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2)

爾講過一句話。”

“什麽話。”

他端起茶杯露出神秘的微笑,嗓音動聽地道:“一個民族有一些關注天空的人,這 個民族才有希望;如果一個民族只關心腳下的事情,那麽這個民族是沒有未來的。”

“你挺愛國麽。”

“是啊。”他喜滋滋地,“喜鵲山森林公園去過沒,風光不錯,高速一下就到。” 見我摸不着頭腦,便言歸正傳,色迷迷看着我:“徐歡歡,有空一起去搭個帳篷看星星 啊。”

立馬語塞,我有種沖動想把茶潑到他沾沾自喜的臉上。

菩提茶館有座大鐘,瞄了瞄,晚上6點多了。

本來只想敷衍坐十分鐘,誰料不知不覺,竟已經聊了兩個多小時天。實際上,跟這 個設計師挺有聊的。心裏閃過這個念頭,感覺非常古怪,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隐隐不 安。想了想,開始編造理由準備撤退。

“得走了,晚上還有事,跟老同事約好去她家玩的。”

楚襄滿臉遺憾吃着生煎包,卻也不挽留。

“打車送你啊。”

“不用不用。她男朋友開車子的。”我趕緊找個借口獨個兒溜走了。

打算送掉的名牌錢包很妥帖地捂在身邊,最終沒拿出來。假如當面掏出錢包,那個 厚臉皮的設計師不知道會胡說些什麽。我打定主意了,請陳小安幫忙轉交。

第二天我揣着錢包去了紅太陽路17號。

撥開大門的塑料軟門簾,只見隧道似的書店一點兒也沒變,書堆得滿滿的,洋溢着 油墨的氣息。櫃臺後面,陳小安仍舊埋在手提電腦裏,噼噼啪啪飛快打鍵盤。

網上交流很多次,已經熟悉許多。

我徑直打招呼:“小安!”

陳小安倏然擡頭,又驚又喜:“歡歡!你怎麽來了啊!”

見她這麽熱情,我嘿嘿一笑,客套說:“沒事過來看看你呀,小安,還在寫<十年 生死兩茫茫>嗎?”

她興奮地比了個V的手勢:“還差2萬字!”

“速度真快。”

“還好啦,我給讀者留言這個星期出大結局哦。歡歡跟你說,我本來想把端木夫人 寫死的,後來收到了三條野生讀者的留言,叫我別悲劇結尾,哈哈哈!太幸福了!所以 我決定,再加一個轉折,讓端木夫人活過來。”

“……野生讀者。”

“對,就是不認識的那種。你屬于家養讀者。”她津津有味。

我聽着,不禁暗中慚愧,覺得不太記得“端木夫人”究竟怎麽回事。生怕露馬腳惹 她傷心,我連連點頭。

“要求不高!有三五個野生讀者給我打打氣就行了!先把<十年生死兩茫茫>完 結掉,然後準備寫一個新的,主角就是沈楊枝,沈楊枝我很喜歡她,雖然不如端木夫人 漂亮,但……”小安紅光滿面,一臉幸福地介紹起她的新構思來了。

“沈楊枝”就更沒印象,不敢随便亂插嘴。小安滔滔不絕講解了五分鐘,頭一擡, 滿懷期待地問:“歡歡,你感覺這個故事好嗎?”

我搗蒜似的點頭:“好的,挺有意思的。不過我不太懂,再問問內行的朋友吧。”

小安意猶未盡托着下巴。

好半天,她合起筆記本電腦,笑嘻嘻地問:“歡歡,你是不是過來找楚襄,他最近 都上新公司忙,不來書店了。”

我連忙搖頭表示否定。

小安莫測地笑了,別有用心瞅我一眼,那神态活像戰争電影裏面對特務的潛伏八路 軍。瞬間我豁然開朗,明白了,陳小安全知道了。

正尴尬呢,忽聽她語出驚人:“歡歡,你昨天不是還跟楚襄喝茶的嗎?”

