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背影”

☆、1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秋季遷徙時的候鳥,因為它們總在天空中不停歇地飛,似乎将飛 得很遠;後來我知道,它們之所以風塵仆仆、戴月披星,是因為在尋找南方,是想投進 南方溫暖的風裏。

生命很公平,人類也會像候鳥一樣,在某個時刻啓程,不斷地尋覓目的地。這過程 可能需要長長的時間,需要機緣,然而最需要的是勇氣。誰若有剎那的膽怯,或許便放 走了幸運在那一剎那間伸出的香餌。

你們可能覺得,這故事開始了,又會結束,像每天吃的米飯那樣平平無奇,可我找 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我叫徐歡歡。

*********

“歡歡!”

“哎。”

“下禮拜培訓的資料,幫你領來了。”呂雪提着兩本A4紙裝訂的冊子,闖進更衣室 ,朝我飛奔而來,然後分了一本,交在我手上。那冊子厚厚一沓,大概足有幾十張。

“這麽多啊!”我驚詫地說。

“對啊,聽說這次培訓上面很重視的,完了還要考試。”

“考試?”我一聽就把眼睛瞪圓了,“我們營業員也要考試?”

“是在這麽說。”

“瘋了瘋了,最怕考試了,你這種賣國際大牌的考考就算了,怎麽連我也要考啊! ”我翻着資料,開始發牢騷。

呂雪沒好氣地瞄我一眼,從随身帶的小化妝包裏掏出鏡子和唇彩,自顧自地補起妝 來。她是春宜商場底樓邊櫃,世界頂級大牌“Dolce & Gabbana”的營業員,專櫃對員工 的儀表要求挺高,養成了随時補妝的習慣。

我也在春宜商場工作。

賣的牌子,跟“Dolce & Gabbana”結構差不多,叫“Bliss & Talent”。別看這名 兒挺洋氣,其實卻是本市一家規模不大的服裝公司設計生産的,本來還夠不到入場春宜 的資格,後來恰逢政府大力支持女裝業,又走了點門路,才在女裝區占了個小位子。

春宜商場是全國知名的高檔商場,總部設在北京。

去年年末傳出的消息,說北京總部的總經理,老大中的老大,将莅臨本市檢查。為 了這事兒,今年春宜高層就沒消停過,一直在抓各種營銷主題、抓奢侈品大牌、抓VIP客 戶……緊張兮兮的。現在又要開始搞員工的規章禮儀培訓。

“全國這麽多春宜,老總去哪不好,無緣無故,來這幹嘛啊?”我嘟囔。

“你不知道了吧。”呂雪照着鏡子,挺神秘地說,“老總是來跟南嘉集團談合作的 。”

“南嘉?……就是那個賣房子做地産的?”

“當然啦,不然這邊,還有第二個南嘉嗎?春宜以前就跟南嘉合作過一個shopping mall,挺順利的,雙方都很愉快,所以這次要繼續合作。聽說我們老總還要在斐麗酒店 開招待會,請南嘉的高層呢!”她頭頭是道。

“斐麗酒店?”我登時想起一些往事,有點吃驚。

“是啊,五星級大酒店。”她光芒閃閃地朝我抛了個媚眼,估計腦中自動生成了一 串電視劇裏的豪華場景。

“這都是皮件部,你家老陳跟你說的?他去嗎?”

“他不夠資歷啦。”呂雪遺憾地咂咂嘴,“招待會可以帶家屬的哦。”

“那你等着,老陳遲早要升的,下回就輪到你們了。”

呂雪和商場皮件部一個姓陳的主管關系挺暧昧,平時我老逗她。咯咯一陣笑,呂雪 忽然振奮起來,把唇彩塞進包裏,說:“上回跟老陳聊天,他說見過南嘉集團的總裁, 是個帥哥哎!”

“真的?有多帥?帥哥總裁,不大可能吧。”

“有可能有可能,你看過報紙沒?以前看到過一篇專訪,說還不到40歲。”

“有老婆了嗎?”

