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4)
“日本……電通旭通還是博報堂,他叫什麽名字。”
“早就忘掉了。哎,4A什麽意思啊?”
“哦,4A啊……”他想了想,又想了想,鄭重其事地說,“4A很簡單,就是加班A、 熬夜A、動腦筋A,所以錢A。你說的沒錯,A越多越厲害。”
這個活寶不能跟他認真,我翻個白眼。
楚襄又站起來,客氣地說:“給你倒杯水喝啊。”
“謝謝。”
他從容走出去了。
我漫不經心觀察他的辦公桌。有臺蘋果筆記本電腦,三五本提案,一摞圖紙,收拾 得井井有條。隐蔽處還鬼鬼祟祟藏着只木頭相框,撲倒在小矮櫃上。
翻起來一看,是張多人合影,楚襄、關澤夫婦和陳小安夫婦都在裏頭。仔細分辨場 合,像什麽典禮上照的,關澤和他太太站正中,穿禮服,胸前別着鮮花。衆人頭頂,粗 黑鋼筆寫的字很醒目——天行健,地勢坤,信關澤,公司得永生,宋敬學題。
照片有些舊了,筆跡猶新。
真逗,我呵呵一笑。
随手又撈起便箋翻了翻,只見紙上信手塗鴉,各式各樣的鉛筆繪畫,還留着他無意 識下亂寫的字句,一筆行書,非常漂亮,交疊的“北京”兩字重複了好幾頁。
除了“北京”,另外有個名字,散亂在各處——“歡歡”。
我不禁看怔過去了。
這時楚襄端着水杯走回來,足音跫然。來不及多想,忙把便箋放好。
他喜滋滋遞水給我,兩手很自然地插兜裏,有些試探的樣子,問道:“徐歡歡,你 覺得,公司怎麽樣?”
“很好呀。”
“唔,跟你知道的4A不能比,這裏起步階段嘛,業務尚可,混個吃飽飯。”
我一下子又樂了。
“楚襄,你怎麽會這麽謙虛,不像你呀。”
“我一直品德高尚,你怎麽才發現。”
“去你的吧!”
他凝視我,嘿嘿地笑,很開心。
大概我很難忘掉,這幢普通的寫字樓金欣大廈,夜晚空曠而靜谧的辦公室裏,楚襄 年輕英俊的臉上混合着真誠、可愛與意氣奮發的笑容。可惜的是,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 這一點。我輕視了一個男人最豐美的熱忱。
☆、6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有音樂
春分之後,這個南方城市溫度驟然上升,精心養護的行道樹頃刻間已經枝葉蒼蒼, 紅太陽新村的社區花壇,幾棵櫻花撒了滿地花瓣,然而我的陽臺裏,楚襄幫種的風鈴花 和矢車菊卻一直沒動靜。
有點耐不住,我去了趟網吧,想查查花籽究竟幾天才會冒頭。打開谷歌,亂搜一陣 ,忽然鬼使神差又輸入了“喜鵲山森林公園”七個字。
網頁很快跳出來。
喜鵲山森林公園位于城市西北,山水優美、風光獨特,一方面保持着原始林态,另 一方面遺留不少人文古跡,屬于國家級森林公園,不可多得的“城市氧吧”。交通也非 常方便,私家車去只需要七八十分鐘。
不禁想起那個淩晨,楚襄從公司把送我回家。
車停在單元前,照出一團光亮。他雙手搭在車門上,目送我上樓。
“嗨,徐歡歡。”
剛剛跨樓梯,忽然又被他叫住。轉身看去,他很認真的樣子。“喜鵲山森林公園, 去過的人都說值得,不騙你。”
“嗯……再說。”
“不要再說,一起去玩嘛。城裏呆久了要運動運動,排排廢氣,新陳代謝。”
“上班沒時間。”我搬出萬能借口。
“我也上班,抽一天時間啊——大不了不過夜,不看星星了,當天來回。”他眯着 眼,笑容可掬,又有點志在必得,“去了給你個驚喜怎麽樣。”
“驚喜?”
