睡,曬曬太陽看看電影。
第三天頭上,寥濤打電話過來,莊潔先狗腿了一番,随後應道:“好了好了,下午就回。”挂了電話朝他說:“我媽已經怒了。”
陳麥冬咬了下她脖子,抱着她繼續看電影,電影是臺灣片《賽德克·巴萊》,劇情是由臺灣霧社事件延伸改編。賽德克族不滿日本人的長期暴政,起義失敗,女人集體上吊自殺,男人戰死的戰死,自殺的自殺,族長莫那·魯道也自殺,這場起義幾近滅族。
“從莫那·魯道起義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會失敗,會被滅族,但他還是決定起義。”莊潔說:“他這不是一時沖動,是考慮過一切後果才做出的決定。”
“如果我是莫那·魯道,我也起義,哪怕被滅族。我寧可驕傲地死去,也不要被淩辱,被踐踏,毫無尊嚴地活着。”
陳麥冬看她,莊潔說:“人活着就該有信仰和所謂的尊嚴,盡管這些東西很虛,但這是一個人的驕傲。”
“這種事只會發生在那個時代。”陳麥冬說。
“對,如果我們用當代的價值觀和文明觀去看這部電影,我們就不會理解明知道起義會失敗,塞德克族為什麽還要起義。”
“你只是覺得你會,但其實你不會,我們所有人都不會。”陳麥冬說。
莊潔一愣,随後認真想,“你說得對,我們只是希望自己會,但其實并不會。”
“我剛搜了,賽德克·巴萊翻譯過來的意思是“真正的人”。”陳麥冬說。
“我認真想了,以我現在的性格,我應該會同日本人周旋,同他們虛與委蛇,會想辦法讓自己活得更好。”莊潔說。
“當狗腿子?”陳麥冬問。
“……你這麽理解也行。”
陳麥冬笑出聲,随後捏她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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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蛋。”莊潔拍他。
“我覺得我們這代人身上沒血性。我所謂的血性是指該有的尊嚴,驕傲,擔當,不是戾氣與暴力,尤其是你們男人,已經逐漸式微……”
“扯淡,是你們女人太盛。”陳麥冬說:“是你們太想證明自己比男人強……”
“滾蛋,是你們男人太沒男人樣,太渣,太不靠譜……”
“你靠譜,你不渣?”陳麥冬反問。
“我渣你了?”
眼見莊潔要翻臉,陳麥冬親她道:“行了,何必自相殘殺,回頭還要上床。”
莊潔大笑,有道理。
“從古至今都是女人成就男人,我們現在不想成就你們了,我們想成就自己。”
“對,寶貝兒說什麽都對。”陳麥冬附和。
“去你的,一聽就敷衍。”
倆人鬧着,陳麥冬接到殡儀館電話,說要臨時開會。
莊潔換衣服道:“我也該回了。”
陳麥冬要把她送家門口,莊潔罵他。摩托遠遠地停在路口,莊潔朝他揮手,闊步回家。
到家就看見院裏的寥濤,她臉一拉,繼續忙手頭的事。莊潔過去抱住她,“哎呀媽,別生氣了,疫情期哪也去不了……”
“我就該去舉報你,讓鎮裏的車把你拉走。”寥濤沒好氣。
“哎呀,世上只有媽媽好……”
“去去去,哪遠去哪去。”寥濤推她,“一早就有一輛 120 過來,拉走了倆人。”
“發燒了?”莊潔問。
“這人跑政府樓,說自己跟兒子發燒了,他們接觸過武漢回來的人。”寥濤說着,街上喇叭喊:你們這群鼈孫,再圍着電線杆紮堆,我就把電線杆砍了!”
……
鎮裏廣播也播着:勤洗手,多消毒,少出門,不紮堆——
莊潔閑着沒事,打了個哈欠,拉個椅子坐在寥濤身邊曬太陽,“他們倆呢?”
寥濤補着校服應了句:“一個樓上,一個去同學家寫作業了。”
“八成是去抄作業的。”莊潔仰頭,朝樓上喊莊研。
莊研拉開窗,應聲問:“什麽事?”
“下來曬太陽。”
莊研拿着平板下來,搬個椅子挨着她坐,随後小聲地聊。聊武漢,聊疫情,聊社會新聞,聊對這個世界的憤怒與絕望。
莊研問她對這個世界絕望過沒,莊潔說她自顧不暇,看不了世界。
寥濤留意着姐弟倆的小聲嘀咕,一直沒插話。
莊潔又同他聊了會兒,看見寥濤頭頂的幾根白發,俯身過去說幫她拔掉。
寥濤問她,“冬子奶奶有八十了吧?”
