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6)
”
“聽說廣告圈特別講究資歷,沒在4A待過就不敢談出身,真的嗎?”
“趙經理肯定不看武俠小說,名門正派一般都不是主角。”
“哈哈,楚總監真幽默。”
“在趙經理面前,不知不覺就變得會說話了。”
“希望這次貴公司競标成功,雙方合作愉快。”
“請趙經理多照顧呀。”
我幹掉了一杯紅酒。
我忽然覺得,這世界上沒一個女人不麻煩,全和徐歡歡差不多,不過徐歡歡比這個 趙經理可愛,起碼更漂亮更性感,說起話來也不陰陽怪氣。
酒宴散後,北京城華燈熠熠,忙了一整天,大家都有點疲勞,各自回酒店休息。
然而沒料到,居然在這個地方,碰見了意外——我剛剛踏進酒店大門,前臺附近便 有道綽麗人影,款款走來。
她徑直停在我面前,朝我揮揮手。
我愣了愣。
這是個挺時尚的女人,剪厚厚的齊劉海,短發微卷,連衣裙套短款風衣,挽一只皮 手袋。她含笑打量我,又揮揮手,用德語加中文笑道:“Guten abend,Schon lange nicht gesehen,楚襄,還記得我嗎?”(晚上好,好久不見)
我又愣了愣,不禁驚詫地張大嘴。
“嗨!……陸思娜!”
“太好了,你總算沒忘記我。”
“好久不見,你……發型變了,剛才差點認不出……這麽巧?!”我不太敢相信自 己眼睛,怎麽會在這兒遇見陸思娜!
“不是巧。”陸思娜嘴角一翹,倒很坦然,說,“去你房間敲門,沒人應,專程在 大堂等你的。”說着看看表:“大概等了半個多小時吧。”
“什麽?!”
“老同事久別重逢,應該請吃東西,坐一坐?”
我也看看表,晚上八點三十分。
你們知道,生活原本就面臨着很多選擇,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選項,每種選項又 都帶來不同的結果。說起陸思娜,淵源比較長。
當年畢業回國的時候,我在一家德國電子企業做翻譯,陸思娜正好是公司的計算機 程序員。那公司陽盛陰衰,陸思娜不僅相貌端正,而且性格活潑,頭上便當仁不讓頂着 “首席美女”的桂冠。
其實不關我事。
但恐怖的是,作為IT達人,她在網絡上居然認識宋敬學。
有了這層關系,不知怎麽一來二去,硬跟我混熟了。明明她辦公室出門五步左轉就 是其他翻譯組,非不用,非整天賴着我,搞得我經常連軸轉,額外工作特別多。
後來我辭職,她跟我保持聯系足足兩年。
幸虧我人品優異,道德高尚,面對誘惑不卑不亢不屈不撓,不越雷池……慢慢才沒 了聲息。據說她也跳槽去了別的城市,照道理,我們應該兩條平行線再無交集,誰知今 天居然又見面了!
我猛地想起,難怪陳小安之前說那種不三不四的話——原來她早就知道,在北京會 有女人找我。
靠!有沒有搞錯!
和陸思娜一起走出酒店,不打算乘交通工具,幾百米外的胡同裏就有家小咖啡店。
正想往裏走,她忽然拉住我,指指隔壁,說:“這家,這家好。”
隔壁是間餃子館,玻璃窗上熱氣騰騰的。
我詫異:“吃餃子?”
她嘿嘿一笑,說:“剛才騙你的,等了你三小時,沒來得及吃晚飯。”
我不動聲色。
進去找好座位,假裝閑聊,打聽道:“陸思娜,你怎麽知道我今天在北京,Kiwi告 訴你的?你跟他還有聯系嗎?”
