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1

回老家一個月後,我居然接到了吳誠的電話。他說:“歡歡。”

聲音挺低,不由得讓我沉默,不知為什麽,他也忽然停頓。隔着電話線,我們很長 時間沒說話。終于他又說:“你手機停機,我就猜你回家了。”

“喔。”我渾身不對勁,問道,“你有事嗎?”

“歡歡。”他像在解釋,“我沒做對不起你的事,跟方霖就是比較談得來,其實, 沒發生關系,很清白。是你太敏感了,你這樣幹什麽呢……”

他又繼續說:“我從沒想抛棄你,方霖也沒想跟我在一起,她自己有男朋友。”

我一邊聽,一邊暗暗冷笑。

——好一句“沒想抛棄我”,原來他始終以為自己是施舍者,以為自己穿着大白袍 ,頭上有光圈。肉體不出軌,難道就不算出軌嗎?老婆要、拈花惹草也要,愉快的生活 嘛。

“歡歡,你氣性太大了,這種脾氣不改,遲早會吃虧。”

“喔。”我問,“你還有事嗎?”

他忽地一聲輕嘆:“我在樹人職高。”

樹人職高?!乍然聽見母校的名字,我情不自禁一愣,感到掌心出汗,心跳如鼓, 仿佛腦子裏有根棒槌“咚咚”亂敲,半晌,才提名道姓驚愕地問:“吳誠,你想怎麽樣 ?”

他說:“歡歡,能不能過來談談。”

聽得出,他挺誠心的。

我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剛才那種猝不及防的緊張,忽然又煙消雲散。也就是說, 現在挺平靜,不憤怒不暴躁;除了心裏還有點厭惡,一切正常。

“你好好過吧,以後別撞在我手裏。”

“歡歡,難道我們就這麽算了嗎?”

我“啪”一聲,挂掉了電話。

霎時,神清氣爽。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就有這樣的感覺。出去談 談,在母校約會?如果那人腦子沒問題,那肯定就是我有問題了。

我覺得,礙在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猛地被掀掉,泉水生動地流向遠方。

曾經想方設法地想對他好。

曾經這個詞,真令人惆悵。

怕吳誠再打電話過來,把家裏固話的聽筒擱開了。我慢慢走進卧室,扒在窗臺往外 看,天漸漸冷了起來,樓底下社區花壇裏,原本擺着好幾盆菊花,現在已經開敗了。

回家這轉眼的一個多月,我像條蛀蟲蠕蠕地生活着。

我基本不出門,因為愛情工作兩不順,心虛愛面子,生怕遇到老熟人——小城就那 麽幾條主要街道,剛回來的時候,在一家服裝店門口,撞見了個高中同學,她一個勁打 聽我跟吳誠的婚事,弄的我只能強裝笑臉支吾她。

此後就躲在家裏當縮頭烏龜,每天睡懶覺,披頭散發、無所事事。做人兩大終極夢 想: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登時實現一半。

有次我媽進我房間,關上門勸我:“歡歡,吳誠那個小畜生,以前媽就跟你說,不 是什麽好對象,分了就分了,分開更好。”

本來,聽說吳誠考上研究生,我媽對他漸漸默認,誰知這會見我哭喪着臉跑回來, 新仇舊恨,一股腦兒全發作了。“以後別再出去了,不是我說你,營業員有什麽前途? 丢人!別人問起來,我和你爸都開不了口講給人聽。你現在啥花頭也沒,以後媽給你在 本地另外找個單位。”

這話肯定是父母商量過,再傳達給我的。

時代不同了,我不再是那個捧着書本畏縮做作業的孩子。

他們養成的脾氣卻很難改,喜歡否定我,喜歡用他們自以為的真理,來替我做決定 。

不過父母畢竟是父母,職高畢業後我一直在外地,這時見我回家,他們其實很高興 。我心情不痛快,他們天天買好吃的,縱容我賴在家吃吃睡睡,游手好閑。

望着窗外,我無聊地發呆。

覺得再這麽下去,會腐敗得背脊鑽出小蘑菇。

可接下來應該有什麽打算,老實說,心裏又沒底。

我一沒學歷,二沒後臺,爸媽給找的工作,十有八九是辦公室小文員——他們覺得 坐辦公室比較有面子。但叫我每天對着電腦寫文書……會死的。

從小學到高中,好歹受了12年現代教育,卻從沒人教我做自己喜歡的事。

搞到現在,已經不知道究竟有什麽,是自己真心想做的。

如果讓我選的話,也許還是喜歡賣東西,跟斐麗酒店相比,在春宜商場工作的幾年 ,其實還是挺開心的。難道得再次離開家鄉嗎?

