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

發露微 甘的氣息若有似無地溜進我的鼻子。

無緣無故我屏住了呼吸。

楚襄把扁扁的育苗塊擺在水中,幾分鐘後,發成一大坨。

他很細心,把粒粒種子輕輕嵌進育苗塊的小孔,灑上碎泥土。又将十二只孕育着花 籽的育苗塊逐個兒擺到格子育苗盒中。

“這樣就會發芽嗎?”我忍不住問道。

“會啊。”他轉頭看我,眉開眼笑,“時間稍微早了幾天,可氣象局說最近不下雨 。全球變暖了嘛,不下雨的話眨眼就熱了。注意多曬太陽,長出苗之後,再移植到大花 盆裏去。”

“那豈不是總共十二盆花!”我有些吃驚。

“對啊,陽臺變成小花園了嘛,以後你可以呆在陽臺裏看看花,做做早操什麽的。 移植的時候有麻煩,盡管找我。”他拍着手掌的灰,認真地說。

“哦……”

他拎起灑水壺稍微淋了點水,掩起蓋子,把育苗盒放在陽光下。

“楚襄,你經常種花嗎?”

“不經常種,但我喜歡秋播小雛菊。小雛菊很容易養,一個禮拜就發芽,還耐寒, 不怕過冬。喜歡的話下回秋天再幫你種啊。”他越說越高興。

我探身正巧看到他的側臉,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奸詐,也很純真。

我忽然也笑了。“楚襄,一起吃中飯吧,我去買菜,随便吃點。”

“中飯呀……”他掏出手機,一臉沮喪,“恐怕來不及了,這就回公司,最近在做 一個大客戶,要求挺高的,我要回去組織創意會。”

“哦……”

“走了。別忘記給花澆水曬太陽,晚上搬進屋。”

“知道。”

他很自得地洗洗手,走出去了。臨到門邊,突然回身慎重告誡:“徐歡歡,晚上的 電影票你千萬別忘記買,原版字幕<飛屋環游記>,如果看不上就要一賠二。”

我一聽險些厥倒。

用力關起門,走到窗邊,扒在窗臺看,只見楚襄踱出了單元門,款款坐進綠色QQ車 ,甲蟲般可愛的車子利索倒個方向,嗖地開遠了。

我也撿起錢包下樓,去隔壁網吧上網。

打開百度的圖片,輸進“風鈴花”和“矢車菊”,兩種花盛開的時候都十分絢爛, 藍色的紫色的粉色的,閑雅馥郁,吹彈得破。

我樂滋滋地想,不知道我的花什麽時候才會開。

這天半個班,我上得很缺心思,不到七點半,就揣着電影票趕去北極熊影城等着了 。

北極熊影城離阿迪達斯旗艦店只距離大概兩百米,在一個綜合購物中心的六樓。這 購物中心的四樓是KTV,五樓是游樂場,七樓是美食城,電梯被年輕人和情侶擠得密不透 風。

到六樓影城一看,也不是周末,大廳熙熙攘攘,購票處居然排起了隊。看來楚襄很 有經驗,幸虧票買的早,不負衆望I排正中。

坐在大廳等候區的沙發裏,有一搭沒一搭看影院預告片殺時間。正無聊,眼光驀地 瞄到電影廳通道入口。那角落站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氣質很好,穿修身的西裝,像剛 從什麽正式場合趕過來似的,左手臂彎搭着女人的駝色風衣,右手拿電影票正低頭研究 。

我覺得,這人非常面熟,不禁暗暗詫異。

使勁兒想半天,猛地想起來了,以前在春宜食堂見過一面,是南嘉集團的關澤,楚 襄的朋友。怎麽好巧遇見這個大人物,他也到這種亂糟糟的影城看電影嗎?