“彈吉他給你聽啊。”
……
回過神,我對着網吧的電腦顯示器,獨個兒忍不住好笑,原來楚襄不會拉二胡,倒 會彈吉他,大老遠跑去森林公園彈吉他,虧他想得出。所以小瘋子就是小瘋子,思維獨 特。
手機鈴剎那巨響,我吓了跳,不會吧,想到他,他就給我打電話?
拿起一看,屏幕卻顯示“呂雪”。
呂雪小妞兒生活節目太豐富,平常想不起我,今天怎麽難得打電話過來了。趕緊接 起,準備跟她熱鬧寒暄幾句,誰知她開門見山就問:“歡歡,你現在是不是還沒男朋友 ?”
“啊?”
“告訴你啦。”她不由分說、一口氣往下,“認識了個男的,28歲本地人,獨生子 女,身高一米八二,長得還可以,性格挺老實的,從來不泡吧。是個警察哦!家裏父母 都有正當工作,領退休工資。沒車,有婚房。”
“……”
“他想找個女朋友,要人好一點溫柔一點,樣子別太難看,最好也是知書達理的家 庭。歡歡,我馬上想起你了。”
“……”
“你不是喜歡穩當一點的嗎?我覺得那個警察,總體還不錯,有沒有興趣見面吃個 飯。行的話就把手機號碼告訴他了。”
遲疑一下,我沒吱聲。
呂雪在那邊追問:“行不行啊?”
想半天,不正面回答,只笑說:“呂雪,你的資料真詳細……”
這方面她向來非常爽利,大概感覺到我遮掩,嬌嗔起來:“給歡歡姐介紹,當然要 打聽清楚啦。哎呀,真是的,別不好意思,朋友見面吃個飯不是很正常嗎?難道你失戀 以後,現在連正常社交都沒了?看不對眼就拜拜,重新再來過!”
頓了頓,她仿佛生疑,陡地問一句:“你不會已經有男朋友了吧?”
“沒有。”我忙說,“沒有沒有。”
“這樣好了。”她一聽馬上出主意,“警察托我買一雙阿迪達斯的鞋,我又托了你 老板,今天他下班以後會去店裏拿鞋子,你們正好見見面,中意的話再交往。歡歡姐, 我感覺你們兩個很有夫妻相的!”
我噗地笑了。這個換男人比換衣服勤快的小妞兒,也看得出夫妻相嗎?
前陣子旗艦店調進一批“三葉草”。
“三葉草”只用在阿迪達斯經典系列産品上,很受追捧,最近市面又流行穿板鞋, 老板專門保留了一雙限量版,說朋友訂下來的,原來就是呂雪。
“歡歡,怎麽樣嘛?”
“唔唔……好的。”
“親一個。”小妞兒愉快地把電話挂了。
捏着手機幹坐片刻,我關掉喜鵲山森林公園的網頁,幾步就踱出了網吧。
踩在花壇的水泥沿兒上,低頭慢慢地走,邊走邊覺得呂雪的話有道理:彼此認識認 識,朋友一起吃個飯很正常。再說……我确實沒男朋友。
當然最近和楚襄走得比較近,但他不能算男朋友。
望了望前方,不知為什麽我有些茫然。
晚上上班,由于不是周末,旗艦店顧客并不太多。
我給一個半大不小的男孩試籃球鞋,試了好幾雙,不滿意。其實男孩很滿意,然而 男孩的媽媽東挑西揀,嫌紅色太靓,淺色容易髒,網層布面難清潔,皮革則不夠輕…… 每抱怨一句,男孩的臉就往下拉一分。
有雙深灰面、氣墊底、貼反光條的鞋子,标價860,男孩試穿了三回,戀戀不舍,不 肯脫下來。媽媽直搖頭:“樣子難看,像地攤貨。”
男孩明顯着急了,頂回去嚷嚷:“找這麽多理由,你就是嫌貴不想買!”