我差點滾到櫃臺底下去,那個小瘋子也太八卦了,怎麽逢人就說啊!好端端藏在身 邊的錢包登時又變成了一塊燙手山芋,拿出來不好,不拿出來也不好。

“嗯嗯……”我支支吾吾。

“昨天湊巧遇到……”終于,我抱着為國犧牲的情懷下定決心,說,“楚襄上次就 請我吃肯德基,怪不好意思的,這個錢包麻煩你帶給他。”

掏出盒子,故作鎮定遞給陳小安。

陳小安驚喜交集地接了過去。

“送給楚襄的嗎?”

“‘Dolce & Gabbana’呀!”她很識貨,眼睛閃閃發亮,跳着激動和興奮的光芒, “幹嘛要我轉交呢,你自己親、手送給楚襄嘛!”

我立即裝傻:“打折貨打折貨。幫我交給他就行了。”

“那你要不要寫張便條給他?”

“不用。”

“那要不要留個口信?”

她雙手合什,把錢包抱到胸口,溫情脈脈地看着我,像個日劇女演員,就差彎腰鞠 躬拜托我說“阿伊西帶路”了。真懷疑她會胡編亂造傳假消息給楚襄。

“小安,你別多想啊。”我板起臉欲蓋彌彰。

“沒,沒多想。”她笑嘻嘻的。

不宜久留,我忙打馬虎眼:“小安謝謝哦,還有事,先走了。”

“再坐一下,這樣好了,打電話叫楚襄一塊兒吃中飯。”

“……”

“坐坐嘛。”

冷汗都快冒出來,我吓得轉身就走,以為出門就安全了,殊不料陳小安樂呵呵從塑 料軟門簾裏伸出頭來,朝我铿锵有力地喊:“歡歡!錢包會交給楚襄的,就說是你送的 。真的沒話要留給他嗎?”

郁悶死了。

“歡歡,要不要跟他說,改天一起吃飯?”

“或者出去玩?”

“歡歡……!”

我差點抱頭鼠竄,其實确實沒有別的意思,還情而已。為什麽一件簡單的事搞成這 麽複雜?風很冷,撈起領子後的兜帽蓋住腦袋,又掏出大皮手套,戴上了。

默默地朝家裏走去,心想:對,楚襄條件非常好——海歸、平面設計師、開卡宴車 、品味又好長得又帥。對,他是個好人。

然而這個世界上畢竟壞人少好人多。也不是說,兩個人都是好人,就相配的啊。

我跟楚襄,感覺……明顯不合适嘛!

我搖搖頭。

不合适。

☆、3

我沒發現,對楚襄,已經從“不喜歡”微妙地變成了“不合适”。

接下來一段時間沒再遇到他,大概他公司事情也挺忙的,沒空老瞎胡鬧。冬季最寒 冷的幾天漸漸過去了,其實我覺得,除了溫度,大城市四季的區分幾乎沒有意義。

然後我找到一份新工作。

在本市最大的阿迪達斯旗艦店幹起老本行。

呂雪那小妞兒幫了大忙,旗艦店的老板曾是她的“男性朋友”之一,暧昧了三個多 月。現在雖然已經撇清關系,但生意不在仁義在,見面還是好說話。

有呂雪一層面子,店長對我很客氣。

巧的是旗艦店剛好在濱江廣場星巴克旁邊,中間只隔了一家哈根達斯。每天上班透 過大玻璃櫥窗,我都望得到廣場,還有那個公共洗手間的牆角。

某些事情,以為永遠會纏在心腸裏。

現在卻倏然發現,原來世上最不靠譜的詞兒就是永遠。

望着濱江廣場我已經不覺得撕心裂肺,只是不免有點唏噓。滄海桑田啊,難怪這世 道人人都不把感情當真,再怎麽情比金堅,折騰幾番風一吹也就散了。

而且挺奇怪,我居然并不排斥回憶那晚的事;恰恰相反,空的時候我會極度惡趣味 地在心裏情景重現,一邊播放一邊鄙視自己——啧啧,像條蟲子似的賴在地上,嚎啕大 哭,真狼狽啊,楚襄就站在旁邊拉我一下再拉一下,拉不動。