“差不多。”
“你姥爺比她大十歲。”
“對了,我姥爺今年九十整,是不是要擺酒?”莊潔問。
“我跟你舅商量着擱到五月一擺酒,大家也都有時間。”
“行,我們全家都去。”
“你姥爺那輩人吃了一輩子苦。”寥濤說:“他小時候趕上河南大饑荒,餓死病死差不多一百多萬人,他也差點沒活成。後來呢,鬥地主,批右派,又自然災害三年。再後來,知青上山下鄉,文革十年,各種大事件不多說,你們課文上都有。”
“你姥爺見得多,尤其經歷過文革以後,他覺得我跟你舅舅識字明理就行,不用往深裏讀書,免得世道再變。十歲我就會洗衣煮飯,一邊上學一邊跟你姥姥學着怎麽操持家務。農忙了還得去收田。你姥爺發起脾氣就摔碗打人,無論人前還是家裏,我們做錯事他就打,往死裏打的那種。你舅舅曾經偷錢,被他吊到房梁上打。他覺得小孩不聽話就該打,把他身上的反骨打回去就行了,将來好生存。”
“無論是你姥爺那一輩,還是我們這一輩,我們都掙紮在生存線上,我們想的是怎麽才能不餓肚子,怎麽才能活下去,根本沒有精力去操心國家命運,去關心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國家一天天好了,也一天天強大了,輪到你們這一代基本都解決了溫飽問題,開始有精力抓精神層面的東西。抓家庭教育,抓學校教育,呼籲孩子全面發展。你們張口閉口就是平等,自由,尊重,平時關注的不是社會新聞,就是國家大事。這是好事,說明國家富裕了,說明你們過得比我們強!我上回跟你們舅舅聊天,你舅舅說對比你們這一代,我們那輩人真是過得豬狗不如。”
“我有時候想跟你們聊天,我都插不上話,說錯話了還要被你們瞧不起。我知道我的教育方式不好,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教育你們,因為你們姥爺就是這麽教育我的。我只能拿出我的畢生所學,拿出我認為是對的方式教育你們。你們要的尊重自由平等,說實話,我曾經聞所未聞,我想給你們,但我不知道這個概念是什麽,什麽才算尊重,什麽才算平等?”
“但你們一鎖抽屜,一鎖卧室的門,我就明白了,不經你們允許,我不能進你們屋。但是你們也要明白,你們如今能吃着肉玩着平板去悲憫別人,這種生活是你姥爺是我是我們一代代人的付出和犧牲,不是你們生下來就該享受的。”
“當你們瞧不上我們,覺得我們不懂得尊重你們的時候,你們也要反過來想一想,我們年輕時接受的是什麽教育,我們曾經經歷過什麽磨難?”
“兩代人必定有沖突和隔閡,但我希望我們能相互理解寬容,而不是精神上的對立。因為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該相互扶持。我一直都在努力跟上你們的節奏,跟上時代的步伐,我學着玩微信,學着上網,學着了解你們,但發現還是……”寥濤不想再說,又轉了音,“你們說對這個世界很絕望,但我恰恰相反,我看到的都是希望。網上的社會新聞從來都有,只是從前沒有途徑曝光。而且這次疫情沒什麽大不了,人的一生就命運多舛,更何況一個國家。它會像曾經的大饑荒,水災,非典,地震一樣的過去。”
“如果往難聽裏說,你們就是太年輕,沒經過事兒。等你們老了,你們就會明白一個人能擁有平平淡淡,無災無難的一生是多麽大的福氣。我沒文化,我不懂表達上的修飾,但話糙理不糙。”寥濤說完就回了屋。
莊研只顧埋頭刷平板,淚順着平板往下成行成行地流。莊潔回屋抽了紙給他,他不接,莊潔替他擦,随後收了平板陪他坐,“我都說了,咱媽厲害着呢。”
“咱們嘴上沒說瞧不起,但咱媽看你的畫,你會煩着說她看不懂。咱媽檢查何袅袅的英語作業,她會搶過來說她又沒學過英語。”莊潔淡淡地說着,陳麥冬從門外過來。
莊潔拍拍他的肩,起身示意陳麥冬往門口走。陳麥冬問:“莊研怎麽了?”
“你過來有事?”莊潔問。
陳麥冬看了眼路上的人,“你家不方便去我家?”