媽媽登時就沉下臉,發作道:“要這麽多球鞋幹嘛?家裏還有兩雙,夠你穿的,去 年買了雙耐克給你,現在又想買新的,你考試怎麽不考個前十?”說着喝一聲:“脫下 來!”
男孩哭喪臉把鞋脫掉,一副摘了心肝似的表情。
母子倆拉拉扯扯走出去了。
同事朝我擠擠眼。
其實這種戲碼撞見過好幾回,見怪不怪。我蹲地上收拾男孩試過的鞋。
這當兒眼角餘光正好瞄見,玻璃大門被推開,又進來一個顧客。
他恰跟我擦肩而過,一句話卻清清楚楚飄到我耳裏。
他說:“請問徐歡歡在不在?”
下意識轉身去看。是個高個兒年輕人,不胖不瘦,兩道濃眉,儀表堂堂,有種現在 男人比較少見的英武氣質,像個可靠的鄰家大哥,陽光實誠。
大概察覺到有人觀察他,他驀地一側身,正面對我,露出笑容。過會兒,居然很确 切地問:“你就是徐歡歡吧?不好意思,托你們老板留了雙三葉草限量版,你知道吧? ”
我忙點頭,捧起收拾好的東西,去倉庫取了鞋盒來。
他試穿一下,很高興,馬上付了款。
整個過程出奇爽快,最多十分鐘。他沒跟我閑話,一副速戰速決,打算揚長而去的 樣子。于是我像平常送顧客,幫他拉開大門。
他拎着紙袋盤桓門口,忽然沖我笑笑:“謝謝。”
“應該的。歡迎下次光臨。”
“哦……我叫李飛。”
我一聽,不禁微微一怔,瞅他幾眼。想半天,也笑笑:“聽說你是警察?”
“對,刑警。”
我詫異道:“刑警,就是破案抓壞人的那種?”
他似乎有點尴尬:“差不多吧……”
呂雪說他是個警察,第一反應是公安局行政,或者派出所登記戶口的,總之文職人 員,沒料到竟是刑警,不由自主肅然起敬。
“上班很忙啊。”他望望店裏,顯然也沒話找話,“你們生意不錯。”
“還好。”
“那以後有空請你吃飯?”
“啊?哦哦。”
“謝謝。”他又道謝。
“不用謝。”
“再見。”
“再見。”
他朝我點點頭,笑笑走出去了。
果然呂雪的眼光不差,我的第一印象,這警察挺正氣,脾氣也可以,是那種上門見 家長,長輩都喜歡的類型。更重要的是,女人的直覺告訴我,他對我感覺也不壞。
心底滋生出剎那的竊喜。
可古怪的是,這種竊喜很快就被另一股抗拒壓下去了。而且毫無道理,心情猛地變 成了一只刺猬,反正摸哪兒都不舒服,滿肚子的別扭讓我心煩意亂。
直到深夜旗艦店打烊,掏出手機看。有短消息,楚襄發來的:“喜鵲山森林公園很 好玩。”
我這才有點開心,邊走邊忍不住笑,腳步輕盈地穿過濱江廣場的夜宵攤子——那小 瘋子真是唐僧,一有機會就啰啰嗦嗦,唐僧旁邊的小妖怪,扛不住,自己找繩子哇哇上 吊了。
農歷三月初三,我記得很清楚。清早下樓扔垃圾袋的時候,對門雷奶奶分了碗烏米 飯給我,說她家畲族,三月三一定得煮烏米飯吃。
三月三,我終于和楚襄一起去了喜鵲山森林公園。
那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
楚襄來紅太陽新村接我。他沒開卡宴,也沒開QQ,居然開着輛沾滿泥巴很舊的北京 吉普車。從駕駛室鑽出腦袋興高采烈叫我:“嗨,徐歡歡!上車!”