我不禁多看了幾眼。

他身邊顯然是他的太太,套着深藍色薄衫,挺文雅的女人,還抱着個三四歲的男孩 。

一家三口,也來看動畫片《飛屋環游記》?念頭沒轉完,便看到關澤接過小孩抱, 跟他太太相互笑着說了幾句,朝電影廳走進去了。我竟有點嫉妒,還有點莫名的失落。 以前我同樣憧憬過的,結婚,組建家庭,長長久久,和和美美。跟他們一樣。

誰知道……願望等于紙,一捅就破掉了。

哎,還想這事幹嘛?

小賣處爆米花的奶油味兒特別香,走過去買了個中筒,卡擦卡擦地吃起來了。現在 八點差十五分,楚襄向來很積極,不會遲到吧。

爆米花消滅掉小半,擡頭望售票處的時鐘,離電影開場還剩十分鐘了。

沒好氣,那個讨厭鬼平常最能瞎亂,輪到關鍵的時候就不靠譜。

又等了一會兒,我不禁着急起來,掏出手機剛想撥,遙遙望見,某個熟悉人影從電 梯廳幽靈般閃出,左避右擋,奪路狂奔而來。他倒眼睛尖,一下子發現了我。“徐歡歡 ——!”

“楚襄,你怎麽才來啊!”

“對不起啊。”他喘着氣很誠懇地解釋,“公司創意會時間比預期長,抽不開身。 ”

“想不到一開公司變成大忙人了。”我挖苦一句。

“能者多勞呗。”他面不改色地吹,取走票子遛了眼,“6號廳……來不及了,大概 已經開始了,我們快走吧!”忽然拉起我的手,拽着我不由分說一陣飛跑。

這時影廳裏燈已經全部熄滅,漆黑漆黑的。大熒幕正播開場前的廣告。服務小姐晃 一支非常小的電筒,為我們找着座位。

“小心臺階。”楚襄熱心提醒。

我發現,他始終拉着我的手,很自然的樣子,力道不太輕也不太重,片刻都沒放開 。他彎腰查看“I排”的标記,把我牽在身邊。

剛才跑太急,手溫熱而微潮,是一種陌生的觸感。

我心怦怦地跳。

仿佛一片平靜的原野,卻從泥土中萌發出無數茸茸的綠芽來。

片刻擠進座位,楚襄才若無其事松開手。熒幕上的廣告恰巧結束,出現迪士尼城堡 ,還有皮克斯的臺燈調皮亂轉。

電影正式開始。

我明明一直警惕,試圖把自己圍在高牆裏,卻沒防備不知什麽時候起,這個笑嘻嘻 的家夥已經神不知鬼不覺爬進了牆裏面的安全地帶。

我轉頭看他。

他正很滿足地架起腿,把手伸進我的爆米花筒,偷偷吃起來了。

☆、5

我覺得,跟楚襄一道看《飛屋環游記》,可能真是早八輩子約好的注定。

本來以為不過是部好萊塢式的奇幻冒險故事,卻沒料到電影的主角,居然是個走路 顫巍巍的老頭兒。其實這也不算什麽,要命的是它有一個,老頭兒兩夫妻“這輩子我與 你”的感人開頭,十分生活、十分溫馨、十分浪漫——

老頭兒夫妻開始是咋咋呼呼的小朋友,長大後,穿上結婚禮服,一起建設家園。他 們往罐子裏丢一塊硬幣再一塊硬幣,因為要積蓄夢想;又把罐子一次一次地打碎,因為 要克服現實。女主人為男主人系上不同花色的領帶,就在這當中,他們變成了老頭兒夫 妻。

然後老伴去世了,孤獨的老頭兒坐在花圈旁邊默默無語。

我又轉頭看了一下楚襄。

他已經把爆米花筒抱到自己膝蓋上,這時邊吃,邊心有靈犀似的也偏頭看我一眼。

目光剎那對上。

他沖我賊兮兮地笑了笑。

我翻個白眼。從小到大,遇見過的所有人裏面,就屬這人評價最矛盾。

他長得帥脾氣好,從德國留學回來,反正經濟肯定不緊巴,連朋友都有身份有地位 ,我挺自卑配不上他。但另一方面他油腔滑調心态幼稚,做事古裏古怪,還搞“行為藝 術”,簡直不算正經人,沒半點安全感,我才看不上他。

所以真的挺掙紮,有點喜歡他了,但應該交往下去嗎?