想着想着眼窩就發酸。

不是那種純悲傷的發酸,是很複雜的,甜酸苦辣又摻丁點欣慰。

我真是個變态。

店裏忙過一陣,春季新款全面鋪開的時候,每年一回的員工福利又開始了。本地區 的阿迪達斯組織公費旅游,員工分撥成行。今年的項目是蘇州二日游,雖然目的地不遠 時間也不長,我仍高興壞了,沒想到還能輪上這樣的好事。

日程決定那天,我死活邀請呂雪上星巴克喝咖啡。

她被一個正交往的“男性朋友”開車送過來。那男人四十歲左右,據說是個玩具廠 的老板,身材保持挺不錯,美中不足就有點脫發,再來座駕是奧迪,離保時捷稍微差一 點,估計幾下一綜合,呂雪的态度就有所保留。

奧迪出奇客氣,硬替我們買咖啡,附送一份蛋糕一份沙拉。周全之後才笑着告辭。

“小妞。”我目送奧迪的背影有點嘆為觀止,“你套男人的功力太強大了。”

“哼,那是因為我值得啦!”呂雪很自負,配着又軟又嗲的聲調,逗得我直笑。

她攪着咖啡,問我近況:“這邊生意還好做吧?”

“挺好的。”我很開心地告訴她,“公司要組織蘇州二日游,呂雪你有沒有空,騰 兩天,300塊錢一個人,交錢就可以帶家屬!我們結伴去蘇州玩怎麽樣,我請客。”

“我跟你,結伴去蘇州?”

“是啊。”

她邊啜咖啡邊搖頭,一臉爛泥扶不上牆的表情。“新男朋友有眉目了嗎?有對眼的 趕緊帶上,這種旅游啦出門啦機會最好,感情一下子就升華了。就算暫時沒喜歡的男人 ,也正好,睜大眼睛仔細找啊。你拖着我幹什麽?”

“……”我無語。

“究竟有沒有人選呀?”

“沒有。”

“歡歡你真丢臉啦!”她簡直大呼小叫,“來看着我……就這樣,腦子裏什麽都不 想,閉眼睛,什麽都不想啊……”強迫我閉上眼睛,在耳朵旁邊數:“1,2,3,4,5… …睜眼。”

摸着我腮幫說:“睜開眼睛第一個想到的男人是誰,就他了,準沒錯,蘇州去吧! ”

“神經。”我打開她的手,笑了。

心中卻暗暗吓了一跳,因為居然,有道很淺很淺的輪廓浮了起來,某張不正經的俊 臉,在我腦海裏嘿嘿亂笑。

忙定定神,說:“呂雪,你要是不去,那我自己去了。”

呂雪又濃又翹的睫毛忽閃忽閃,撇嘴說:“不帶男朋友去,你可別後悔,知道為什 麽單身出差特容易出軌嗎?就因為陌生的地方更無聊,道理一樣。”

她說得很誇張,我偏不信邪。

公司委托旅行社組團,游程很快定下來了。出發那天,為節約時間,包車清晨五點 就從濱江廣場出發,不巧正趕上一撥寒潮,剛暖和起來的氣溫驟然降到零度,冷得要命 。

我穿起羽絨衣到廣場,夜晚的燈還沒熄,朦胧晨曦裏顯得既生動又孤零。

爬上車,我坐在小趙旁邊。

這批旅游的總共二十五號人,但旗艦店員工只分到我和小趙兩個。小趙是店裏的收 銀,平常躲在櫃臺後面不大吭聲,我和她向來沒話多聊。

不管怎麽說,公司掏錢,不去白不去。

高速開到蘇州,換個地陪,導游一看就是剛畢業的學生,表面故作輕松,卻連笑話 都不會講,拿起話筒開始背書:“各位團友,現在要去的地方是拙政園,嗯,拙政園是 中國四大園林之一,始建于明代,嗯,拙政園這個名字怎麽來的呢?因為晉朝潘岳<閑 居賦>裏有‘灌園鬻蔬……此亦拙者之為政也’這句話……”