“好像結婚了……嗳,那女的真是太幸福了啦!”她忽然用港臺腔淋漓盡致地發了 聲嗲。我推她一把,哈哈大笑。

呂雪這妞兒今年才20虛歲,高中畢業未滿一年,是個十足的美女,一雙眸子會嗞嗞 放電,平日裏作風成熟,偶爾也露一點孩子氣。據她自稱,前後交過五個男朋友,從開 奇瑞的,到開奧迪的,均有涉獵。不過她的目标是保時捷。

當初擠進“Dolce & Gabbana”,除了獎金制度好,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認識 有錢人。她講過春宜商場一段真實的故事:曾有個年輕貌美的營業員,被富家太太直接 看上,收作兒媳婦,演繹了言情小說式的佳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呂雪,上次托你買的錢包,千萬別忘了啊。”

“知道知道,都說好幾回了。放心,準幫你搞定。”

她有機會買到內部低價的“Dolce & Gabbana”錢包,老早就托她弄一個——下月我 男朋友吳誠生日,今年他剛好研究生畢業,雙喜臨門,打算準備一份像樣的禮物給他。

“說好了,幫你弄錢包,你男朋友的生日聚會我要參加的哦。”她笑嘻嘻。

“沒問題!”我一口答應。

“歡歡,你跟你男朋友,交往多久了啊?”

“很久了。”

“很久是多久?”

“嗯……”我笑笑,“八年。”

小妞兒顯然被我的答案震住了,萬分驚詫地盯着我,老半天才驚呼道:“八年!沒 搞錯吧,八年?八年?!”

我笑着點頭。

确實,我跟男朋友吳誠,八年了。

當年在老家,是職高同學,他高一屆——我們是彼此的初戀。

校園裏,我和他已經是公開的情侶,按照那時的社會輿論,叫“早戀”,屬于職高 不良學風的典型代表。我父母都是很傳統的家長,不能接受他們女兒成了“不要臉”的 人,跑來學校鬧過好幾回。

最厲害的一回,我媽在教室裏當着全班揍我,一邊罵我婊子,一邊她自己哭起來。

她在我書包的夾層翻到了安全套。

我爸見我跟吳誠的關系堅不可摧,便托人調查了吳誠的家境,發現他母親下崗,父 親是臨時工,住在筒子樓裏。

我媽心力交瘁地問我:“徐歡歡,有他沒我,有我沒他,你自己選。”

那年我17歲,擁有青春期所有少男少女的毛病:固執、叛逆、自以為成熟、自以為 透徹人生、自以為全世界都是敵人而自己是主義的殉道者。

我跟父母的關系降到冰點。

反之,父母的反對令我跟吳誠的戀情烈火烹油。

其實吳誠的課業非常不錯,他是學校國際商務三班的班長,職高畢業後,居然考上 了S大本科,突破我們那小破職高建校以來的歷史,轟動八方。

吳誠查到高考分數當天,我紅光滿面地在學校裏張揚一番,然後躲在廁所號啕大哭 了一場。那時覺得,吳誠一走,離開他我豈能活得下去。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那年斐麗酒店來學校招實習生,我念的專業正好是“飯店管理”。

我被順利選中了。

坐長途汽車離開家鄉,來到本市的時候,大學一年級學生吳誠,跷課上車站接我。 衆目睽睽之下,他緊緊抱住我,在我耳邊說:“老婆,我們以後永遠不分開。”

那種幸福的感覺,好像把全世界的女人都踩在了腳下。

老實說,我在斐麗酒店混得一般。

本市斐麗酒店,屬于全球着名酒店集團,檔次相當高,別的不說,光大堂一只水晶 頂燈就價值十幾萬。前廳服務小姐個個身材高挑,盤頭發,穿旗袍,塗亮閃閃的眼影, 美麗奪人。不過她們骨子裏很冷漠,看實習生的目光,不像服務員,倒像殺手。

酒店是個等級相當森嚴的地方,每個職工都穿不同的制服,只需遠遠瞄一眼,就能 準确辨認出此人的地位。每個人都想脫掉現在的衣裳,換上更高一級的制服和胸牌。

五星級酒店人才濟濟,新人不受歡迎。

我在斐麗酒店的總臺不鹹不淡幹了四年,沒得到任何升遷機會,一直穿藍色短旗袍 ,毋庸置疑地處于底層。

不過吳誠在大學風生水起,本科畢業後,居然一舉考上了研究生。

吳誠本科将畢業那年,在一家小館子給我過生日,請了七八個同學朋友。酒飯正酣 ,他摸出一個紅色首飾盒,當着所有人動情地說:“老婆,這些年你辛苦了,先收着, 以後給你買鑽戒。”