實在沒事幹,打開電腦玩QQ。

我的QQ好友不多,把吳誠的“三口井”拉進黑名單,剩下只有幾個人。一個是呂雪 ,那妞兒經常不在;還有幾個老同學,我得避着他們;剩下的,是剛剛認識的陳小安。

陳小安主動加我為好友,她天天在線,昵稱叫“魔流劍”。

剛登陸,她的信息就蹦出來了。

一條興高采烈的通知:“歡歡,我又更新了3000字,有空去看啊!”說着附個網址 。

我只好點開來。

陳小安還在寫小說,有事沒事就敲我一下,慫恿我去原創網,給她的小說打分留言 。那個似乎是武俠小說,叫《十年生死兩茫茫》,已經連載到38章,我掃描過無數次,感到每個字都認識,連起來,卻浮在眼睛前面看不進大腦裏。

她的QQ對話框又閃了:“歡歡你來啦,要給我打分留言噢。”

我一看,趕緊拉到文章最後打個分,想半天,留了句話:“寫的好,繼續加油!” 。

其實已經暗暗觀察過,《十年生死兩茫茫》有收藏2個、評論25條,點擊90, 第2章驟降到50,最後一章點擊只有10。換句話說……基本沒人看。

而且她的評論大部分是一個叫“香香”的ID留的,極有可能是她的另一個朋友。剩 下的就全是她老公Kiwi的,而且Kiwi的評論明顯心不在焉,經常性“好!”、“加油! ”、“越來越好了!”之類,懷疑他也跟我一樣,壓根沒看內容,瞎評的。

“歡歡。”她美滋滋地說,“我寫H了哦。”

“H是什麽?”

“就是男的和女的XXX啦。”她神秘隐晦又得意地說,“有H可以增加點擊率!”

我不禁樂了。

點開一看,果然有個章節後打了個括號,标明H。那一章确實比前面點擊高,有52個 點擊。Kiwi沒有留言,底下“香香”孤零零地寫了一句話:“自插雙目,扶牆出貼。”

這話真逗,我笑出聲來了。

“小安,那個‘香香’你認識的嗎?”

“啊,她是關澤的老婆。你見過關澤的吧。”

關澤?這名字讓我愣了愣,然而第一個跳進腦海的,卻居然不是春宜食堂見過一面 的西裝男人,而是那個嬉皮笑臉的設計師……楚襄。

陳小安的思維還停在小說上:“看到題目旁邊的網絡封面沒?新做的圖,好看不? ”

“好看。”

她樂呵呵地說:“叫楚襄設計的。下個月就能把文寫完了,我跟楚襄說了,讓他給 設計個漂亮封面,再幫忙裝訂成一本好看的書,做紀念。”

“真的嗎?”我挺由衷地說,“那很好啊。”

她發過來一張眼冒紅心的小人頭:“其實楚襄人不錯啊!有事找他,都肯幫忙。”

不知為什麽,提起楚襄我馬上想起的,就是那天在酒吧的場面,登時有點局促不安 ,半天才尴尬問:“楚襄,他現在在做什麽,‘Bliss & Talent’的廣告做完了嗎?”

“不知道。”

“哦……”

陳小安仿佛毫不在意地說:“你別看楚襄游手好閑的樣子,其實忙着呢,接的活兒 一大堆,我搞不清楚他究竟在做什麽廣告。”

“這麽忙?”

“是啊,賺老婆本啊!”

“……”冷不丁看到這麽句話,我一時無語。

“歡歡,楚襄把書店全權委托給我啦。他好像想正式開個公司。”

“哦。”

“你沒看到,談合約那天他穿了套西裝。哇塞,真有樣子,比日劇裏的小美男都強 ,帥!男人這麽帥,我們女人還怎麽混。”

肯定做賊心虛,我忽然覺得,陳小安大有深意,是不是每句話都故意說給我聽的。

難道楚襄告訴陳小安了?

這念頭讓我十分忐忑,忙含糊地支吾幾句,匆匆下線了。

爸媽都去學校上課,家裏沒人,我甩着手在客廳走了兩圈。老實說,最近好幾次, 尤其晚上臨睡時,躺在被窩裏圓溜溜睜着眼睛,都不由自主地回想酒吧的事情。都說酒 後吐真言……如果那時候沒拒絕楚襄?