整車聽得昏昏欲睡。

導游好像也發現氣氛低迷,抓抓頭忙笑道:“這就是拙政園的大概情況了,這樣吧 ,我先給大家唱首歌。”說着憋聲憋氣哼哼一首《老鼠愛大米》,搞得滿臉通紅,幸虧 一曲唱罷,司機已經把車停在拙政園旁邊,只見他明顯舒了口氣。我覺得這社會混口飯 吃真不容易。

大隊人馬闖進拙政園,穿堂過院。

沒人跟我說話,我便走到導游身邊,聽他沒半點水分地介紹着:“各位團友,這就 是中國古典園林的布景手法之一,借景……各位團友,園林的布景手法很多,這是對景 ……”

我認為他講個葷段子可能效果會更好。

自由活動時間沒到,不知誰喊了一聲,團友一哄而散,吓得導游拼命亂叫:“四十 分鐘後拙政園大門集合!四十分鐘後拙政園大門集合!”

人倏地走光了,小趙也不知去了哪裏。

我站在西園的三十六鴛鴦館旁茫然四顧。

沒辦法,只好一個人慢慢溜達一圈。古典園林各種各樣的門道,我看不出來,只覺 得拙政園挺美,但再漂亮的房子也就是房子,對不對?穿過水池的時候風特別大,把我 凍了個哆嗦,前後左右游客結伴成群,我感覺自己顯得比較傻。

毫無目的亂走一氣,不知不覺就到了大門口。導游在那呆呆等着,他倒認識我,一 揮手讪讪打招呼:“诶,你這麽快出來了。”

我朝他笑笑。

“導游,下個地方去哪兒?”

“哦……下個地方。”他想了想說,“留園。”

“跟拙政園差不多嗎?”

“跟拙政園齊名,也是四大名園之一。裏面有一尊冠雲峰,是太湖石的絕品。”

這導游其實知識豐富,可惜高估了世道俗人,我壓根懶得打聽什麽才是太湖石,兩 只眼睛遙望天空很無聊。被呂雪那烏鴉嘴說中了,這趟旅游遠沒想象中有趣。

顯然在哪兒玩是次要的,跟誰一道怎麽玩才最要緊。

有點後悔——早知道就算請楚襄出來也好呀——念頭瞬間這樣轉過,我馬上狠狠唾 棄自己,別人稍微對我好一點,就順着竹竿往上爬了,鄙視!

不知為什麽,那張嘿嘿笑的臉,居然又從心裏面浮了起來。

我趕緊轉頭,問導游:“除了園林,還去別的特色景點嗎?”

導游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半天,含糊說:“其實吧,蘇州的最大特色就是古典園 林。你們團時間也短。不過今晚住觀前街附近,老店很多,可以去逛逛街。”

我點點頭。

導游猶不甘心,嘀咕一聲:“蘇州園林是世界文化遺産,明天去獅子林,很好玩的 。”

我說:“噢。”

不鹹不淡逛着公園,直到晚上,還是一個人。想找伴奢侈下AA制品嘗松鶴樓名菜, 居然沒人附和。我只好聊勝于無地逛觀前街,在黃天源糕團店買了些點心,對付過去了 。

拎着點心站在酒樓前直想嘆氣,覺得這趟蘇州算白來。

第二天已經有點意興蕭索,被導游帶着在獅子林鑽洞的時候,忽然接到一個電話, 楚襄的,聲音聽起來特別興高采烈:“嗨!徐歡歡!”

“今天有空嗎?晚上Kiwi當冤大頭,請客吃飯,小安說叫你也去,在會所吃蘇州菜 ,那邊大廚做的松鼠鳜魚和荷葉粉蒸肉可好吃了。”

我覺得這人會不會上天專門派來針對我的。

“怎麽樣啊?”