“什麽事不能站這說?”莊潔看他。
“市裏缺人,我傍晚要去市裏了。”陳麥冬說。
“你怎麽去?”莊潔沒反應過來。
“單位的車去。”
“你是去殡儀館?”
“殡儀館跟醫院都會去。”
“為什麽你去?”
“因為我資歷高。”陳麥冬玩笑道:“因為輪值缺人嘛,看能不能過去幫忙。”
莊潔沒作聲。
“鎮裏有小孫就行了,我臨時抽調過去幾天。”
“你自願的?”
“就我跟小孫,總不能讓他去吧?”
“行。”莊潔點頭,“市裏還好。”
“而且這一段情況好多了。我朋友半個月前就去武漢應援了,醫院跟殡儀館兩頭跑。”陳麥冬說。
莊潔光點頭,沒作聲。
“我們穿着隔離服,一切參照醫生的标準,沒事兒。”
“幾天?”莊潔看他。
“我估計就八九天?具體也沒說。”
“幾點走?”
“下午四五點。”
莊潔看了眼手機,“走吧,先回去收拾。”
陳麥冬載着她回新房,她開始牙膏洗面奶,內衣褲一件件地收拾。陳麥冬倚在門口看她忙,打趣她像個小媳婦。
莊潔難得沒罵他,收拾着說:“等回還要回奶奶那收拾。”
“你幫我照顧一下奶奶。”陳麥冬交待她,“我怕她睡前忘熄煤爐。”
“好,放寬心。”莊潔收拾完,看他,“走吧,回奶奶那。”
“你都沒一點不舍?”
“有什麽不舍?”
“萬一我回不來呢?”
“你不回來去哪?”
陳麥冬有點失望,穿上外套準備出去。
“禍害遺千年,你命長着呢。”莊潔說了句。
“我短命。”陳麥冬把她鞋子踢一邊。
“你欠是吧?”
“有些人巴不得我離開呢。”
“對呀,早就膩你了。”
陳麥冬把她另一只鞋也踢走,莊潔罵他,“陳欠欠,你作是吧?”
陳麥冬滿屋子踢她鞋,莊潔警告他,“我快忍夠你了。”
“我也忍夠你個狗臉了。”
莊潔抄起桌上的橘子砸他,陳麥冬狠狠踢她鞋。莊潔過去打他,他也不躲,“你真膩我了?”
“回頭就踢了你,找個小鮮肉。”
“随便,你愛誰誰。”陳麥冬換了鞋,等在電梯口。
倆人直到回奶奶家,也都沒再說話。陳奶奶給他收拾東西,絮絮叨叨地交待了很多話。莊潔默不作聲地幫忙,收拾完端着八寶茶喝。
陳麥冬拎着行李說:“我走了。”
“你不是四點走,這才一點?”陳奶奶說。
“在家也沒事,我去殡儀館曬太陽。”陳麥冬悶聲說。
陳奶奶人精,一眼就明白哪出了問題。找了個借口出去,給倆人騰地。
陳麥冬又把行李拎上,作勢要走。
“行了行了。”莊潔拉他,“真生氣了?”
“犯得着?”陳麥冬态度堅決,“我要去殡儀館曬太陽。”
“行,我的錯。”
“你怎麽可能有錯?”
“我的錯。”莊潔看他。
陳麥冬放了行李,點了支煙抽,“你別出去亂跑,我把游戲賬號給你,你想玩就玩。”
“嗯。”
陳麥冬摸摸她手,“穿厚點,別感冒了。”
“嗯。”
“回頭我把朋友微信推給你,有事你就找他。”陳麥冬牽她手,“我很快就回來了。”
“好。”莊潔摩挲他手指,”我會照顧好奶奶,老實等你回來。”
“你還打算不老實?”
莊潔朝他手上咬了口,沒作聲。
“我會想你。”陳麥冬說。
“我也會想你。”
陳麥冬舉着手機,倆人合了影,随即設置成手機屏。
莊潔笑他,“俗。”
陳麥冬不在意,“我就是俗人。”
莊潔看了眼時間,扣着他手指玩,順勢接過他手裏煙抽。
倆人一直坐沙發上聊到四點,莊潔把他送去殡儀館,看着他上了車才回家。到家站門口連抽了兩支煙,發微信給王西夏:老陳去北京了。
王西夏半天回她:沒事兒,他懂防護。
莊潔沒回。
王西夏問:我過去陪你?咱晚上喝兩杯。
莊潔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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