如果也活在一部美國動畫片裏就好了,多簡單啊,有劇本有情節,最重要是肯定有 個充滿陽光和愛的結尾。我什麽都不要,就想要這麽一個結尾。

能讓我放心,能讓我高興。

楚襄他可以嗎?也不指望灰姑娘睡美人,到時候別搞成賣火柴的小女孩就行了。

唉。

《飛屋環游記》我看得心不在焉,想東想西想了一堆,楚襄卻明顯很自在,歪着頭 笑眯眯看電影,津津有味把我的半筒爆米花全吃光了。電影主人公的冒險正到最精彩的 時候,滿座觀衆聚精會神,不時發出笑聲。

“徐歡歡。”吃完零食楚襄身體一斜,捅捅我,小聲問:“有紙巾嗎?”

“……”我掏出紙巾甩給他。

他慢條斯理抽出一張,擦擦手,擦擦嘴,很鎮定的樣子。不多久像抹幹淨了,把紙 巾包還給我,爪子卻蹭着蹭着不肯縮回去,我“啪”一下撣飛,沒好氣,毛手毛腳想幹 什麽?!

“徐歡歡。”

“幹嘛。”

他嚴肅望着熒幕,又把爪子探過來了。剛剛碰到我袖口,再次拍飛。

老實了。

剩下三十分鐘,我跟他并排并,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像兩個面試的考生。直到電 影結束打出片尾字幕,影廳明亮的燈光驟然亮起,觀衆中迸出嗡嗡的談笑和議論。

我站起身,準備退場,卻見楚襄坐在位子上沒動。而且坐姿很正統,腰板筆直,兩 只手手指交叉放在腿上。

我不禁怔了怔。

忽然,他轉過臉深深地看着我。

不知是不是影院高低錯落的座位,給我帶來了錯覺,我感到這小瘋子竟仿佛剎那變 了個人似的,很有氣勢。我心一緊,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觀衆零零落落散得差不多了。

他終于站起來,說:“走吧。”

跟在他身後,我們一前一後走出了影廳。偷偷觑他,只見他兩只手插在衣兜裏,不 緊不慢地走,沒回頭,也沒說話……難道生氣了?楚襄不是永遠嬉皮笑臉的嗎?猶豫好 幾次我想張口,卻又把話吞進了肚子。

“明天上班嗎?”他陡地停步問我一句。

“上的。”

“我送你回家。”

“哦,哦,今天早班所以明天晚班了,上午休息,不急。”我低聲嘟囔,自己也不 知道為什麽會這樣說。

影城電梯間站着個巨大的北極熊充氣玩偶,旁邊一道亮閃閃的不鏽鋼欄杆。越過欄 杆,可以俯瞰整個綜合購物中心的大廳,還有一樓到七樓的景況,每層熙熙攘攘的人流 。

楚襄不吭聲,走過去兩只手支在欄杆上。

我七上八下心虛地瞅着他。

片刻他回頭,大概察覺到我一副故作鎮定的表情,忽地笑了,說:“嗨,徐歡歡, 我們去溜旱冰啊。”

“溜旱冰?”

他努努嘴,我順着方向看過去,果然恰好能望到五樓游樂園正方形的溜冰場。跟旁 邊大型電子游戲機器比起來,人不算太多,大概現在的小孩嫌這種沒花樣的旱冰過時了 。

想起以前念中學的時候,老家也流行溜旱冰,那種綁繩子最簡陋的溜冰鞋,五塊錢 三小時,天天擠滿人,想玩還得排隊。不過我爸媽認為“不三不四”的人才去玩那種游 戲,影響學習,禁止我參加。

“不會溜。”我笑笑。

“沒關系,我教你嘛。”他好像變回原來樣子了,神采飛揚一揮手。

很快我們跑到溜冰場外面,楚襄付錢,挑好鞋子。

坐地上一穿,我馬上後悔了,溜冰鞋輪子滾來滾去,壓根沒辦法站起來,稍微一動 肯定要摔跟頭。太狼狽了,我手撐着地半蹲半坐搞了很長時間,別的小孩已經在旁邊叽 叽嘲笑。

“嗨!”