當然這種事是沒有如果的。

最近無聊過頭了。

日子過的很快,西北風唰唰亂刮,冬天真正來臨了。而我蝸居在家的腐爛日子,終 于也走到了末尾。于是,有了這樣一件極瑣碎的家庭小事——

小舅舅的女兒,也就是表妹哲哲,今年剛剛高三。本來六月份要參加高考,卻被保 送去了上海交大。小舅媽高興壞了,在飯店擺了兩桌請親友一道慶祝慶祝。

小舅舅和小舅媽從小就對我很好。

表妹上重點大學,我當然挺高興,想起呂雪以前送的一瓶迪奧香水,一直舍不得拆 封,這時連忙翻了出來,送去給表妹當禮物。

吃飯那天,我媽的七個兄弟姐妹都帶着孩子來了。宴席相當熱鬧。

當然主題也十分鮮明。

大舅媽進飯店,屁股還沒沾座位,就已經拉着哲哲的手,笑呵呵地說:“哲哲,還 是你厲害,我家冰冰高考拼命也就考了個二本。”

小舅媽笑容滿面地謙遜:“冰冰現在蠻好,公務員。”

“哪裏,哲哲是我們家的榜樣。”

小姨馬上把女兒拉到前面,說:“哲哲,以後暢暢妹妹你要多幫她,她數學不好。 ”

“暢暢英語好,考重點高中沒問題。暢暢,是不是?”

小姨的女兒暢暢剛好念初中一年級,正着迷古裝電視劇,喝口可樂大聲說:“<孝 莊秘史>裏面,劉德凱演皇太極,最大的皇後跟哲哲姐姐名字一樣的,就叫‘哲哲’! ”

其實沒人知道皇太極是誰。“皇後”兩個字卻通俗易懂,滿桌登時恭維地哄笑起來 了。

小姨一邊笑,一邊随口問我媽:“你們歡歡,現在還家裏呆着嗎?”我媽不吱聲, 小姨瞄見我點頭,忙給自己打圓場:“哦不急不急,女孩子沒關系。”

爸媽坐在旁邊什麽都不說,我心裏苦笑。

宴席賓主盡歡。

散場後我和爸媽搭出租車回家。一離衆人,他們便收去了笑臉,車廂裏氣氛比較沉 悶,也比較微妙。我望着窗外,冬季的小城灰撲撲挺單調。

忽然,我爸開口了:“前幾天跟一個朋友打過招呼,叫你去建材公司上班。”

我媽一聽,立即接上去問:“什麽建材公司,做什麽?”

“公司還算大,在城南,從文員開始做,一個月1500吧。”

我媽便點頭:“文員也好,斯文。”

“先做再看,要是有更好的公司,再跳槽。”

我聽着他們讨論,一聲不吭,實際上也沒什麽好說的。印象中從來就是這樣,不需 要當事人發表任何意見。因為當事人的愛憎和喜怒永遠不是要緊的,他們永遠為我好。

青春期最容易憤怒的時候,曾經覺得,即便訓練條狗,也該給狗喂幾根骨頭。

當然現在我已經逐漸看開了。親人之間有時候就這樣,一邊傷害一邊關懷。

仿佛一匹布的經緯線,情和怨緊密交織。

出租車飛馳,小城的街道在眼前一輪一輪閃過,忽然感到它簡單、重複,而沒有變 化。那麽究竟應該怎麽辦呢?我清楚父母不願我再離開家鄉,可大概心已經野掉了,就 像鳥嘗過了飛出籠子的甜頭,于是回不到被支配的生活了。

靈機一動,找了個理由——紅太陽新村的房子,必須回去處理下。

兩天後我登上了長途汽車,非常巧,在半路接到建材公司人事主管的電話。

我婉拒了他。

離開幾個月後,終于還是又回到紅太陽新村。

房間裏幾個大旅行包整整齊齊地放在地上,是沒寄回老家的一些行李。這時看起來 ,它們像一點令人不備的預兆。給房子搞了個掃除,沖澡換衣服,把內衣外衣洗掉晾陽 臺裏。然後提着包垃圾,準備下樓丢掉。

剛剛走出單元門口,猛地看到,有個人站在外面。

那人頭發悄悄蓄得有些長,貌似換了個發型;穿件半長不短的深色呢大衣,跨了個 時尚款的包,滿面春風。

我拎着垃圾袋瞪大眼睛。半天,吃吃地問:“你……你怎麽在這裏?”