盒中是一只精美的銀戒,名牌,周大福的。

在衆人起哄聲中我戴上戒指,美得簡直頭發暈,覺得無論如何,我的選擇沒有錯。

吳誠家境普通,為了讓他安心學習,我辭掉了斐麗酒店的工作,轉行在春宜商場當 起營業員,每個月可以多賺500塊獎金。還在城南的紅太陽新村找了套小公寓,自己住着 ,也好讓他畢業以後不至于無處栖身。

“歡歡,你跟男朋友談了這麽久,不會厭嗎?”呂雪驚奇地問。

“唉,老了,不像你這麽青春啊。”我開玩笑。

呂雪挽着我的手,嘻嘻哈哈鬧了一陣。

換下工作服走出員工更衣室,離開春宜商場時,天已經蒙蒙黑了,但商業街的燈光 無比絢爛。這條街上俊男美女目不暇接,商店LOGO張揚排列着,各種名車熠熠生輝。

“歡歡,晚上去K歌嗎?”

“K歌?”

“喏,就在那邊‘酷聲酷響’,剛開業的,去體驗下嘛。放心,有人請客。”

“不不,不會唱歌,謝了。”我擺手。

“你還真把自己當已婚婦女啊!”呂雪拉着我不放,撒嬌說,“就算已婚,也要多 出來玩的,知道吧,男人那玩意兒,愛賢良是僞裝,愛風塵才是本質!”

我忍不住“噗”地笑了。現在的女孩子,說出來的愛情格言都一套套的。

“晚上有事,他要來我家呢。”我笑說。

“哦——”她恍然大悟,故意很暧昧地點點頭。

我用挎包砸她,小妞兒蹦蹦跳跳跑開了,回頭潇灑一揮手,看到她跑往停車處,熟 練奔向某輛黑色別克車,拉開車門鑽進去了。

擠上一輛公交車,回家。

我住的紅太陽新村,毗鄰那條雙向四車道馬路,就叫紅太陽路。公交車站在馬路中 段,靠近一個十字路口。下車後天已經墨黑,路燈一盞一盞地往遠方蔓延。

車站裏拉二胡的乞丐還在原處。

這個乞丐,住紅太陽新村兩年,基本已經認識了。他是個殘疾人,兩腿齊膝而斷, 一手架一個小板凳,在車站拉二胡讨錢,日出而作,風雨無阻。每天下班都會聽到哀怨 的曲子飄來飄去,有時是《世上只有媽媽好》,有時是《好人一生平安》。

今天他倒沒演奏,只低頭比劃着二胡。

我順手掏出個硬幣,随随便便往他碗裏一丢。

“叮”一聲脆響。

那乞丐忽然站了起來,非常恭敬地欠了欠身,很高興地道謝說:“謝謝你,小姐。 ”

開始沒覺得什麽,隔了兩秒,乍然回神,登時吓得閃開三步遠。定睛一看,那乞丐 彎腰拈起硬幣,喜滋滋地揣進兜裏去了!

見我怔住,他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這才發現,乞丐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另外一個健全人。而且,看清以後,發現他 居然是個相當之帥的年輕男人——五官很美,合起來又有種男人的陽氣;穿着皺巴巴的 牛仔褲、白T恤,一雙帆布鞋,樸素又潇灑。

我愣了足足半個世紀。

他滿面春風地看着我,再次朝我點頭致意。然後微微一笑。

心髒竟不受控制,“嗵嗵”地跳将起來,半天“咕咚”咽了口唾沫。這人的笑容有 種出乎意料的和煦,使我仿佛剎那看見了一座高山,山腳是連綿不斷開着花的草甸,山 頂是嶙峋剛銳的山岩。我感到他說了一句話,但顯然沒有聽清。

“什麽?”良久,我問。

“小姐,你真大方。”他重複一遍,款語表揚。

“你是誰……你在這兒幹嘛?”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這人有點面熟,但想了半天, 想不起在哪見過。

“小姐,我是要飯的。”他表情挺鄭重,語氣也挺鄭重。

“你,你也是要飯的?原來那個人呢?”我上下打量他,感到自己的腦子像電線一 樣糾結起來,差點短路。

“啊哦,想不到你認識原來那哥們兒啊。那哥們兒今天感冒發燒,去衛生院挂鹽水 了,托我頂他一天班。”他滿不在乎地說。

我有點無語。

他眼光在我臉上逗留數秒,神秘地笑了,問道:“你不相信嗎,小姐?”