楚襄大搖大擺沖過來,很穩定地托住我的胳肢窩,像拔蘿蔔似的一提,把我弄起來 了。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拉着我馳進場地,嗖地溜了半圈。

我吓得魂亂飛,尖叫了。

“啊啊啊——啊——”這小瘋子為什麽不去死!

“不要怕。”他在我耳邊居然态度很溫柔地說,“徐歡歡,我保護你。”

我一聽簡直氣得七竅生煙,又不敢亂動,只好緊緊抱着他,像抱一只救生圈。

“徐歡歡,你不是80後嗎?80後都會玩溜旱冰的。”他若無其事笑逐顏開,手摟住 我的胳膊樂呵呵地說,“小時候很流行啊,不會你就是不合格産品。”

他帶着我又飛快趕了趟大彎。

溜冰場勁爆的音樂“蹦擦蹦擦”打得人很興奮,我緩過勁來了,心驚肉跳之下,居 然萌生出一種暗暗的歡愉。

抿嘴唇,我緊張瞪着前方,許多人穿梭來去,游樂場四面景物交錯閃動,各種色彩 眼花缭亂,仿佛地球跌進另外一個軌道,所有的規則都在速度中消失了。

手忙腳亂間瞄瞄楚襄,他笑得非常開心。

我把腦袋頂在他的肩膀上,似乎這樣很心安。

不知道玩了多久,楚襄逐漸放緩速度,往場地邊沿的護欄慢慢滑過去。我醒悟,他 快要停下來了,趕緊擺正位置假裝不茍言笑,像段老木頭被他拖走。然後眼疾手快,一 把抓住護欄,保持身體平衡。

“你怎麽不溜了呀?”我不經心地問。

“溜不動了。”

“什麽?體力這麽差。”我很鄙視地說,“這樣就沒力氣了啊。”

“徐歡歡你沒聽見嗎?”他抹把臉,沮喪地看着我。

“聽見?”我上下左右觀察,沒發現異常。

“離我近點兒。”

他愁眉不展地伸手指指自己腹部,正巧這時,很響的“咕嚕嚕”一聲,冷不丁從他 肚子裏發了出來,一下還沒停,又是“咕嚕嚕”一聲。

我根本毫無準備,登時笑慘了。

他左右張望。

“沒吃晚飯嗎?”

“開會太晚,怕遲到嘛,來不及吃就趕過來了。”

“那你是不是很餓。”

“是啊。”他有點郁悶,大概覺得這話問得實在水平太低。

“這邊七樓正好是美食城,要不然,去吃點牛肉面什麽墊墊肚子吧。”我忍住笑, 扒着護欄往樓上探,有一塊“臺灣沙茶牛肉面”的廣告牌。

“不好,七樓又貴又難吃。我不吃面條。”他很挑剔。

“那你想吃什麽?”

“我們一起去吃烤肉串啊。”他毫不猶豫,兩眼放光,哈拉子都要流下來了。顯然 暗地裏已經琢磨半天,早就不知盤算過多少回。

我想想又覺得樂,不禁笑彎了腰。

正準備撤退,沒防備樂極生悲,腳下的溜冰鞋不聽使喚,忽然失去重心,兩只手掄 了好幾圈,“啪嗒”一聲,摔了個狗啃泥。

支着胳膊想要爬起來,不料腳底是輪子,撅屁股使不上力。

楚襄把我撈起來。摸摸鼻頭說:“小姐,你真性感。”