車子後排已經坐着一男一女。大塊頭男的我認識,是攝影師王小明;另外還有個身 材火辣的女人,黃頭發、深眼線,明明不太熱,卻穿了件露臍小吊帶,我有點驚詫,暗 暗覺得,這女人看上去檔次挺低挺俗氣的。
見我進車,女人身體探前,手搭在駕駛座靠背上,肆無忌憚露出胸前深深的j□j, 笑得花枝亂顫:“襄哥,這就是你的朋友呀,叫什麽名字?”
楚襄一回頭,擠眉弄眼地壞笑:“伊麗莎白,介紹一下,這是你歡歡姐。來,問個 好。”
女人奶聲奶氣地打招呼:“歡歡姐——”
我登時後頸汗毛直豎,趕緊連連點頭,笑道:“伊麗莎白你好。”
伊麗莎白腰不知怎麽一扭,張着塗滿閃亮口紅的嘴唇,還想說話。王小明皺起眉頭 ,在她肩膀上重重一拍,把她拍回去坐好了,不耐煩地催促一聲:“開車。”
楚襄麻利倒車,吉普像離弦之箭般,沖出去了。顯然,他熟門熟路,驅車過江,直 奔高速。
剛出城,只見藍天一霎鋪在前面,雲朵團團,道路坦蕩,兩旁時不時晃過小塊的菜 田和水凼。風從駕駛室完全敞開的窗使勁兒撲進來,把他半長不短的頭發吹得往後嘩嘩 作響。
他戴上太陽鏡,充滿活力,踩油門加速奔去。很高興地喊了聲:“春游去喽——! ”
“操。”王小明雙手抱胸,兩臂肌肉緊實鼓起,打手似的很嚴肅很兇的樣子,“你 三歲,這輩子沒出去玩過嗎?”
楚襄不動聲色。
開出一程,忽然找茬說:“Sam,可惜你這車不夠拉風。”
“你想怎麽樣。”
“敞篷吉普才好,敞篷車比較帥。”
“就你,要求高。”
“不是啊,真心的。Sam你這北京吉普跑十幾萬公裏數了都,該弄輛新車。其實不一 定敞篷,加長悍馬也行,開出去就是富二代,泡妞随便泡,爽歪歪。”
“你話怎麽那麽多!”
“為你好嘛。或者換軍用悍馬,車頂可以裝火箭炮的那種。不悍馬配不上你紅色貴 族的身份。”
“你給我滾!”
伊麗莎白再次探身,把手架在駕駛座靠背上,語氣粘糊糊地說:“襄哥,Sam喜歡吉 普車的,就要這種範兒。我們Sam最有男人味。”
楚襄咧開嘴,笑得妙不可言。“伊麗莎白,你親愛的Sam開悍馬更有男人味兒。”
王小明臉色陰沉不說話。
我從後視鏡瞄見,不禁有點緊張,生怕他發怒,忙止住偷笑,轉移話題問:“森林 公園大概還多久才到?”
楚襄笑眯眯:“四五十分鐘吧。很快下出口了。”
“嗨,太單調。”他又說,“來點Music啊。”
王小明仍保持着雙手抱胸的姿勢:“沒你喜歡的碟。”
“我說這車太破,換悍馬!”
“操!”
果然前面有個高速出口,藍色大路牌标明:喜鵲山森林公園X公裏。
楚襄駕車輕巧而下,沒多久我就發現,不知何時柏油路竟猛地已穿入景區。兩邊密 林圍繞,溪水迢迢,輪下鋪滿落葉,一擡頭,群山撲面而來。
楚襄随手打開音響。
許巍的歌即刻聲音很大地沖了出來,夾雜着車載舊音響嗞嗞的雜聲。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
如今你四海為家。
曾讓你心疼的姑娘,
如今已悄然無蹤影,
愛情總讓你渴望又感到煩惱,
曾讓你遍體鱗傷。”
吉普馳驟,林間新鮮清醇的風,乍然卷起了熱忱而又意氣風發的歌聲,飛揚跋扈, 車在寂靜無人的山路上呼嘯而去。楚襄歡快地“滴哩哩”哼着曲子,忽然按節拍來了句 :“走在勇往直前的路上,有難過也有精彩。”
伊麗莎白噼噼啪啪鼓掌:“襄哥唱得好!襄哥唱得好!”