她表情理所當然,說:“很長時間沒和宋老師聯系了,前不久遇到幾項難題,自己 解決不了,只好請教宋老師;既然如此麽……順便提起你,他說你目前開公司,仍舊單 身。”
我鎮定地翻飲料單,心裏暗暗吃驚。
Kiwi以前純粹是個混蛋宅男,沉浸在虛拟世界,沒一點點八卦細胞,怎麽跟陳小安 結婚後變成這樣,簡直有其妻必有其夫,比傳染病還厲害。
埋頭翻半天單子,招招手叫來服務員:“一罐旺仔牛奶。”
陸思娜呵呵一笑,奚落說:“楚襄,你口味從來不變呀,還跟嬰兒一樣,喜歡奶制 品。以前不是更喜歡那個什麽酸酸乳嗎?”
我若無其事:“現在不喝了。”
“什麽時候回去,明天有沒有空一起吃飯?”
“明天沒空,有個重要會議開,晚上就走了。”我抖抖眉毛,手指彈着桌面興高采 烈,“抓緊時間趕回家,還和Kiwi約了打牌。”
“打牌?什麽時開始喜歡打牌了,你以前不是純潔高雅五好新人類麽。”
“那是以前。”我強調,“別老記着以前。”
“呵呵……”她笑了笑,不知裝傻還是真傻,笑道,“倒也是,現在當老板了。不 過憑你就想和宋老師打牌?宋老師牌桌上可是神級的人物。”
“你說神就神?我還是帝級呢。”
“吹牛。”
“不信啊?現在我業餘鑽研橋牌,比如楊小燕你認識吧,美籍華人,橋牌冠軍,寫 過好幾本專着,跟咱國家幾個領導人都有交情,我還看過她的那本自傳電視片<橋牌皇 後>……”
大概見我滔滔不絕,陸思娜手掌突然在桌面上一拍。
“楚襄,你行了,別東拉西扯。”
“聊天嘛。”
“我不是找你求婚的。”
“嗨!陸思娜,你越來越會開玩笑了。”
我笑眯眯擡起頭,只見她氣勢洶洶地伸出左手,攤平在桌面。她的無名指尾端,戴 着一枚閃閃發光的白金鑽戒。
“我已經訂了婚,老公是公司Boss,又年輕又帥,也從德國留學回來,白手起家, 比你有錢。這個鑽戒專程在香港訂的,一克拉無瑕疵。”她說。
“恭喜!”
她收起左手,掰開竹筷,唰唰地開吃豬肉餃子,故意吃得津津有味,只不知道心裏 在想什麽。
“楚襄,現在你真單身嗎?”冷不丁,她又問。
“不是。”我斷然回答。
“嗯?”她看着我的眼睛,明顯稍微一怔。
“有女朋友。只不過沒結婚。”
“你就瞎掰吧,宋老師說……”
“宋老師消息準确,還是我消息準确?”我迅速出擊,反問一句。
她不吭聲,筷子插在餃子裏,動作頓半天。
然後夾起一只大餃子,蘸很多辣醬,使勁兒塞進嘴裏,邊吃邊說:“北京的酒吧比 別的地方都好,反正女、朋、友不在,等會兒去玩吧。”
“今天得早點休息,明天開會,很重要,不容有失。”
“什麽時候開始創業的啊,跟離經叛道的生活永遠說拜拜了?這樣吧,楚襄,既然 不出去玩,那等會兒回酒店,有沒有興趣跟人one night stand。”(一夜情)
“別說英語嘛,文化低,聽不懂。”
我呵呵地笑。
她咽下嘴裏的食物,無緣無故,忽然也樂了,跟我一樣呵呵笑起來,邊笑邊往盆裏 倒一點陳醋,慢悠悠掃光餃子,把竹筷擱盆沿。
“剛才我騙你的。”她說。
“什麽?”
“訂婚的事,騙你的。”她伸出左手,撸下白金鑽戒,“叮”一聲,随手抛入垃圾 桶,小小戒指立刻掉進垃圾的縫隙,找不見了。“小攤買的假貨,十塊錢。”
她又默然幾秒鐘,問:“楚襄,你是騙我的嗎?女朋友?”