抱着二胡,他像藝人般站着,突然舒心地笑出聲來,沒心沒肺笑半天,說:“嗨, 不相信就對了!我逗你的。”朝馬路對面虛指一下:“那拉二胡讨錢的,說是影響環境 ,被新來的居委會大媽叫110送去收容所了,不知道過幾天還回來不回來。”

“……”

見他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我不由漲紅臉,尴尬極了,質問道:“那你在這兒幹什 麽?”

“我坐一會兒,怎麽了?”

瞟了眼他手裏破舊的二胡,絕對是那殘疾乞丐留下來的物件。

“你在拉二胡!”

“不好意思,我不會拉二胡。”他一聽重新坐回了原地,把二胡架在膝蓋上,裝出 一副欲拉未拉,凄凄苦苦的樣子。然後擡頭正經地說:“不過我也在進行一種藝術,行 為藝術。”

“……”我拔腿就走。

“神經病。”不禁在心裏罵了句。

“神經病還長這麽帥。”又補充罵道。

☆、2

回到家,房間黑黢黢的,吳誠還沒來。這段時間為了碩士畢業論文的事兒,他天天 窩學校,早出晚歸,泡在圖書館和導師辦公室裏面。除了準備論文發表,還要打算找工 作,四處拉關系,簡直比美國總統還忙。他雖不好意思說,前段時間我塞給他三千塊錢 ,以備不時之需。

什麽時候答辯完,拿到碩士學位就好了。

我一邊看電視一邊等,直到晚上八點半,給他打了個電話,手機彩鈴響很長時間, 唱完一遍歌,第二遍時才被接通。

“誠誠——”

“你好。”電話那頭居然是個女聲,很客氣。

我不禁愣了一下。

“你找吳誠吧,他跟導師一起去吃飯了,還沒回來,手機落在辦公室,你過一個小 時再打給他。”

暈!趕緊道謝,挂掉電話。

吳誠的導師我從沒見過,但感覺不是什麽好鳥。那老頭兒最喜歡蹭飯吃,手下帶五 個學生,經常吃學生的請。有一回夜宵還把吳誠喝得醉醺醺的。

吳誠也挺無奈:“不請不行啊,那幾個論文選題還要再商量下,我已經搞了好幾個 晚上了,他一句話就要改,開題報告給挑了一堆刺,還給換掉了外文資料翻譯。論文是 要發表的,我得求他多關照。”

我覺得,現在這社會真奇怪,大學裏的潛規則,好像比我上班還多。

等了很久,看完一集黃金時段熱播電視劇,又看了兩節心理訪談節目。全是亂糟糟 的家務事,老公外遇,婆媳不和,姑嫂打架,母子翻臉……兩個專家像模像樣地分析求 助人的境遇,津津有味。

有一搭沒一搭地看,每隔十分鐘瞄次手機。

臨睡前終于收到一條短信:“老婆,睡了吧?老板豪興大發,剛剛才吃完飯呢,我 又有點醉,累死了,明天再說。”

我在床上打了個滾。

前次約好,吳誠也有事沒來,我們已經快半個月沒見了。

第二天上班時,商場培訓的事情已經傳開。好幾個同事湊一塊兒傳閱通知,嘀嘀咕 咕。商場一線員工70%以上是已婚已育女性,下班回家買菜燒飯幹家務、對付老公照顧小 孩,事情多得做不完,大都不樂意參加什麽培訓。

通知遞到我手上,一看,四個大黑字異常醒目——嚴禁請假。

為了老總視察,這邊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

跟同事聊了會兒天,走到“Bliss & Talent”的區域裏。這時商場還沒開門,我看 到何菲兒站在那裏,正左右觀察。

何菲兒是“Bliss & Talent”這個品牌的銷售經理,平時,只在月末盤存時才過來 ,今天不知怎麽回事,竟突然出現,還來的這麽早。

“何經理,你早。”我打招呼。

“歡歡,上班了啊。”她沖我笑笑。

“是啊何經理,你今天怎麽來了,有事嗎?”