楚襄樂滋滋:“讓你親愛的Sam也唱一首。”
王小明懶得理他。
他又用慣常得意洋洋很欠扁的聲調:“不知多少孤獨的夜晚,從昨夜酒醉,醒來。 ”
我打量他英俊的側臉,不知不覺,很是喜歡。
公路在山巒間盤旋,楚襄把吉普開成一只小野獸,勁頭十足地長驅直入。
竄到某個山頭的時候,猛地偏離正道,“噶”一聲在懸崖邊停下來了。他摘掉太陽 鏡,潇灑吹口哨,跳下車揮揮手:“嗨,徐歡歡,過來看啊。”
等我打開車門,他已經興奮地踏在懸崖邊緣,手扶欄杆,領袖狀昂首挺胸,讓人很 有沖動推一把。想到他慘叫着掉下去的樣子,我不禁暗中好笑。
他卻很自得。“怎麽樣,沒騙你,喜鵲山森林公園風景不錯吧?”
我笑着點點頭:“不錯!”
這地方顯然是特意修建起來的觀景平臺,視野非常開闊。遠遠望去,連綿的丘巒一 望無際,山中間缭繞着稀薄的霧霭;每當清風掠過,森林就柔軟地拂起層層波瀾,釋放 出悅耳沙沙的林濤聲。
“本來想帶你徒步穿森林公園,那樣最好玩,可以深入腹地,稀奇的樹啊花啊可多 了。但你抽不出兩天嘛,時間不夠,那就只好開車兜風,邊走邊看。”
他指指對面,果然隐約能望見細細蜿蜒的游步道,還有一條小瀑布,像是被畫筆描 在山壁上的痕跡似的,一筆下去,把游步道攔腰截斷。
我順口說:“下次有機會再來好了。”
楚襄一聽,眉開眼笑。“嗨,Sam!”轉頭朝王小明打招呼,“幫忙留個影啊!”
王小明正端着尼康相機取景,聞言馬上瞄準我們。
我趕緊站好,擺個“yeah”的姿勢,不料身邊楚襄突然伸手搭住我的肩膀,把我擁 了起來。冷不丁“卡擦”一聲,快門已經按下了。
這是我和楚襄的第一張合影——他英姿勃勃,很氣概地摟着我;當然,我沒反應過 來,滿臉堆笑,仿佛也很開心地依偎着他,還傻傻豎着剪刀手。
楚襄奔過去扳相機,查屏幕,放大圖像無恥點頭:“不錯,拍得挺好。”
我臉上讪讪的。心裏滋味說不太清,就好像茶壺裏的水,燒滾後冒出氤氲白汽,溫 暖而輕軟;卻不是實的,抓不到。看一眼楚襄,他已經嘿嘿笑着,開始跟王小明胡說八 道了。
“Sam,其實你技術不錯,不過拍我還差一點。”
“你又哪裏不滿意!”
“看來看去,是不是缺少一點神韻。”
“操,你丫再拍八十張,也是個男的,變不成女的!”