已經挺晚了,不過綜合購物中心附近,還熱鬧得很。在這兒上班我知道,夜間只要 一過十點,濱江廣場就會擺起好多夜宵攤子。什麽涼面啦,什麽羊肉串啦,什麽肉夾馍 啦,總之天南地北的小吃都聚一起了。

夜班回家我吃過一次,匆匆忙忙,沒多注意。

這時發現,攤子比我印象裏還要豐富,空氣充滿着孜然和各種醬的香味兒。

楚襄美得直搓手,極欣慰極幸福地笑着,腳步卻一點都不猶豫,直奔角落花壇旁邊 的烤串攤。一個穿夾克衫戴棒球帽的小個兒青年正埋頭扇火,把烤串翻來翻去。

“嗨,威廉?金!”楚襄興高采烈沖上去了。

“喲。”青年一擡頭,驚喜交集,用一種南方人非學北京話的大舌頭打招呼,“襄 哥!”

他們居然認識的。

“襄哥您可是大忙人,怎麽有空過來照顧小弟生意?這位是尊……女朋友?”青年 随手扯了把帽子,把帽舌轉歪了。

楚襄不答話,器宇軒昂地看着肉串。

過會兒轉臉對我說:“徐歡歡,介紹一下,威廉?金……”

青年更正:“William。”

“不是姓金嘛,威廉?金——經緯策劃公司的設計總監,才華橫溢,別人我都不佩服 ,就佩服他的創意,可惜不肯跟我合夥幹。”

我下巴險些掉地上,忽然覺得肚子疼。要不怎麽說人以群分,他盡認識一批怪胎。

“襄哥,行了您哪,擡愛了!”青年拉着聲調,口氣很像拍電視劇《大宅門》,山 寨版那種,“小弟我幹慣小公司,再說一山不容二虎。”

楚襄擺手:“別廢話啦,威廉你快給我烤幾串先,要羊肉的,不加辣。”

“幾串?”

“先來十串。”楚襄眼巴巴。

“醜話說前頭,咱不還價,大號十塊錢三串,小號十塊錢六串。”

“你忒小氣。”

“這不是缺錢嘛。”青年麻利地抖起香料來,“房子一套首付就50萬,我那車的貸 款還沒付清呢,要不然用得着做這個副業?前段時間兜了個私活,死掉的腦細胞還沒補 回來。再說對電腦時間太長,免不了頸椎病、肩周炎、腰椎間盤突出、幹眼症……那個 醫藥費……”

說話間已經烤熟,遞給楚襄:“大號十串,熟人價,三十元。”

楚襄掏錢,接過三串分給我,自己迫不及待吃起來了。

看上去他真餓壞了,沒心思說話,吃得滿嘴油,饞相把別的顧客也招來,那叫威廉? 金的小夥子喜氣洋洋忙着招呼,楚襄和我便避到一邊。

“楚襄。”我咬幾口羊肉,覺得挺香的,不禁小聲問道,“他真是設計總監?”

“是啊。”

“……”有點無語。

“別看他長得矬,名氣不小,李白寫詩前喝酒,威廉接case前就烤羊肉串,烤得越 多靈感越多。嗨,沒騙你,是真的。”楚襄邊吃邊介紹。

“怎麽這麽變态啊。”我直發笑。

“是啊,而且他的偶像是另外一個更大的變态。”

“真的?哪個藝術家?”

“怎麽會藝術家呢,他成天想發財——是商人,你也認識的,關澤。”

我“噗”地笑了。

不禁想起影城裏的事兒。“楚襄忘了告訴你,剛才,我好像在北極熊看見關澤了, 他跟家裏人一道看電影。”

楚襄一聽,詫異地揚起眉,自言自語地說:“看見關澤了?那個變态今天有空跟老 婆孩子看電影?這麽巧啊。徐歡歡你有沒有發現,他老婆也是變态。”

“挺文雅的啊。”

“你知道什麽才叫文雅嗎,就他老婆那樣的,文雅?她還給我取了個綽號呢,叫神 棍,現在關澤當面叫我‘小楚’,背地裏一口一個‘神棍’,以為我不知道。”

楚襄忿忿的表情。我差點把羊肉吐掉笑出聲來了。

“關澤這樣的大人物,你怎麽認識他的?”