“我現在就在蘇州。晚上沒空。”

“就在蘇州?”他拉高尾音顯得驚訝極了,“在蘇州旅游嗎?一個人去的?”

真會猜,一下戳中痛處,我更郁悶,沒好氣地說:“公司組織的旅游團,剛剛玩獅 子林呢,估計晚上回去十點多了吧。”

“這麽晚啊……”他有點失望。

“是呀。”

“旅游團在哪兒解散,正好我吃完飯接你回家。”他樂呵呵地。

我忍不住一怔。一時半刻不知道怎麽接話。

楚襄高高興興在電話那頭自說自話:“我有車方便嘛,朋友幫忙應該的,別客氣。 你看天這麽冷啦。快告訴我地址。”

手機似乎信號有點幹擾,傳來輕微的嗞嗞聲,我走出假山,捂起一只耳朵。

“徐歡歡,地址。”

“不用,我自己打車回去好了。”

“晚上單身女性多危險,前段時間不是還有女人乘出租車後來那啥,嘛。”

“那啥,什麽那啥。”

“別裝傻了,你把地址告訴我就行。”他居然挺一本正經。

我站在假山外面頓了半天,不說話,東看看西望望,獅子林滿眼都是嶙峋的怪石頭 ,疊來疊去。石頭上還有個亭子,兩個老頭在亭子裏拉胡琴,咿呀咿呀喲……

“徐歡歡你人呢?地址啊。”

我呼地吐了口氣,低聲說:“濱江廣場。”

“那就這樣,晚上快到的時候再發短信聯系。”他二話不說開心地把電話挂掉了, 留我捏着手機發愣。

我覺得有點不妙。

一些事情似乎離預想越走越遠。而且脫離了控制。

跟吳誠分手後,在老家那段日子,痛定思痛,盤算過将來要嫁怎樣一個人。我想過 ,他不必很帥很有錢,或者學歷高;我自己沒什麽特別優勢,所以他也要平凡,兩家門 當戶對。

我想找個有責任感的男人,言行一致,品性端正,好跟我同甘共苦、老老實實過日 子,不花俏,不吹噓,不在這個處處光怪陸離的社會妄圖嘩衆取寵。

總之構思出來的,是一副暖色的、低調的、和善的、看上去沒任何偉岸之處實際卻 充滿力量的肖像。對照這張圖,我立即能得出一個結論——

楚襄很危險。

晚上從蘇州回程的時候,我沒給楚襄發短信。

他也沒發過來。

旅行團包車停在濱江廣場的公交車站,時間比預計晚,幾乎接近午夜。所有的公交 車都超過末班期,站裏空空蕩蕩。同事們湧下車叽叽喳喳的聲音,使得空曠的場地顯得 更加冷清。

風從江上刮來,毫無阻擋,吹得人衣服簌簌亂抖,寒氣直鑽到皮膚裏去。

頂着風,大家一忽兒就散在路邊等出租。

我背着包也想走,乍然,目光鎖住了一道人影。

那人獨個兒立在十幾步外車站的不鏽鋼栅欄旁邊,穿着厚實的雙排扣外套,藏青色 褲子,看上去很休閑、很英俊。他把兩只手插在衣兜裏面,一杆昏黃的路燈正巧照在頭 頂,光線像霧氣一樣撒下來,使得周圍陰影深深,但他的身體卻一片光明。

他好像站在那裏等了很久,頭發已經被風吹得亂糟糟的。我看到他面露疑惑地左右 張望,像正在人群裏找什麽東西。

心髒登時像被兩根手指輕輕捏了一記,有點窒,有點緊張,有點意外,也有點不由 自主悄悄的欣喜。腳登時膠在原地,挪不開了。

我朝着他看。

他張望半天,眼光陡地跟我對上。

“嗨!徐歡歡!”他臉上露出笑容,很快跑過來,手還是插在兜裏,歡歡樂樂打招 呼。

“楚襄……”我讷讷。

“正好遇上了嘛。我就猜客車會停這個車站。”他喜眉笑眼。

“今天晚上廣場風實在太大了,我都凍死了。”不廢話,他潇灑一招手,斷然指揮 道,“往那邊,我的車停在那邊。快上車!”