伊麗莎白湊着頭看照片,這時猛地挂到王小明壯實的胳膊上,用香港TVB連續劇的普 通話翻譯腔,波浪似的說:“三姆,我們也拍張合影,叫襄哥給我們也拍張合影。”
“去去去。”王小明不耐煩地揮揮手。
我瞅着伊麗莎白,是個女人都瞧得出她的心意,只不過看上去路還很長。
這天玩得很開心。
我們在山谷裏找到一處湮沒的摩崖石刻,不知哪個年代留下來的,字跡被青苔覆蓋 ,幾尊菩薩的頭和身體都斷掉了。我們在菩薩前面分豆腐幹吃。
有些地方樹林很密,藤蔓交錯,路兩邊長着野生映山紅,花開很豔。拐出去不遠, 卻是當地村民種的大片竹林,楚襄稍微花點錢,刨了個很大的沒用的毛筍。
把筍扛進車子,楚襄笑眯眯擡腕看表,趾高氣揚。“時間差不多,去農家樂喝茶, 一會晚上點農家菜吃,正宗綠色食品,一般吃不到。我請客,是不是很夠意思。”
“請次客你立功了嗎?”王小明不給他面子。
“不要這麽說嘛。”楚襄異常親熱地拍拍他的肩,“知道Sam你過幾天要出去采風, 就當專程給你壯行,咱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喝醉就是不給我面子,醉醉更健康。”
“操,難怪叫我開回程,你混蛋早就算好了。”
“伊麗莎白,你親愛的Sam想太多,冤枉我。”
最終,吉普駛到一個小水庫旁邊,很多人坐在沿岸垂釣。七八幢青磚黛瓦的農舍, 全是招待游客的旅店。其中一家招牌特別大,空地停滿各式各樣的車子,叫“寶哥農家 樂。”
楚襄帶我們闖了進去。
寶哥農家樂生意相當好,院裏食客坐得擠擠的。我以為沒位子了,誰知胖乎乎的老 板娘出奇熱情,把我們迎進包廂,挨個兒上茶,往八仙桌使勁兒堆花生和核桃。
楚襄擱起腿,哼着小調剝花生。
王小明胳膊抱到胸前,啜口茶很威武地啧啧道:“熟人就是不一樣,當季新茶,明 前剛炒的,如果是正宗西湖龍井,不知值多少錢。”
楚襄笑呵呵:“不是西湖龍井,寶哥自家種的。”
我一聽有點好奇,覺得這設計師似乎人緣很廣,哪兒都遇得到朋友,三教九流,幹 什麽的都有。“楚襄你認識老板嗎?”
“認識,老朋友。”
“他也是設計總監?”
“你以為設計總監這麽好當,遍地都是嗎?”
他反問一句。我只好不吱聲。
玩了一整天确實有些累,便靠在圈椅裏喝茶。新茶真好喝,又香又甘。花生也好吃 ,新鮮,不知不覺就吃了一堆。很快窗外天色變得朦胧,農家院裏仿古燈籠盞盞亮起來 。
正惬意,偶然擡頭,陡地撞上楚襄的目光。他朝我鬼鬼地笑:“徐歡歡我們去附近 走走。讓Sam和伊麗莎白二人世界。”
“操!”
我不能預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只看見,楚襄雙手插衣兜,逍遙折向後門。我覺 得今天大家高興,不能跟他對着幹,便跟了上去。
屋後場地寬敞,十幾架葡萄首尾相繼,連着山坡與茶園。隔開一道圍牆,半個閑人 也無,顯得相當清寂。數只雞還沒回籠,在葡萄藤底走來走去。
楚襄乍然駐足,優雅地回頭望我一眼,仿佛是個青春偶像。
“在這兒等我。”
“什麽?”
他打個響指,不回答,裝神秘。倏然鑽進葡萄架,窸窸窣窣搗鼓一陣,十秒鐘後又 倏然鑽了出來,手裏多了樣東西,居然是把木吉他。
真是出乎意料,我忍不住瞪大眼睛。
他喜滋滋地說:“彈吉他給你聽啊。”
“你……真會彈吉他?”
“歡迎點歌。”
我決定給他找難題,想來想去,考慮了半天,鼻子裏笑笑,說:“今天早上吉普車 裏放的那首歌,很好聽,你彈彈看。”
“哦,許巍……”
他認真琢磨半天,說:“沒問題,許巍是雕塑型歌手,很簡單的。”
“什麽叫雕塑型歌手?”