“哦,對,要麻煩你。”她利索地從挎包內摸出一張紙條,放在櫃臺上,“最近公 司換宣傳冊,請了新的設計師,上午新設計師要過來看看。我本想等他的,但剛剛樓總 打電話叫我回去開緊急會議。這樣,歡歡你幫忙接待下,反正大概情況你都了解,如果 有什麽不清楚的,再聯系我。”

“設計師的手機號碼紙上寫着,要是他下午還不來,你給他打個電話。有問題嗎? ”

拿起紙條一看,果然有個號碼,後面跟個姓名——楚襄。

我點點頭,笑說:“好的,何經理。”

何菲兒踩着高跟鞋,扭着腰,“篤篤”地走了。

“Bliss & Talent”今年秋季新款已經陸續上市,宣傳冊卻一直沒做出來,原來準 備換設計師。這設計師的名字不錯,像古裝電視劇的主人公。

老實說,我覺得設計師早就應該換掉了。

原先的宣傳冊,模特兒雖算漂亮,尖臉杏眼,像韓劇演員,但整個效果做的又俗又 糙,說不出的怪,總之就是不上檔次。我在呂雪那邊翻她們品牌的雜志,回來就不敢把 自己的拿出去給顧客看。

客人三三兩兩逛了進來,看看時間,商場開門營業了。

整理了一下衣架,忽然遠遠地,看到有個牛仔褲、白T恤、棕腰帶,裝扮相當休閑的 年輕男人,往這邊潇灑走來。

我吃驚地看着他。

眨眼間,他已走到我面前,倏地駐足,像遇見老熟人:“嗨,小姐你好!怎麽這麽 巧?又見面了!”

昨天那個神經病!

他擡頭瞄瞄“Bliss & Talent”的标志,挺高興:“你在這兒上班?”

“嗯。”不知為什麽,我覺得,不必對他太客氣,喉嚨裏哼了聲,“你好。”

他看我一眼,點點頭,卻不走,手放在衣架上,開始亂翻起來。先抽出一條裙子, 看幾眼,挂回去,又抽出一領襯衫,看幾眼,挂回去。來來去去,沒頭沒腦,不一會兒 搗鼓了十多件衣裳。

我當然不能不讓他翻。問他:“你想買什麽樣的,送給女朋友嗎?”

他彎腰把臉埋在衣服堆裏,頭也不擡,一口否決:“不是,我沒女朋友。”

“那……”

“随便看看。”

我幹笑:“好的,請随便看。”

這個不識相的男人足足翻查了半個鐘頭,基本上把所有的衣服都擺弄一遍,卻遲遲 沒有離開“Bliss & Talent”的意思。他雙手抱胸,站在那裏,看着我不吭聲,嘴角忽 然像春天吹過溫暖的風一樣,露出了笑容。

我冷眼觑他。

“這位……先生,你還有事嗎?”

“唔。”他很帥地摸了摸下巴,微笑,“小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對不起先生,秋裝新款上市,不能打折的。”我忙說。

“我說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麽?”

我發現,他的眼神變得有點飄忽。

他淡淡地,卻一本正經地吐出一句話:“小姐,你有一雙美腿。”

“……”

出道以來,我一直做服務業,但說實在的,從沒被人調戲過。瞬時有點發怔,不知 道怎麽處理,該不該忍氣吞聲。

大概見我沒反應,他得寸進尺,j□j道:“小姐,你知道你自己的腰圍嗎?我能量 量你的腰嗎?”

我登時感到一陣惡心,板起了臉孔。

他右手撐在櫃臺上,卻姿勢很優雅地站着,表情居然非常淡定,油腔滑調地說:“ 只量腰而已,胸和屁股都不量。怎麽樣?”

我厲聲說:“我要叫保安了!”

他顯然被我吓了一大跳,連忙把四周掃視幾圈,見沒人理會,松口氣,說:“嗨, 小姐,怎麽了,別生氣嘛!”

我齒縫裏迸出三個字:“神經病!”

他灰溜溜地看着我。

過了會兒,居然锲而不舍,嘿嘿笑道:“小姐,難道你不願意嗎,為什麽?其實你 不但腿好看,臉也好看,不當模特兒,有點可惜啊!”

然後恍然大悟般叫起來:“嗨!不會把我當成騙子了吧!不不不,我不是騙子,你 住在紅太陽路那塊兒,對嗎?我們是街坊啦。再說,你可以去問你們經理何菲兒,她請 我來的。”

我一怔。

“什麽?”