他眉開眼笑,兩只手插在大衣兜裏,說話時呵出淡淡的白霧。“嗨,徐歡歡,好久 不見,我剛巧路過嘛。”

☆、2

回紅太陽新村的第一天,居然就撞見了楚襄!

天很冷,風有點大,我站在單元門前偏轉頭假裝無辜,毫無目的地眼神亂飄瞄來瞄 去,紅太陽新村水泥灰的樓牆到處積滿鐵鏽和油煙,冬天枯掉的爬山虎藤仿佛發出窸窣 聲,不知哪扇窗飄出紅燒蹄髈的香味兒。偷偷掃了楚襄一眼,只見他笑得像只鼹鼠先生 。

今天他好像顯得特別開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開公司賺大錢了。

我趕緊走幾步,掀開花壇邊的橘紅垃圾桶,“咚”地把垃圾袋丢進去了。然後拍拍 手、撣撣衣角,做了很多小動作。

他看着我,語氣慢條斯理地說:“徐歡歡,最近混哪兒啊?”

“最近?”

“聽說春宜商場撤櫃了,你不在春宜了吧。”

“哦,哦……回老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剛回來,打算找新工作。”一邊說,一邊覺 得話題繞在自己身上挺被動,于是忙找出個更安全的方向,問他,“‘Bliss & Talent ’的廣告做完了?”

“做完了呀。”他笑眯眯地說,“你想看嗎,什麽時候拿來給你看啊。”

安全話題頓時變得不安全,我忙支吾,把兩只手按在面頰上取暖,順便眼睛看地, 低頭回避。“謝謝,太麻煩了。”

“不麻煩。”

他聲音喜滋滋的,打開包,摸出一雙很厚的皮質大手套,胳膊一伸,遞到我面前。 “‘Bliss & Talent’這季的新款配件,何菲兒塞給我好幾雙,送你一雙。”

“不不不。”

“你在‘Bliss & Talent’幹了好幾年,拿雙手套應該的嘛。”

觑着眼皮底下時尚漂亮的皮手套,我暫停三秒,鬼使神差地取了過來。“謝謝。”

“戴上試試。”

我把手伸入口子裏,塞好五指,彎彎手掌。挺合适,挺暖和的。

“嗯,不錯。”他笑得更像鼹鼠了。

“徐歡歡。”他又問,“你手機以前那個老號碼還用嗎?”

“換了。”

“給我新號碼啊。”他肆無忌憚地打聽。我心裏“咯噔”一聲,待要不給,又感覺 沒道理,磨叽半天,只好不情不願地報給他。

他掏出手機輸進去了。

“那就這樣,有事再聯系,我去趟銀行,先走了,拜拜。”他重新把手插進大衣兜 ,悠閑轉過身,得意洋洋地邁開步子,揚長而去。

我沒動,仍舊站在原地。

望着他很帥的背影,忽然覺得有點古怪,片刻,目送他消失在某幢舊樓的拐角,而 一陣風陡然刮到臉上。我恍然回神,滿腹疑窦地走進單元門,慢慢往上爬樓梯,正胡思 亂想呢,背後倏地,又傳來一聲很響的拉長的招呼。

“徐歡歡——”

我冷不丁吓了一大跳,猛然頓住腳,險些打個趔趄從樓梯摔下去。轉頭一看,居然 還是楚襄,他不知什麽時候又轉回來了,也走進單元門,站在樓梯口。

氣定神閑地仰頭看我:“徐歡歡,剛才有件事忘記跟你說了。”

“什麽事?”

“你下來。”

“啊?”

“下來。”

我只好蹬蹬地跑下去,一臉沒好氣地瞪着他。

只見他相當從容地往衣兜裏摸出兩張票,潇灑展開,放在我鼻子下。那票印刷精美 ,閃閃發光,是綠色背景的青花瓷茶具圖案,角落有個很大的“¥25”。

“菩提茶館代價券,兩張值50塊。”

“什麽?”我有些迷惑。

他微笑,聲音款款言簡意赅地補充道:“一起去喝茶啊。”

我差點暈倒,“不去,沒空。”

他不以為意,管自己翻過票子,把背面的時間指給我看:“日期到今天截止。作廢 太可惜了。”

“想不到你挺節約麽。”

“經濟适用男嘛。”

“……”張張嘴想要挖苦,見他笑呵呵的樣子,又很無語。半晌,說:“我真的有 事,要去人才中心看招聘消息,楚襄你也知道,現在找工作最重要。”

“哦,這樣嗎?”他掏出手機十分慎重地看看時間,“沒關系,人才中心不遠嘛, 反正我也要去銀行,這樣好了,下午4點半在人才中心大門口等。”

“……”

他臉上浮起悠閑自得的微笑:“怎麽樣?”