“就是一場演唱會下來,連唱兩個半鐘頭,身體姿勢不會變,永遠站成這樣。”
一面說,一面挺起背脊,擺成許巍的樣子,把吉他抱在胸前哐啷啷地彈,竟像模像 樣。筆直站着邊彈邊唱。“鮮花盛開的季節裏,是再次出發的起點……”
我撲哧笑出聲。
“不是早上那首呀。”
“早上那首不會,譜記不住。”他有點沮喪,想了想說,“不然唱羅大佑,老羅的 歌我記得比較多。老羅跟許巍相反,是青蛙狀歌手,腿永遠站不直,膝蓋是弧形的。”
說着很投入地仰天唱道:“蒼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飄泊,尋尋覓覓長相守是我的 腳步……”
還真這麽回事,逗死了,我差點笑得滿地打滾。
楚襄得意得要命:“很像吧。是不是比郭德綱和周立波厲害。”
我捂着肚子,這小瘋子實在太活寶了。
他看我一眼,忽然又溫柔地笑笑,說道:“給你好好唱一首啊,羅大佑的老歌,< 愛的箴言>。”
他掂掂吉他調整姿勢,索性靠在院子圍牆上,英俊的側影如同文藝風格的海報。這 時天更加晚了,葡萄架結成連續的影子,再不能分清彼此,黑黢黢的山溶在夜色當中。
他娴熟地撥動吉他弦,聲音款款:
“我将真心付給了你,将悲傷留給我自己;我将青春付給了你,将歲月留給我自己 ;我将生命付給了你,将孤獨留給我自己;我将春天付給了你,将冬天留給我自己。”
簡單的伴奏流水般傾出。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表情很認真:“愛是沒有人能了解的東西,愛是永恒的旋律,愛是歡笑淚珠飄落 的過程,愛曾經是我也是你。我将春天付給了你,将冬天留給我自己;我将你的背影留 給我自己,卻将自己給了你。”
一曲唱罷,細細的新月悄無聲息挂在天邊。
剎那我們都不說話。
片刻他笑了:“怎麽樣,唱得好不好?”
我點頭:“好。”
他一聽馬上自吹自擂:“羅大佑雖然有才,但嗓子不行,反正肯定沒我好。”
自戀到這種程度,簡直服了他了。忽然他指指天,很高興地說:“徐歡歡,你看, 星星快要出來了。”
“啊……?”我仰視夜空。
“這個季節,天黑了以後,肉眼可以看見的第一顆星星,你知道它叫什麽名字嗎? ”他跟我肩并肩,問道。
“不知道。”
“叫‘星星一號’。”他很嚴肅。“星星一號是我的幸運星。”說得煞有介事。
我險些摔倒,還以為這小瘋子有什麽天文學知識,又被他蒙住了。
“如果今晚住下來,半夜看星星很漂亮。以前Kiwi還帶陳小安來這裏觀察星座呢, 那家夥講科學,非選大冬天,說冬季的星空最壯麗,結果把陳小安凍得半死。”
“呵呵,Kiwi這麽浪漫啊。”
“徐歡歡。”
他忽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有點突兀地,像課堂的時候,被老師點名。
“幹嘛。”
“現在你覺得,我跟你合适嗎?”他驟然地問。
黑夜裏已經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只知道,自己完全沒防備,心髒怦怦亂跳起來。從 早上開始所有的輕松愉快,此刻猛地注銷了。我張張嘴,卻啞口無言。
沉默。忐忑的沉默。
楚襄竟也不說話,像在等待我的回答。
他只管自己輕輕撥動吉他,旋律依舊是《愛的箴言》。只是,牛奶般怡人的樂聲仿 佛開始發酵,空氣繃得快要凝固了。
我手心出汗,很害怕。
怕他重複追問,再問一句:“徐歡歡,我跟你合适嗎?”