“何菲兒。”他東張西望鎮定地說。

有點反應過來了——難道這人不是閑得發慌,是新來的設計師?

“你是設計師?”

“你不知道嗎?”他比我還要意外。

我被他徹底打敗了,拉長臉,問:“你的名字叫楚襄?”

“Yes!”

抄起櫃臺上的固話,撥通了設計師的手機。登時只聽一陣稚嫩的歌聲從他褲兜內飄 出來:“就不接,就不接,就是不接你電話,別人電話我都接,就是不接你電話,就不 接,就不接……”

我不吭聲。

他笑嘻嘻地朝我看,嘴裏說:“嗨,小姐,我不是騙子,能讓我量量你的腰嗎?”

看來不是個普通的神經病,是個更麻煩的搞藝術的神經病……我按耐,問道:“設 計師,你究竟想幹嘛?”

他雙手抱胸,表情說不出的悠哉。

“看來你還不知道,何菲兒沒告訴你嗎?你們‘Bliss & Talent’這季的宣傳冊, 主打牛仔褲,仿levi’s的Lady Style……你們經常拷貝別的品牌嗎?”

這倒是真的。“Bliss & Talent”缺乏獨立的設計力量,産品風格是山寨型的:OTT 流行時,它賣OTT款的連衣裙;格子流行時,它賣的風衣就像精簡版Burberry;一旦走學 生休閑風,它的呢大衣活脫脫就變成了TeenieWeenie……

我不表态,聽他繼續說下去。

他滿臉笑容,說:“下季宣傳冊,所有照片都得找平面模特兒現拍,想當模特兒嗎 ?我覺得你很合适,唔,你自己覺得怎麽樣?”

我一聽,忍不住挖苦:“這麽說你是星探。”

“不敢當。我是個平面設計師。”

我感到很心煩。

其實,我向來都不喜歡跟這種類型的男人打交道——裝腔作勢,自命不凡,自我感 覺好到天上,以為自己會耍幽默,以為來兩句怪話就是魅力小超人,以為全世界都欣賞 他,都要拜在他的褲管下。

我不耐煩地張口,正要說話,目光轉處,突然看見值班經理苦大仇深地巡了過來。

随着北京老總視察時間逼近,現在春宜商場的規矩管得相當緊,部門經理一天要來 轉八次,值班經理像特警,幾乎如影随形,好像每個營業員都是恐怖分子。

在值班經理面前,得禮貌點兒。

我擠出一絲笑,表現給值班經理看。

卻不料值班經理在“Bliss & Talent”區域前面停下來了,斜斜地,瞄了眼楚襄的 背影,又頓了頓,好像很不在意地問我:“是你朋友?”

我一聽就在心裏抓狂了,趕緊連連搖頭,撇清關系。

那個設計師楚襄聽見聲音,卻轉過身,愉快地跟經理套近乎:“嗨!”

值班經理顯然覺得,這種行為不像普通顧客,臉登時黑了,嘴裏淡淡說:“上班不 要接待朋友聊天。”

我忙解釋:“王經理,這不是我朋友,是品牌的設計師,過來商量事情的。馬上就 走。”

“商量事情放在下班,商場營業期間,你們這麽聚在一起,像什麽樣子。”

我不好吱聲,也不好頂嘴,自認倒黴。

值班經理罵完,沉着臉踱了開去。楚襄沖着我,相當驚訝地說:“喂,你們管理真 嚴格,說兩句話也不行嗎?”

我恨不得抄起小盆栽砸歪他的鼻子。

“麻煩你,有什麽話快說吧,不要影響我做生意了。”

他望着我,忽然微微一笑。

“好吧,小姐,我們找時間坐下來聊。”

“什麽?!”

“慢慢聊。”

“沒空!”我毫不遲疑地拒絕了他。

“小姐,你真的不想試試當一回平面模特兒嗎?”

“不好意思。”

“你難道不覺得,拍一個平面廣告挺有趣的嗎?”他循循善誘地說。

“我不拍。”

“嗨,小姐,你知道拍這個照片,‘Bliss & Talent’打算出多少錢請模特兒嗎? ”他不理我的冷漠,又摸着下巴,問道。

“多少?”