“很早就認識了,他沒發財之前。”

“楚襄。”我忽然挖苦,“你開公司是不是也想跟關澤那樣,搞成着名企業家?”

他停下動作不說話。

我心“咯噔”一聲,暗暗後悔不疊,覺得自己嘴太賤,為什麽非要削他的面子。

幸好他馬上又埋頭吃起來了,半晌嘿嘿一笑,若無其事地說:“我啊——開公司我 可永遠比不上關澤,那個變态太變态——徐歡歡,你是不是喜歡關澤。”

“少胡說八道。”

“是嗎?其實有一點我肯定比關澤強啦。”他很神秘地說,“關澤結婚還生了個兒 子,二手貨,不值錢了。我單身,我保護你啊。”

好氣又好笑,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

楚襄把烤肉串風卷殘雲地啃光,樂呵呵地說:“那邊還有個巢縣幹絲,挺不錯的, 安徽料理,再去嘗嘗嘛。”

“還沒吃飽啊?”

“男人胃口比較大。”

見我沒異議,楚襄一回頭,高興地沖烤肉老板喊了聲:“威廉?關?金,走了啊!”

後來,很多個沒有楚襄的日日夜夜,我都會想起這一天。

這一天正好在寒潮結束的春季,夜色被城市的光明沖得很稀。天上有西瓜瓣似的白 色月亮,江水在不遠的地方漫漫流淌。濱江廣場荷花型的地燈,五種顏色交替燈閃爍。 CBD林立的高樓就在不遠處背景裏,像我陽臺大瓦盆種的蔥,飽滿茁壯,散發着很好的氣 味。

當然了,所有相當現代化的輪廓,卻包着個特別市井的核兒。

廣場上聚攏一大群小吃攤,穿便宜服裝的老板熱情洋溢地兜售他們廉價、上不得臺 面、卻非常好吃的食物。爐子火星四射,煎鍋發出嗞嗞響聲,看不見的油煙飄浮在空氣 當中。

楚襄昂首闊步走到某個小推車前面,探頭探腦觀察半天。

“徐歡歡,你要吃幹絲嗎?”

“不吃。”

“不然來杯貢丸湯?喝起來很暖和的。”

我點點頭。

一人捧個一次性碗,我和楚襄站在廣場不噴水的噴泉池前面,遙望商業區的霓虹燈 吃東西,味道好極了,我倆都美滋滋的,邊吃邊笑眯眯相互看幾眼,講幾句閑話。

是的,除了我自己頭腦抽筋之外,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來,這時,我們已經像尋常的 情侶一模一樣了。如果有相機給我們留個影,肯定會拍出兩張仿佛很開心也很滿足的傻 臉。

楚襄扒一大口幹絲,吃着吃着,忽地一笑,說:“嗨,徐歡歡,跟你說件事吧。”

我随口道:“你說。”

他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說:“前幾天吧——就前天上午,我去關澤公司,想找關 澤商量點事兒。你猜我在南嘉總部撞見誰了。”

摸不着頭腦,我問:“誰呀?”

他偏頭看我一眼,不慌不忙地說:“以前打過架的那個。”

我愣了愣。

其實,剎那已經反應過來了,是吳誠。

眼光不由自主朝附近星巴克瞄去,覺得有點尴尬,支吾一會兒,拉長語調,假裝淡 定地說:“哦……你遇見……我以前男朋友了啊……他在南嘉總部幹什麽?”

“好像去應聘吧。”

“那,你跟他打招呼了?”