我搖頭:“不是。”
“你女朋友姓什麽?”
“徐。”
“真的?”
我喝口牛奶,很嚴肅地看着她。
陸思娜忽地緘口。
空坐十分鐘,她才笑笑,說:“那行,那祝你早點結婚啊。到時候別忘了通知我, 酒宴上的牛奶算我的,權當賀禮。”
“你真客氣,多謝啊。”
我們起身出館子,走到路邊。我替陸思娜攔了一輛車,她款款地坐進去了,門将關 未關的剎那,轉頭朝我一笑。
“再見。”
尾燈一跳,出租車揚長而去。我手插兜裏,遙遙望着首都不息的車流,和那流光溢 彩的繁華之夜。
第二天的會議十分穩當。
其實正式提案不過兩小時左右,公司準備得相當充分,主幹延展深入、枝葉細節飽 滿,基本節奏都在掌握之中。
市場……對手……SWOT……
路線……創意……傳播……
AIDI模型……營銷……策略……
定律……法則……政府公關……
進行得幹淨利落、順理成章,很漂亮。
對方老總剛入座的時候,表情陰沉,仿佛跟我們有血海深仇,漸漸臉就松弛下來, 雖沒明确表态,但眼睛裏閃動着某種意味深長的東西。闡述和提問很快全做完了,對方 老總不發表意見,只淡淡暗示他們企業的光輝發展史,自吹自擂好一陣子。
我覺得,這是不是說明“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此時無聲勝有聲”?
中午握手散會,我打開手機。
“叮叮”彈出好幾條短信,顯示“未接來電11個”。
所有的未接來電竟全是以0571開頭的固話——0571是什麽地方?我想了想,正打算 回撥過去,那陌生固話又急匆匆地打進來了。
“襄哥。”
“伊麗莎白?”我很意外。
“襄哥——Sam死了。”
“什麽?”
“Sam死了——”一陣幹巴巴的嚎啕哭聲。
☆、3
古羅馬皇帝瑪克斯?奧勒留,在《沉思錄》裏經常談到死。
他說:“列舉一下那些頑健而長壽的人們,他們比起短命而死的人們又好了多少呢 ?從任何方面看,壽命之長短其差異是很小的。時間在你後面張着大嘴,向前展望,又 是一個無窮的永恒。在這永恒之內,只活三天的嬰孩的壽命和長達三世紀的一個Nestor 的壽命是一樣的。”(Nestor,特洛伊戰争中最年長的領袖)
0571的區號,是杭州地區。
離降落到杭州蕭山機場,還差一個小時。
從機艙往外望,白雲仿佛魚的鱗片,層層疊疊,連綿不絕。
喝了口滾燙的咖啡,《沉思錄》裏關于死亡的句子,像雨點一樣不斷地落下來。直 到現在,我還沒從震驚中醒過神,有點發懵。
Sam是個職業攝影師,從認識他開始,時不時就見他出發去外地采風,西藏、新疆、 滇南、川西、尼泊爾、柬埔寨……攝影師喜歡的地方都在他的計劃之內。
這次去的是徽杭古道,以及浙皖交界處的清涼峰。
“華東黃杉,華東黃杉你知道嗎?”
“不知道。”
“操,你這種海龜,就是被幾句洋話給弄傻了。”Sam板着臉,抄起一本很厚的植物 圖鑒,“嘩嘩”一陣亂翻,遞給我。
“這不就是黃山迎客松嗎?綠綠的,枝丫往一邊倒。”
“你給我滾!一個是杉,一個是松!華東黃杉歷年被砍伐得太多,又很難懷孕,更 新率極低,現在安徽境內只有黃山雲谷寺附近有一兩株,瀕臨絕種。不過清涼峰發現了 成片的幾十株,很有科學意義。”
“嗨,Sam,原來你是植物學家,樹也會懷孕嗎?”