“三萬。”

“那又怎麽樣。”我草草地應付。

“你不想賺這三萬塊錢?”他笑眯眯地問。

我有點哭笑不得。這世道人人都想當明星,人人都想發橫財,人人都覺得天上掉金 蛋,幾億人口都不砸,偏偏能砸到自己。拿拍廣告當模特兒忽悠,結果被騙得人財兩失 ,這種新聞難道還少嗎?

“麻煩你,別開玩笑了。”我說。

“嗨,我沒開玩笑,為什麽覺得我在開玩笑?”

“我沒當過模特兒。”

“辛迪?克勞馥也有首次登臺,你說呢?”他的語氣似乎挺真誠。

我把目光挪到他臉上。他不說話,注視着我。

這人長得實在不錯,就在這剎那之間,不知出了什麽細微偏差,我覺得,心髒一跳 ,有點兒受不了。

“真的不拍。你別耍我了。”趕緊扭開臉。

“幹嘛要耍你,耍你我有好處嗎?”他顯得非常詫異。

“……”我不言語。

“小姐,這樣吧,中午總得吃飯吧,你中午請我吃飯啊。”他臉皮很厚地提出建議 。

“請你?我們規定在食堂吃!”

“食堂不錯啊。”

“我為什麽要請你吃飯?!”

“因為我是設計師,是乙方;你是‘Bliss & Talent’,是甲方。甲方請乙方吃飯 ,難道有問題嗎?不然我打電話給何菲兒。”他很鎮定。

“……”

“你們幾點吃中飯?”他追問。

“中午12點到1點半。”我又有點沒好氣了。

“好的。”他打個響指,“到時候來找你啊。小姐,你叫什麽?”

“徐歡歡。”

“我可以叫你歡歡嗎?”

“徐歡歡。”

☆、3

當時真的沒料到,這個設計師楚襄,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破我波瀾不驚的生 活,讓我平直的人生軌道忽然像黃河那樣拐了個大彎。

當時,我只想快快打發了他。

中午到點的時候,古裏古怪的楚襄果然眉飛色舞地逛過來了,還沖我一揮手,很高 興地打招呼:“嗨,徐歡歡!”

我翻了個白眼。

他倒很坦然,說:“走吧,我們去吃飯。”

唉——這是什麽人啊!

我只好撕了兩張飯票,帶他去食堂。

從商場exit出口走樓梯下去,很快進入內部裙樓,通道裏,穿統一服裝的工作人員 一下子多起來,朝同個方向迤逦而行。

春宜商場的食堂面積極大,走進去一看,此時幾乎已坐滿七成。

另外不少人在打菜口排隊。

我随手抄起兩個不鏽鋼餐盤,分一個給他。“兩葷兩素,飯管夠。”

他四下觀察:“你們所有人都在這兒吃飯嗎?”

“是啊,規定的。連高層也在這兒吃,我撞見過幾回。”

“不錯。”

我打了份尖椒牛柳,從兩排桌子的中間過道,一直走到底,揀了個空位坐下來。一 望,楚襄慢悠悠地跟過來了。

他英俊的容顏吸引了兩旁吃飯之人的目光,我看到他一行走,人們一行就把眼睛對 着他——我腦子裏簡直出現了磁鐵吸大頭針的沙沙聲——等他端着餐盤坐下,我忍不住 酸溜溜說了句:“可惜‘Bliss & Talent’是女裝。”

“什麽?”

“我感覺你更适合做平面模特兒。”

“是嗎?”他毫不謙虛,志得意滿地說,“我也覺得我很适合。”

“……”

顯然跟這人不能多說話,我開始悶頭吃飯。

他握着一雙筷子,卻沒開動,把胳膊肘支在餐桌邊沿,左手覆上右手,不說話,看 着我。偶然一擡頭,恰好對準了他滿臉不正經的笑容,我趕緊又吃了口牛肉。

“嗨,徐歡歡,我的提議你重新考慮過了嗎?”這時他問,語氣很潇灑。

我早就想好了說辭,敷衍:“公司原來有個常用模特兒,就是那個臉尖尖挺好看的 ,你看過原先的宣傳冊吧,一直用她,這次換人不妥當吧。”

他“哧”地一笑。

“徐歡歡。”他慢悠悠把筷子擱在餐盤上,“你究竟哪裏不放心?”

我一聽,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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