“沒打招呼。”

楚襄吃幹絲,很香的樣子,抽個空,款款說:“他在大廳問人事部,我直接上電梯 去關澤辦公室了,大概沒看到我。不過呢……”說到這裏惡趣味地壞笑:“調查了一下 ,他是去面試的,而且面到最後一輪,勝算還挺大。”

我又不禁一怔,等楚襄往下講。誰知他邊吃,邊無聊地望威廉?金烤串攤,停在關鍵 處不說話了。忍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我回家了啊。”

“……”我瞪他,他一臉無辜。

本來以為,其實也在心底隐約期盼,楚襄是不是把吳誠的事兒給攪黃了什麽的,誰 知居然就這麽戛然而止,有開頭沒結局。

“怎麽了?”

“沒,沒怎麽。”

楚襄研究我的表情,過會兒揚揚眉,笑得很善解人意:“徐歡歡,你想給他搗下亂 ?”

我不吭聲。

“那就是默認了。”楚襄點着頭,不太在意地說,“真想搗亂也容易嘛,現在還來 得及,給南嘉集團的老大打電話,舉報,就說他們的候選人風流成性,品德不佳,責任 感缺失,總之素質不行,如果聘用就是放任犯罪。”

語氣很滑頭,我忍不住一笑。

楚襄已經掏出手機,點按鈕,找電話。“那個職位還算不錯,年薪四萬起,挺有發 展空間,如今好工作多難找,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你正好報複一下,活活氣死他。 ”

我明白,楚襄雖然油腔滑調,卻不全是開玩笑。

他真會打電話給關澤。

不知為什麽,忽然吐口氣,心裏明明還在幸災樂禍,嘴上卻輕嘆說:“算了。”兩 個字蹦出來,自己也有點詫異。

“嗯?”

我仍不吭聲。

“徐歡歡,不要這麽善良嘛。”楚襄歪頭看我,像看一只奧特曼,“你是不是喜歡 武俠片,決定演個一笑泯恩仇的都市升級版?”

他說着,手指觸到撥通鍵上。我把手機抽走了。“別人公司的人事,你随便打電話 不太好吧,關澤會不高興。”

楚襄一聽,大受感動。

“你太關心我,其實不要緊啊,那人又不是姜太公,缺他不行。現在馬路上滿地跑 的都是畢業生,別說南嘉集團,有些小公司都不在乎。那個職位我如果不提,關澤壓根 不記得。”

“你覺得他是小畢業生。他感覺自己挺牛的呢。”

“很多傻逼都認為自己很牛逼的。”

我乍一聽“噗”地笑了,覺得這話刻薄得恰到好處,挺爽。

實際上吳誠确實是個聰明人,不然不能從職高考上大學,他也把自己看得很高,以 為自己比一般人能幹,大概就因為這樣,他內心深處有點瞧不起我了。低頭看看楚襄的 手機,屏幕上閃閃兩個字:關澤。只要按個确定,就撥通了。

楚襄吃着幹絲湊過來,也看手機屏幕。

“徐歡歡,你想好沒。”

“算了。”我笑笑,“反正,跟他已經沒關系了。”

“不準備算賬了嗎?”

“嗯。”

“你這人挺有原則嘛。心腸不錯。”

我嘿嘿一笑。

其實,倒不是心腸好,也不是潇灑,只覺得吧……談了八年戀愛的兩個人,真正論 ‘公平’,太難了。假若樁樁件件都要清算起來,永遠計較下去就得了,還怎麽繼續過 好日子?