我正打算強硬,忽然他眉毛一擡,目光落在我手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種“拿了 我的手套就要陪我喝茶”的表情。我把半句話咕咚吞進肚子裏去了。

“行,那說定了,4點半我去接你,票拿好,失約你得賠我50塊錢。”他不由分說把 抵價券往我手上一塞,大模大樣地轉身離開。

我低頭看抵價券,哭笑不得。

——對,我自己大腦進水了,無緣無故為什麽拿他的皮手套?這樣豈不是又欠他一 個情了嗎!仔細想想看,好像每次都欠他情,搞半天,原來臉皮厚的不僅僅是他,也是 自己嘛……

想到這裏追悔莫及,恨不得把手套扔地上踩兩腳。

我飛奔回家,拖開一只裝不常用物品的大旅行袋,把上次拜托呂雪買的“Dolce & Gabbana”錢包搜出來了。

這男式錢包反正已經沒用處,又很貴,不如送給楚襄當作還情。

我揣着錢包下樓。

一邊郁悶,一邊朝市人才中心走去。

本市人才中心,離紅太陽新村隔了一道十字路,白色的建築,外觀看起來很新。我 知道中心三樓,整整一層都用作招聘。但其實,如果楚襄不來搗亂的話,本沒打定主意 要去的。因為人才中心屬于綜合性招聘場所,所謂綜合性,意思就是各行各業大雜燴, 好比海中撈針,沙裏淘金,幾乎不可能遇上适合的崗位。

再說中心大樓進進出出,大部分一看就像高校學生,他們通常都很有樣子,夾着厚 厚的簡歷,包括畢業證、學位證、外語等級證、推薦信……

而我什麽都沒有。

登上電梯,戴眼鏡攜文件袋的學生三三兩兩從旁邊經過。我不由自主學着楚襄的樣 子,手随便插在衣兜裏,露出很輕松很不在意的神情。

三樓櫥窗林立,貼滿各式信息。另外,不少企業在這兒擺臺。不大的桌面仿佛漫不 經心地擱着資料,和一次性水杯,工作人員脖子上挂工作證,似笑非笑打量來往人群。

我沒跟工作人員搭讪,自己查看櫥窗。

信息非常豐富,琳琅滿目。不要求學歷的崗位也多,但普遍需要技術,比如汽修、 廚師、制衣之類,找到個條件比較寬泛的“銷售”工作,卻發現備注比正文字還大—— 只限男性。

我在不同的櫥窗之間徘徊。

抄下幾個號碼,其實都不太中意。

不經意間驀然驚覺,自己打心眼兒裏有點不是滋味。

畢業後一直不缺工作,也從來不以為誰就應該比誰低一頭,我這個人偏偏不适合念 書考試,難道有罪嗎?但現在望着櫥窗忽地發現,再不在乎,原來也逃不掉社會普遍的 價值觀。

顯然人生充滿了變數。

如果當年按照自己的意願,選了“中西點心烹饪”專業,那麽現在一切也都不同了 ,起碼手裏有一樣拿得起的本事……我低低罵了一句,自怨自艾有用嗎?很早就告訴過 自己了,得永遠往前看。

包裏手機開始一邊震動一邊唱歌,掏出一看,楚襄。

“喂,4點半還沒到。”

“是啊我知道,銀行的事辦完了,現在過去跟你一起看招聘啊。”

我還沒應聲,他已經“叭”地挂掉了。

十分鐘後楚襄興高采烈出現在人才中心三樓,一出電梯,便東張西望地找我。在那 些走來走去的學生中間,他矚目極了,簡直沈腰潘鬓,英姿煥發。

很快他發現了我,朝我快步走來。“歡歡!”