“就你會找語病。”
“不會只去拍幾棵樹吧?那多無聊啊。”
“不是,清涼峰那片是自然保護區,最高海拔1700多米,生态很完整,具體你自己 谷歌,回來給你看片。”他從褲兜裏掏一包哈德門,抖出一支,叼在嘴裏。
“伊麗莎白也去嗎?”
“操。”他狠吸口煙。
“Sam,說真的。”我嘿嘿一笑,故意吊兒郎當,逗他,“把伊麗莎白也帶去嘛,男 女搭配,幹活不累,你們正好培養感情。”
“丫有完沒完!”他朝我不耐煩地擺臉色。
那是從喜鵲山森林公園回來的第二天,心情不好,百無聊賴,去秋林別墅騙吃騙喝 。正巧Sam買了去杭州的火車票,興致勃勃給我看清涼峰登頂路線圖,聊了好幾小時,扯 了一堆廢話。
後來公司事忙,就再沒聯系。
直到雙休日開完碰頭會,從公司出來,順道又去了一趟秋林別墅,才發現Sam不知什 麽時候已出發了,伊麗莎白滿懷不高興,守在工作室裏。
“襄哥,Sam說話不算話。”
“怎麽了?”
“以前答應要帶我去采風,結果這次去清涼峰,他又一個人走了!”伊麗莎白很委 屈,拉拉吊帶衫,拉拉超短裙,粘假睫毛的眼睛拼命亂眨,擺出瑪麗蓮夢露般動人的表 情。
我笑得妙不可言。
Sam不算工作狂,卻對攝影有種偏執的熱愛。
就像《百萬美元寶貝》的女拳擊手,又像《光榮之路》的黑人籃球隊,總之走的是 勵志電影路線,披荊斬棘,矢志不渝,一輩子就吊在攝影這棵樹上。
我懷疑他是不是充滿了熱忱的夢想,希望有朝一日能加入馬格南圖片社。
他對自然地理和人文環境之類,特別鐘情,每年都給《National Geography》投稿 一兩次,但從來不提,不知道究竟有沒有成功過。
這世道其實充滿了荒謬和勢利,輿論對成功人士飽含激情,認為“人患志之不立, 亦何憂令名不彰邪?”;但對無名小卒,所謂的“志”馬上就變成了不識時務的笑話。
所以我對Sam有點佩服。
剛回國在德企的時候,人人都認為,翻譯是個體面的金飯碗:高檔寫字樓,穿西裝 打領帶,社會聲譽好,整天趾高氣揚,怎麽看怎麽中産階級。只有我自己搞不清楚,為 什麽經常暗暗沮喪。
那陣子Sam已經混了一段時間攝影圈,很不得志,勉強糊口,一事無成。明明是個反 面教材,我卻跟在他屁股後面辭職了。
報告批下來那天,請Sam去館子喝酒。
他灌一杯冰啤,嘟嘟哝哝:“操,本來以為總算認識了個白領,轉眼又變成游民。 ”
“不要這麽說嘛。”我笑眯眯,“以後還要請王哥多關照。”
他喝酒,沉着臉不吭聲。
從此我開始攬活兒,做平面設計,素材不喜歡用圖庫,Sam的作品占了大頭。從不提 錢,我主動送分成過去,他一把抓起,直接就塞進褲兜了,沒跟我計較過多少。
飛機在嘈雜中降落。
出了蕭山機場,我立即打車前往杭州長途汽車西站,買了張去臨安的車票。Sam的親 屬已經趕去處理相關事宜,一行人昨天剛從清涼峰鎮轉移到臨安市區,暫住一家小賓館 。
按圖索骥,我敲開301房間。
門剛剛開條縫,很大的煙味就直沖出來,仿佛裏面着了火。
開門的是個穿皮夾克的精瘦高個子,兩眼布滿紅絲,膚色灰暗,一臉疲憊,見是我 ,點頭打招呼,又伸手拍拍我肩膀,客氣地笑笑,說:“哦——楚襄,多謝你趕過來。 ”