何況,如果時間回到高中時期,知道這個結局,我還會和吳誠好嗎?答案是,會的 。

我還是會的。

當時年紀小,覺得太軟弱、太孤單,覺得這個世界為什麽會這樣冷淡,誰都說為我 好,但仿佛誰都不愛我,父母、老師、社會的輿論……他們誰都不愛我。只有吳誠,他 讓我高興,讓我覺得生活挺美好。

雖然現在一切都已經變了,但我并不後悔。嗯,我不後悔。

對我做出什麽決定,楚襄顯然不太在乎。他三下五除二消滅光手中的巢縣幹絲,把 用過的紙碗折起來,連筷子嗖地丢進垃圾桶。一片綠油油的蔥花還粘在嘴角。

我掏出紙巾遞給他。

他心滿意足地揩起來了。“嗳——”又舒服地嘆口氣,抑揚頓挫很好聽地背誦,“ 康德說,有兩種東西,我們愈是經常反複地加以思索,他們就愈給人心灌輸時時在翻新 、有加無已的贊嘆和敬畏:頭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法則。”

我頓生警惕,用目光逼視他。

果然他嘀咕一句:“……喜鵲山森林公園的星星真的很好看。”

我忍俊不禁了:“有完沒完啊。”

“徐歡歡,說真的,Sam和我約好了,月底去森林公園玩兒,伊麗莎白也去,住公園 度假屋,你正好跟伊麗莎白一間房,有沒有興趣?”

“再說吧。看星星就看星星呗,扯什麽康德。”

“表揚你嘛。”他不以為意,滿臉笑容,望着廣場五彩閃爍的地燈,似乎突發奇想 ,“嗨,現在反正沒事,去我公司參觀下啊。”

“去公司?這麽晚不關門嗎?”

“不知道今天有沒有人加班,反正我有大門鑰匙,寫字樓是通宵的。”

我有點好奇了,不知道這個古裏古怪的設計師,公司會長什麽樣,說不定也裝修成 古裏古怪,那就很好玩。“行啊,去見識見識。”

大概回答太爽快,楚襄感動地看我一眼。

我們乘那輛蘋果綠QQ車,離開濱江廣場,很快CBD輻射的區域被抛在身後,路過春宜 商場,駛進老城區。車子在一條雙向四車道的烏黑柏油路上跑了半晌,悄無聲息拐入一 幢半新不舊寫字樓狹窄的停車場。

這寫字樓十來層高,有塊金色字牌,叫“金欣大廈”。

電梯廳亮着燈,很幹淨,角落卻堆着許多沒來得及處理的硬紙板箱,電梯門上的不 幹膠安全标識被磨掉三分之一,但牆面媒體廣告的液晶屏卻嶄新的。

楚襄揿按鈕,很高興地說:“十一樓。”

樓層指示燈依次亮起來,“叮”一聲,他樂呵呵地先竄出去了,掏鑰匙開門。我尾 随而至,發現他的公司占據全層一半,進門去,沖眼有個米白色前臺,深色隔牆上镌刻 古意盎然的四個字——青雲策劃,附近還擺個風水盤。

“不錯吧。”他微微一笑,“公司名字我取的。”

“有什麽含義嗎?”

“王勃<滕王閣序>,‘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他神氣地說,“成熟的 窮人除了不開卡宴車,還要不墜青雲之志。”

他領着我長驅直入。

公司內部,方方正正的格子間,方方正正的會議室,還有幾個方方正正的獨立小辦 公室。除了裝飾畫還算構思獨特,其餘的,電腦、文件櫃、日歷、書本……連一點兒花 哨都沒,總之很正常,很質樸,也很老實。

本來我滿懷期待準備開開眼界,登時有點小失望。

楚襄大搖大擺,走進一間獨立辦公室,頗為志得意滿地介紹:“徐歡歡,這是我的 辦公室。”把大座椅拖出來,讓我坐下,又把椅子滾到桌後面,打量說:“嗯,不錯, 挺像老板。”

我手肘擱在桌面,不禁笑了。

楚襄的辦公室也非常普通,有一對皮沙發和一個書櫃。牆上貼滿小紙條。我靠在他 的大椅子裏,好奇地四下打量,問道:“公司是你一個人的?”

他坐沙發,擱起腿:“不是,還有個合夥人。”

“楚襄,聽說你們廣告公司有叫4A的,好像比較厲害。是不是A越多越厲害?”

“你也知道4A?”

“嗯,有個朋友,她前男朋友是4A公司的,據說日本外企,挺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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