“徐歡歡。”

“歡歡和徐歡歡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徐歡歡。”我強調。

“好吧,徐歡歡,你找到有用的消息了嗎?”他樂滋滋把眼光挪到旁邊櫥窗,“這 裏招工信息挺多的嘛。”

我翻了個白眼。

“怎麽了,沒找到喜歡的工作?要我幫忙嗎?”

“不用……”

他看着我,臉上笑容極為歡欣。

不知為什麽我脖子後莫名其妙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只覺得嗖嗖寒氣直冒,今天這個 人絕對有問題,大概腦子搭錯筋,或者精神分裂症,總之不尋常。

原地站了半晌,我說:“不看了,明天買報紙再找廣告。”

他很愉快:“行,那我們去喝茶。”

我懶得搭腔轉身就走,一步踩進自動扶梯,下樓去了。

市人才中心大門口停着一長溜自行車,此外還有三部陌生小轎車,分別是本田、大 衆、标致,顯然都不是楚襄的。我左看看右看看,沒瞧見卡宴的影兒,不禁有些微微的 意外。

楚襄也出來了,沖我潇灑一揮手:“徐歡歡,往這兒。”

邊說,邊邁開腳步,跨上人行道。我又不禁一愣,楚襄他怎麽步行的,改環保路線 了,那輛形影不離的卡宴車呢?

我不吱聲,跟在他身後,刻意保持三步半距離。

慢慢走出半條街,問他道:“那個什麽茶館,不遠吧?”

“菩提茶館。再走十五分鐘就到。”

“十五分鐘!”

“十五分鐘不算遠,步行有益健康。”

我忍不住,挖苦一句:“你今天怎麽沒開車,不像你楚襄的風格啊——卡宴呢?”

他好像聽出了語氣裏的譏諷,停步轉頭,瞅我一眼,表情竟有點凝重。我一怔,以 為他會惱火,殊不料他忽然笑了,油腔滑調地說:“我是窮人,成熟的窮人不開卡宴車 。”

我鼻子裏哼的一聲。

這人雖然神神道道,說出來的話卻好像很少騙人的。十五分鐘後,我們鑽出一條濕 漉漉的行人過街地道,菩提茶館的招牌就在眼前。

楚襄先進去,我尾随而至,很快,面對面坐好。

這茶館生意不壞,周圍一圈都有顧客,看年紀全是退休的大伯大媽,鬥地主、搓麻 将,瓜子嗑了一地。顯然這地方并不像它的名字那般雅致。楚襄裝模作樣叫了兩杯西湖 龍井。

“嗨,那邊有水果可以吃,無限量的。不過我推薦你一款生煎包……”

他還沒說完,我已經老實不客氣地起身,去餐區抓了滿滿一碗葵瓜子回來。然後旁 若無人像邊上大媽一樣,疙瘩疙瘩地嗑,瓜子皮登時亂飛。

請問,一個自诩有文化、有內涵、有地位、有身份的男人,最不能容忍什麽樣的女 伴?答案——世俗的。這是反省以前和吳誠談戀愛,所得出的結論。吳誠在紅太陽新村 的時候,每雙襪子都會留給我洗,卻希望我不僅僅是一個只會洗襪子的女人。

楚襄也是文化人,搞藝術的。

我粗魯一點,也許就能吓跑他。

果真他有些迷惑,半天才開口:“徐歡歡,你為什麽喜歡吃這種沒味道的瓜子?”

我吐掉一塊瓜子皮。“是啊。”

他也站起來,往餐區走,回來神氣地端着一個碗,裏面考究地填着南瓜子和西瓜子 ,一黑一白,煞為和諧。我還沒反應,他已經津津有味地嗑起來了,兩下交攻,桌面飛 快地被我們搞成垃圾場,玻璃茶杯陷在瓜子皮中。

我忍不住驚愕,卻不動聲色,質問道:“你們男人也喜歡吃瓜子?”

“男人不是人嗎?”

“楚襄,你究竟想怎麽樣。”

“其實很簡單,想跟你喝喝茶聊聊天嘛。”

他擺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啞口無言,只好端起茶杯喝口茶 :“我們壓根不熟,有什麽好聊的。那你就介紹一下自己好了,上過大學嗎?”

“上過。”

“學什麽?”

“哲學。”

我噗地把一口水噴地上了。“學,哲學?哲學家的哲學?”

他擡擡眉毛,一顆西瓜子放在門牙上,鬼頭鬼腦地看我,片刻,“咯”一聲嗑開瓜 子,悠閑自在地回答說:“是啊,主攻德國古典哲學。”

“德國古典哲學是什麽?”