“你等了很長時間嗎?”

“還好。”他說得很輕松,腳步卻賊快,一溜煙已經沖過去了,好像後面有鬼追着 。我只得加快速度跟着他,遙遙望去,角落荒涼地放着兩部車,但仿佛沒看到大個子的 卡宴。

忽然我瞪大眼睛,吃驚地停下來了。

前頭楚襄飛快拉開某輛小車的門,嗖地鑽了進去。那竟是一輛蘋果綠圓溜溜的QQ車 。不能吧……他怎麽改愛好了?

我觀察着,覺得這QQ看油漆也不像新的,側面粘了張漫畫貼紙,車頭焊着變形金剛 汽車人标志,屁股則焊個變形金剛霸天虎标志,很有想象力。

見我繞車轉悠,楚襄搖落車窗:“上車!”

我醒悟,拉開副駕門坐進座位。

車廂裏非常溫暖,收音機正在款款播放,洋溢着爵士樂的小資氣息。大概因為空間 緊湊,有點心理作用,覺得離楚襄特別近,甚至嗅得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我皺着眉 頭暗中嘀咕。

“今天沒開自己的車嗎?”過了會兒我問他。

“什麽自己的車。”

“那輛黑的SUV呀。”我故意加重語氣,“保時捷卡宴。”

“哦,那部車……那部車被關澤看上了,硬買去了。”他轉頭看我一眼,很肉痛地 說。

我不禁一愣。

“被關澤買去了?”

“啊。”

“他有錢,為什麽不買新車?”

“那家夥做生意多精,心多黑啊,貪圖二手車比較便宜呗。他還想壓我價呢。”

說得很嚴肅,我不禁又一愣。

其實不相信他的話,正打算說什麽質疑一下,再仔細一想,覺得他愛賣車不賣,好 像跟我沒半毛錢關系。

我從包裏掏出一袋黃天源糕團店帶來的蘇式點心,塞到他懷裏,假裝不經意地客套 說:“蘇州買的特産,百年老字號,你拿去吃啊。”

他一聽明顯很高興。“買給我的?”

“……唔。”

“謝謝啊。”他喜滋滋地撈起袋子,馬上拆開了,撈出一塊糕,扔進嘴巴裏,“芝 麻餡的,味道不錯。”

我幹笑。

他又往嘴裏塞了一塊,鼓着腮幫子發動QQ車,丢一聲,絕塵而去。

剛剛駛上大馬路,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外面開始下起了毛毛雨,車的雨刮器咔咔擺 動,兩旁行道樹的枝條被風吹得左右亂搖。天氣看上去冷極了,十足的倒春寒。

“徐歡歡,你明天上班嗎?”

“嗯?”我微微一怔,說,“半天班,上午休息。”

“這麽說可以睡懶覺啦。”

“是啊。”我豎起耳朵,頓時警覺。

“徐歡歡,那現在去看場午夜場電影吧!”果然,沒什麽好話說出來,反光鏡裏照 出他滿臉壞笑。習慣了,我板起臉不理他。

“怎麽樣?”

“不看。”

“嗨,不是那種成人電影啦。”他鬼鬼地。

“午夜場很好看,上次播了個老片子<德州電鋸狂人>,相當經典,還有<電鋸 驚魂>系列也不錯,你們女孩子不喜歡電鋸的話,那就看<死神來了>,或者<異 次元殺陣>,或者<咒怨>。這些都常年播反複有放映的。”他一下來了興致,喋喋 不休地介紹起來。

“從不看恐怖片。”

“不用怕,有我嘛。”他很熱心。

“不看。”