……
吞口唾沫,繼續沉默。
楚襄把《愛的箴言》緩緩彈完。兩分多鐘的時間,就像山路那樣的迤逦漫長。
按住弦,他頓了頓,擡頭望望天空,似乎挺若無其事,說:“星星一號還沒出來, 不等了。我們回去吃飯,Sam和伊麗莎白應該罵我們了。”說完舉步潇灑走進院子。
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由有點發愣。忽然覺得,非常意外——他竟然沒再追問;也沒 像平常嬉皮笑臉:“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一霎我比剛才還要心慌意亂,提氣想說什麽,卻噎在喉嚨裏。
終于跟着他默默走了進去,包廂門口,他陡然停住腳步,轉頭深深地看着我,半晌 ,有些失意地問道:“徐歡歡,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歡我?”
我手足無措。
仿佛剛剛任何事都沒發生,包廂裏熱鬧極了。王小明打定主意敲楚襄竹杠,看着菜 譜點了一大堆,大盤小盤絡繹不絕地送上,像開大宴會。
農家樂廚藝果然有一套,肉鮮美多汁,蔬菜嫩得簡直不必咬就酥掉了。
伊麗莎白跳來跳去:“襄哥,襄哥我們感情好不好?”
楚襄滿臉饞相,正搶着喝土雞湯,笑眯眯地說:“感情好啊,不過咱倆再好也好不 過你親愛的‘三姆’嘛。”
伊麗莎白端起酒杯:“那就感情深,一口悶!”
楚襄還是笑眯眯,竟不推托,爽快端起酒杯,仰脖把滿滿一杯陳年花雕灌下去了。 主動又倒滿一杯,嘿嘿地說:“伊麗莎白,我們感情厚,喝不夠,不理你親愛的Sam。”
“操,有完沒完!”
我裝着笑,卻覺得有些食不知味。
楚襄肯定生氣了。盡管他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但目光卻閃爍地躲着我,沒再朝這 邊瞥過來。其實我也心虛,不敢正面看他。
把一盤他喜歡的豬舌頭挪到他前面。
他居然不吭聲。
很快,兩瓶花雕拼光,“感情深”的兩個人醉得橫七豎八。
返程是王小明開的車。
楚襄躺在後座,呼呼大睡。吉普上高速,進市區,直到停在紅太陽新村樓下,他也 沒醒,睡得死死的。
只得下車,目送車子開走。
腸子肯定打了結,不然不會這麽難受,我獨自站在單元門前,等反應過來,才發現 不知不覺竟呆呆站了好幾分鐘。沒回家,踱去紅太陽路,放眼一看,夜晚車流川流不息 ,卻早已沒有吉普的蹤跡了。
☆、7
那天以後,楚襄就再沒聯系我。
我一切正常地生活着——每天睡覺,起床,搭公交上班,招待男女老少各式各樣的 顧客,整理庫存,跟同事講笑話,吃工作餐,然後再搭公交車回家,睡覺——正常得仿 佛是一張不會變動的時刻表。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還是悄然改變的了。
比如現在我24小時開機,晚上不怕輻射,把手機放在床頭。有事沒事還不由自主地 瞄屏幕,經常出現振動幻覺。每當收到短信會猛地非常開心,點開看見廣告又覺得加倍 沮喪。生怕錯過訊息,連上班也偷偷把手機揣在懷裏。
夜班回家需要穿過濱江廣場,不知什麽時候養成一個習慣。
邊走,邊遠遠地找威廉?金烤串攤,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那個業餘賣肉串的設計總監, 希望撞見楚襄嬉皮笑臉,正買羊肉串吃……更希望他突然跳出來,笑眯眯地說:“嗨, 徐歡歡,好久不見,真巧又碰上了。”
我竟開始做起白日夢。
有一天早班下得遲,趕上交通高峰,每輛停進站的公交車都已經塞滿乘客,卻有更 多的人蜂擁而上,試圖擠進那個密不透風的罐頭。
于是我不想坐車了,轉身就走。
我慢慢地,折向濱江廣場,這時黃昏路燈乍亮,如同沿江的一排星火。雙手搭在護 欄上,眺望灰色的大江。
似乎變成習慣動作,無故又掏出手機,點開收件箱查看。裏面存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