“就是黑格爾、費爾巴哈之類,難道你有興趣聽詳細的嗎?”

“沒興趣。”我忙搖頭,又有點好奇,“你明明喜歡美術,為什麽學古典哲學。”

“因為我覺得哲學很牛逼。”

他吊兒郎當磕着瓜子,忽然想起什麽,把手裏的瓜子一扔,明顯樂了:“徐歡歡, 原來你還記得我喜歡美術啊。”

我假裝沒聽到,又問:“那你是什麽大學畢業的。”

“德國的大學。”

“什麽?”

“德國。”

我一聽心中大震,吃驚地擡頭。老實說從沒想過這個小瘋子居然有海外背景。“你 留過學?那你的英語很好喽?!”

他頭一歪,很帥地摸摸下巴。“徐歡歡,德國人說德語。”

隔着滿桌的垃圾,我不冷不熱掃了他一眼。

他無動于衷,還向我微笑。

這時戴藍印花布頭巾的服務員巡游過來,我和楚襄各自舉起玻璃杯。服務員面無表 情掏出抹布,“嘩”一下把厚厚的瓜子殼摟進了簸箕。她走後,楚襄熟練撈起一把大茶 壺,給兩只杯子添滿熱水。

“徐歡歡。”話鋒驟然一轉,“你很在乎我有沒有上過大學嗎?”

我一聽差點兒想吐,這人真是太自戀了。“你想太多了吧。”

“不是嗎?‘介紹自己’可以很多種類型嘛,為什麽你開口就問有沒有念大學?” 他眼神在我臉上轉了轉,露出一副得意樣的欠扁表情,好像自以為猜得挺準确。

我不去理他。

他似乎也不甚在意,去餐區拿了盤生煎包子,不追問了。

生煎很香,油汪汪的,他咬了小口,吸肉餡的湯汁,一副惬意的樣子。“徐歡歡, 其實吧……”邊吃邊挺舒坦地說,“我不太喜歡別人打聽大學的事情。”

“嘁,不就是海歸麽,別虛僞了。”

“是真的啊。”

聽口氣比較誠懇,我不禁愣了愣,覺得沒道理。

前段時間空着玩QQ,剛巧碰上初中班級建群,老同學多年不聯系,入群先自報家門 ,首當其沖就是畢業院校。很容易區分——既謙遜話又多的,基本考上了本科,支吾含 糊的就跟我差不多。我感覺,一般念過書的人,很少有不喜歡提學歷的,曲裏拐彎也要 不經意悄悄洩露一下自己受過教育,屬于人之常情嘛。

我挖苦:“你都海歸了為什麽不喜歡提?”

“沒意思。”

“什麽?”

楚襄啜了口茶,認真想了想:“從小吧,人人都教育我,要好好學習,争取考重點 大學,将來畢業找個好工作,賺錢買房成家立業。可走到這一步之後呢?生個小孩,教 育他用功學習,争取考重點大學,畢業賺錢買房娶媳婦,生小孩……你說這樣有意思嗎 ?”

“做人不就這套路,否則你還想幹什麽?”

“難道你不覺得這種生活太卑微。”

“不啊,我覺得這很好。”

針鋒相對,一句頂一句。楚襄瞅瞅我,有點微微的沮喪。我心裏暗爽,清清嗓子又 朗然說:“要不然你給我講解下,什麽才叫不卑微,跟你朋友關澤那樣當個巨富的成功 人士?”

“唔。”他摸下巴一本正經,“每個人對‘成功’有不同解釋。”

“那你什麽解釋。”

“我的解釋是,成功其實很簡單啦:比如喜歡花,那麽養一盆花就是成功;比如喜 歡電影,看個電影就是成功;比如喜歡吃,那炒個好菜就是成功。”

“這些都是小事。”

“過日子本來就是積累小事嘛。”他樂呵呵地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這人奇談怪論,歪理一大堆,但挺奇怪的,我心底卻不知不覺高興起來,覺得很輕 松愉快。“楚襄,你這種想法,參考了誰的哲學理論?”

“自己的——其實我是生活家。”他無恥地吹噓。

我噴地笑了,覺得“生活家”這個詞不錯,不知道他從哪裏聽來的。又興味盎然地 問:“楚襄那你說說看,有沒有一些哲學名言特別好的,座右銘之類。”

他一聽不假思索:“黑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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