“那我們去找找,可能會有<侏羅紀公園>,這個不算恐怖片吧,斯皮爾伯格導 演,上次我做夢還夢到被小恐龍追,很有趣的。”

“不看。”我斷然拒絕。

他露出挺失望的表情。

夜晚道路空闊,QQ車風馳電掣,一直飚到紅太陽新村的樓底下,吱一聲停下來了。 我下了車,幾步跑進單元門,然後轉身看去,只見楚襄竟解開安全帶也出來了,頂着風 和毛毛雨朝我笑眯眯說:“再見啊,有空多聯系。”

我笑笑:“再見。”

他又鑽了回去,QQ車像綠色甲蟲般靈活掉了個方向,沖進夜幕。

☆、4

目送QQ開走了。我哼着歌蹦蹦跳跳上樓,摸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驀然覺得自己好 像太開心了一點,趕緊清清喉嚨打住。其實我知道的,楚襄肯定在車站等了很久。

電話裏跟他說,晚上十點多,大概他從十點就已經站在那裏,将近兩個鐘頭。

照道理,我應該有點懊喪,有點後悔,有點生氣,覺得他自作多情;但不知為什麽 恰恰相反,我竟偷偷覺得挺高興,情緒軟軟的暖暖的像滾在雲彩堆裏,總之舒心,仿佛 正撫摸一只毛很長的貓。

鑽進浴室洗個澡,團進被窩,想了半天,抓起手機編輯一條短信:“楚襄,今天晚 上謝謝你啊,回家早點休息。”發送之前,又把後半句删掉,加了個“:)”。

生怕楚襄撥回過來,忙關機,睡覺。

一夜好夢。

早晨穿衣起床,拉開房間薄薄的窗簾,發現天已經變晴,太陽光透過玻璃直撓撓我 的頭頂和臉,從沒這麽舒服過。大概,寒潮過去了。

我去刷牙洗臉。忽然想起什麽,口裏含着牙膏泡沫打開手機,片刻短信音“叮咚” 一聲,果然,昨天半夜楚襄回的:“不用謝,朋友幫忙應該的。”

我對着鏡子微微發笑,不由覺得,是不是應該報答他一下,畢竟這麽冷天,不能太 沒心沒肺啊。很快我漱掉牙膏,鬼迷心竅地編了條信息:“楚襄,實在太麻煩你了,要 不然有空請你看電影吧。”

手太快,正斟酌着想按退出,竟已經發過去了。

暗暗又後悔,祈求短信發漏。

但只過十秒,手機就“嘎嘎”震動起來,楚襄的電話。他在那邊非常興高采烈:“ 嗨,徐歡歡!你說看電影嗎?看電影今天晚上就有空啊,你怎麽樣?這段時間剛巧播< 飛屋環游記>,3D動畫片,迪士尼和皮克斯出品,據說挺不錯,我們去看啊。”

“……”

“行,那就這樣約好了。”他明顯氣定神閑,隐約還有翻報紙的聲音,“十五分鐘 一場,選在晚上8點怎麽樣,北極熊影城,就在濱江廣場旁邊,你知道吧。”

“唔……”

“說定了啊。”

我想半天,只得答應:“好的。”他一聽喜洋洋地就把電話挂掉了。

慢慢把手機從耳朵旁邊摘下來,我猛然驚詫,怎麽居然約了楚襄看電影?約了…… 楚襄?……腦袋裏多了根電阻絲……?

正發怔呢,手機又開始震動。還是那個洋洋得意的設計師。

“嗨,有件事忘記提醒你了。”

“什麽事。”

“晚上電影票挺緊俏的,等會兒你去上班之前,別忘了先把票買好,位子嘛,最好I 排中間,I排賣光的話,H排也行。F排之前不要。”

他說得美滋滋的,我頭馬上炸了,簡直能想象到那張舒眉展眼的臉孔。

“要求這麽高,你自己去買啊。”

“你說請看電影的嘛。”他一點也不慚愧。

“知道了!”我粗聲粗氣地應付,“沒事就這樣,我挂了。”

“等一下。”他很鎮定。頓了頓,驀然放低嗓門,忽地一笑,款款問道,“徐歡歡 ,有人送過你花嗎?”