Sam的大表哥,曾見過兩次,我叫他老陳。
标間裏只有老陳一個人,被子沒疊,皺成一團,空床散着幾只包和雜物。
大概察覺到屋裏煙味太重,老陳随手扳起窗扣開窗透風,臉朝戶外,對新鮮空氣深 深地吸,又緩緩呼出,像給肺換氣,又像長長一聲嘆息。
然後順手拿根煙,又點燃吸起來。
“要煙嗎?”把香煙殼遞給我示意。
我搖頭。
“明天的車回去。”老陳猛抽一口,沉吟片刻,忽然苦笑,說,“姨媽吃不消,躺 在醫院裏,回去以後不知道怎麽辦。”
“有要幫忙的地方盡管說。”
他點點頭,沉默,繼續吞雲吐霧抽着煙。
“節哀順變。”見狀我嘀咕似的,嘴邊溜了個詞,有些想好的話也梗住了。
老陳又苦笑。
半晌噴出一片青色煙霧,在煙霧籠罩下,聲調蒼白地開口:“小明今年30歲。”說 完這半句話,頓了很長時間,像在心裏預先組織後面的漢語語法:“——虛歲31,姨媽 老催他結婚,他不肯,賺了一點錢就用來買設備,到處跑,說是單身主義者。”
“他爸爸很早去世了,自己學校畢業之後幾年沒工作,在外面游蕩,想做專職攝影 師。好不容易找了點關系,開攝影工作室,才穩定下來……”
空氣像膠水似的粘稠,老陳下意識彈彈煙灰,才發現一支煙燒到了濾嘴。于是把香 煙頭揿進缸裏,扭成奇怪的形狀。
我不說話,聽他慢慢回憶,誰知,話題忽然又跳躍。“電話剛打給我的時候,沒說 清,只講出事故,淩晨4點多啊,什麽樣的事故值得淩晨4點多吵人?我一聽就知道,壞 了。”
老陳搖搖頭。不知道是為了安慰我,還是安慰他自己,又澀澀地笑笑。
“聽說,五個人上山,三男兩女,天正好有雨,起霧,他們合計了一下,覺得有雨 有霧拍照更好……倒真順利登了頂……下撤的時候找不到方向,小明跟另外兩個男的合 夥探路,不知怎麽走散了。其餘四個人找到路下山,到檢查站報警。”
聲音陡然變得嘶啞起來。
我仰面朝天,很傻的明知故問了一句:“……沒搜救成功嗎?”
老陳“嘿”一聲,說:“武警和當地村民都冒雨去找,連續30多個鐘頭,找到的時 候人已經在山谷裏,那個山谷30多米深……”
“楚襄你跟小明是哥們兒,你說,他值不值?”
“……”
我囫囵抹把臉,不吱聲。
“對了。”他驟然停頓,轉頭問我,“吃飯了嗎?”
“沒事,不吃了。”
老陳又點燃一根煙,默默地抽着。過了會兒,說:“飯總要吃的。”
這時房間虛掩的門被推開,一位不認識的長輩探進來,原本準備和老陳說話,猛地 看見我,微張嘴,愣了愣。
“舅媽。”老陳介紹,“這是小明的朋友,來幫忙的。”
話沒講完,舅媽已經連續點頭,用力抓住我手,嘴裏用點頭的頻率使勁說“謝謝, 謝謝”。
“舅媽,節哀。”我腦子很空地說了句套話。
老陳和舅媽開始談殡儀館、公墓、道場的事,我不想聽下去,只好打斷他們,問道 :“對了,伊麗莎白在隔壁房間嗎?”
“誰?”
“小明的助手,那個女的。”
“在隔壁睡覺吧。”老陳仿佛習慣成自然,硬沖我笑笑,“她也兩天沒吃飯了,哭 得那叫一個慘,眼看就瘦了一整圈。楚襄,她是小明的女朋友?”