我登時安靜了。瞬間腦袋裏警鐘大作。早就知道,不應該玩火,玩火***。

假如那個楚襄真捧花去電影院,衆目睽睽之下,場面可有的看了。我确實沒準備做 他的女朋友,所以感激放心裏就是,何必招惹他呢?捏着手機悔得腸子發青,但內心深 處又察覺到一些說不清的滋味,像飄忽的期待,又像模糊的抗拒,總之,很奇怪。

“喂,徐歡歡?”他叫喚。

“楚襄你想幹嘛。”我換上硬口氣,外強中幹地質問。

“不要多疑麽——Sam你還記得吧,攝影師,王小明,他送了我幾包花籽,風鈴花和 矢車菊,很快到春播時間了,你家有沒有盆子,送給你種。開起花來很好看的。”

沒料到原來這樣,我悄悄松口氣。

“不會種。”

“很簡單很初級的,你陽臺正好沒花,養幾盆不錯。反正比玩網上農場好。”他笑 呵呵地說,“喜歡現在給你拿過去啊。”

“現在?”

“今天陽光好嘛,我正巧要去趟書店,下午就沒空了,公司開創意會。”

“嗯……”打算婉拒的半句話還在腦子裏盤旋,已經聽他豪情壯志地下結論:“那 行,我大概半小時後到,準備盆子啊。”

一陣忙音。

這個風風火火的小瘋子!

我張了張陽臺,那有三個大瓦盆,其中兩盆種仙人球,是房東留下的,長勢良好, 每年都開大白花;自己則種了一盆蔥,綠油油的,有時候來不及買,就剪幾段炒炒菜, 挺好呀,難道把它們拔掉嗎?

我才不準備花盆,看他怎麽辦。

沒多久,有人咚咚敲門,楚襄興沖沖地到了。

見我開門,他拎着個環保袋,笑容滿面鑽了進來。

“徐歡歡!”

昨天晚上太匆忙,沒仔細看,現在忽然發現,他的頭發越蓄越長,有紮小辮子的趨 勢,更像個玩藝術的了。不喜歡男人搞這一套,我心裏不以為然。反正跟他總有代溝。

我泡杯熱果珍,他坐在小布沙發裏,不客氣地接過杯子,一邊喝,一邊探頭探腦張 望:“你家不錯。”

“租的房子。”

“挺好。”他笑眯眯。

“你的花……”我趕緊言歸正傳,瞟他的環保袋。

他把果珍一放,提起口袋,興致勃勃将手一揮,招呼我去陽臺,很有活力的樣子。 我伸長脖子湊過去,見他已經蹲在地上拉環保袋搭扣,慢悠悠地從裏面掏出十幾片幹泥 巴,排成一溜,還有個褐色格子塑料盒,嘴很長腰很細的漂亮灑水壺,相當齊全。

這麽隆重,太出乎意料了,我睜大眼睛。

“你現在種花嗎?”

“是呀。”

“家裏沒花盆。”我嘀咕。

“就知道你沒花盆。”他蹲着不動,卻轉過頭朝我晃晃幹泥,很愉快也很狡猾地說 ,“先用育苗塊,就是澆水會發胖的壓縮泥。Sam那裏剝削來的。”

“Sam很懂種花?”

“還好,活一半死一半吧。”

我失笑。

一一擺好物件,估計理了理思路,他又從衣兜裏摸出三個很小的牛皮紙包,是花種 子。然後神氣活現地指揮道:“徐歡歡,給我接半臉盆水。”

我忙去打水。

早春上午淡淡的陽光鋪進簡陋的陽臺,我彎腰屈膝,把兩只手撐在膝蓋,從他背後 ,肩膀的上方看他幹活。下巴尖幾乎嗑到他的後腦勺,他的頭發又黑又幹淨,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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