“……嗯。”我想了想,點點頭。
“要不先去吃飯吧。”老陳的思維又回轉過來,“走走走,吃飯。”揮揮手,打開 房間門,又敲開隔壁房間。
那房裏擠着四人,或站或坐,個個神情沉重;有張床被子鼓鼓的,顯然蒙頭裹着人 ,可能是伊麗莎白。
手插兜裏,我站在空蕩蕩的賓館走廊,悄悄望了一眼。
百般滋味,感到無所适從。
Sam的遺體運回本市的當天,就送進殡儀館舉行追悼會。
告別廳不算大,門口挂一幅挽聯,字跡草草,懸滿紙花,匾額卻是個電子顯示牌, 一行紅字來回滾動:王小明同志告別儀式。
Sam穿一套他生前從來不穿的黑色西裝,已經化好妝,掩掉頭面的些許傷痕,黃白菊 簇擁中,安詳地躺在玻璃棺裏。
主持人拿張作業簿撕下來的練習紙,嚴肅沉痛地念悼詞。
“王小明同志,生前是一位成功的攝影家……”
哀樂齊奏,啜泣聲起。
忽然家屬群中有個老年婦女支持不住,癱倒在地:“飛來橫禍啊——小明是我看大 的啊——小時候多皮——生病都是我帶去醫院的啊——”
“小明,小明——”
哭號觸發了情緒,越來越多人開始放聲大哭。伊麗莎白登時滾在玻璃棺旁邊嚎叫。
“Sam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周圍還鎮定的親屬趕緊圍上去,分工合作,勸的勸,拉的拉,亂成一團。主持人見 勢不對,悼詞也不念了,指揮大家把人扶出,好按時進行下一項步驟。
我低頭,默默往告別廳外走。
跨出那個門檻才發現,原來宋敬學和陳小安也在,兩人站在外圍,胸前各自別朵小 白紙花。陳小安的眼淚正簌簌往下淌。
宋敬學拍拍我的背。
“嗨,Kiwi,你們怎麽來了?”我有點意外。
“Sam的家人給電子郵件裏每個地址都發了封訃告,以前Sam給我們拍婚紗照,估計 地址沒删,我收到信就和小安過來送一程。”
“哦……”
宋敬學又拍拍我的背。
“活人為大,多勸勸阿姨。”他說。
我點點頭。
“楚襄,追悼會還沒結束,你去哪兒?”陳小安擦着眼淚問。
“出去走走。”
“你別太傷心啊。”
這女人可真搞笑,自己哭得稀裏嘩啦,反而叫我別太傷心。
我毫無目的地一路晃到殡儀館公園。
公園中心亭子旁邊,塑着仙鶴,幾株粉紅的月季開得很旺,背後則是一片松柏。
兩個不知事的小女孩手臂別黑紗,挺高興地玩來玩去,看護她們的長輩則提滿滿一 包香燭紙錢,嚴肅地坐在石凳上。
眼睛裏罩起一層水霧,我仰面吸口氣。
Sam相機裏的照片我看過了,清涼峰千岩競秀,萬壑争流,奇峰怪石,雲蒸霞蔚。
“王小明同志,生前是一位成功的攝影家……”
殡儀館主持人根本不知道王小明是誰,悼詞念得一本正經煞有介事。
其實,很難判斷王小明同志是否真正成功過,不過我覺得,他肯定從來不曾失敗。
蹲在臺階上,悶頭不吭聲。
每個人當初來到這個世界,并不經過自己同意;等離開這個世界,同樣也不經過自 己的同意——《沉思錄》裏說,“按照自然之道去排遣這短暫的時間吧,漂漂亮亮地走 向這旅途盡頭,像一顆橄榄爛熟落地一般,贊美那在底下承托着的大地,感激那令它滋 長的萬物。”
有人走了過來。
擡眼一張,竟是個女人。穿修長的黑色牛仔褲,黑色外套,胸前扣縫繞了朵白紙花 。
我詫異地瞪着她,趕緊抹把臉。
她也朝我看看,抿緊嘴唇,忽然微微笑了一笑。
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