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1
遠遠就看到,楚襄穿着件皺巴巴的黑條紋襯衫,頭發用橡皮筋紮了南瓜蒂似的一小 撮,獨個兒席地坐在公園中心亭的臺階上。
他不知道在想什麽,胳膊肘支着腿,仰面一動不動坐了十分鐘,忽然又垂下腦袋, 讓手掌掩住臉孔,我想,大概在哭了。
從沒見過他傷心的樣子,我悄悄咽口唾沫。
四下一望,公園很清靜,附近只有兩個三四歲的小女孩正追追鬧鬧,圍着仙鶴雕塑 玩。猶豫片刻,朝楚襄慢慢地走過去。
相距四五步遠的時候,他也發現了我,顯然他有點措手不及,露出很吃驚的表情, 下意識猛一揩臉,裝出鎮定自若的樣子。
其實他的兩只黑眼圈腫兮兮的,臉拉得十分長,綜合起來,像個故作勇敢的小男孩 。
他瞅我一眼,不說話。
沉默。
我抿緊嘴唇,心裏感覺又甜又酸,不知該用哪種表情才合适,只好笑了笑,然後也 假裝鎮定,把大拇指□牛仔褲緊繃的褲兜,稍稍踮起腳尖,晃了兩下,語氣很平常、很 沒起伏地打招呼:“楚襄,你好。”
“從北京趕回來的嗎?”
“嗯。”
“……”
一時沒詞了,于是再沉默。公園的卵石小徑曲曲折折,從腳底延伸到亭子,楚襄的 屁股底下,再從亭子另一端穿到仙鶴雕塑附近,我用眼神走了一遍,最後看自己腳尖。
不習慣楚襄沉默寡言的樣子。心髒像毛巾似的擰了起來。
想起剛才在告別廳的事情——
剛才我趕到殡儀館,追悼會剛好已經結束,告別廳裏人群散得七七八八。剩下的幾 個聚成一個圈,伊麗莎白蜷腿拖在地上,手扒住玻璃棺“嗷嗷”哭叫,披頭散發,歇斯 底裏,任由怎麽拉,拉不動。
穿制服的工作人員以為我是家屬,滿臉嚴肅對我說:“你們這樣不行!想想辦法趕 緊把她扶走,時間排得緊,後面還有別人等着用7號廳呢,這樣我們工作怎麽做?”
說着一指門楣,電子顯示牌滾動:趙巧妹同志告別儀式。
再轉頭一看,有個中年男人捧幅老太太遺像,狠狠瞪着我。
我仔細研究着鞋面的灰塵,半晌,擡頭扯起嘴角,朝楚襄迅速笑笑,沒話找話地解 釋:“陳小安打電話告訴我的……太意外了,怎麽突然出這種事故,乍一聽還以為小安 開玩笑呢……剛才看見伊麗莎白,你,你幫我勸勸她,自己也不要太難過了。”
“好的,謝謝。”
“沒什麽。”我嘟囔一句,同時數着自己的呼吸,數到十,餘光瞥去,楚襄仍舊悶 頭呆坐,看起來今天他不打算搭理我了。
我又讷讷地問:“等下有什麽安排嗎?”
“等下?……等下他們送Sam去陵園,晚上辦喪宴。”
“那你們忙,我,我不打擾……我先走了。”
楚襄不聲不響溜我一眼,幾秒鐘後終于站起來,聲音淡淡地說:“徐歡歡你等一下 ,這裏交通不方便,轉公交車得好幾趟,叫Kiwi開車送我們,反正我也要走了。”
“你不去陵園嗎?”
“親屬才去。”
“那……”發了個短促的音節,發現楚襄已經去找宋敬學了,只扔給我一道茕茕的 背影。怔了怔,站在原地,感覺嘴裏苦絲絲的。
毫無疑問,楚襄的态度半點都不熱情,甚至可以說,很冷淡。他心情不好,我當然 明白但腦子裏不由自主冒出個念頭,懷疑他是不是也因為,不太高興看見我。大概,懶 得應付我;大概,他已經徹底被我搞煩掉了……
心中不由惶惶。
可想想看,柏林牆是我自己親手砌起來的啊,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我們一行四人走去停車場。
宋敬學的車子是輛藍色雷克薩斯,陳小安坐副駕室,我和楚襄便各自占據後排的兩 端,正襟危坐,中間空得可以再搭一人。
路上氣氛出乎意料的差,居然無人開口聊天。陳小安點開音響,調到某個FM頻道, 正好男女主持人講着無聊又不應景的笑話,每講一段,就“咯咯咯”傻笑一陣。
我坐立不安。
幸虧車速挺快,眨眼間駛進市區,徑直拐到景園公寓大門口。宋敬學熟門熟路,把 車停在保安亭旁邊,拉掉安全帶,扭轉身體沖着楚襄,好聲好氣地說:“行了,想開點 ,人死不能複生,回家睡一覺休息休息,啊。”
楚襄不吭氣。
宋敬學又說:“改天請你吃飯,宗元會所的蘇州菜怎麽樣?”
楚襄還是不吭氣。
陳小安看看手表,小聲提醒老公:“阿學,剛才4S店打電話過來,叫我們下午1點前 送車去保養。”
“下午1點?——有沒有搞錯,現在已經快1點了,還差15分鐘。”
“趕一趕還來得及。”陳小安扭頭對我微笑,說,“歡歡,不好意思哦,要麻煩你 搭公交車回紅太陽新村了,我們早幾天跟熟悉的技師預約好的,不好遲到。”
我正聽着,這時趕緊答應:“沒事沒事,麻煩你們。”
跟楚襄一人開一邊門,各自下車。
雷克薩斯火燒屁股般“哧”地揚長而去,留下我和楚襄兩個,杵在小區門口,像拍 言情電視劇,春日下某個惆悵的定格的瞬間,接下來就是分手。
很明顯,楚襄瞥我一眼,又把目光飄開了。
我口幹舌燥,心裏沉甸甸的,想來想去,覺得今天還是不要再給他火上澆油了。剛 準備告辭,誰知他突然截住我的話頭,語氣可有可無地說:“徐歡歡,要不要去我家坐 坐。”
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看着我,問道:“你有其它事情嗎?”
“沒,沒!”
“那走吧。”
聲音低,不大聽得出是不是很熱情,但毋庸置疑這是個機會,雖然尴尬,放過可惜 。我連忙剝掉臉皮,縮頭縮腦、蹑手蹑腳地跟在他後面,心跳頻率亂得幾乎像做賊。
這景園公寓建于90年代後期,樓房不新不舊,周邊配套齊全,是成熟的住宅小區, 離紅太陽新村四五站路遠。當初租房時曾跟中介一道來考察過。想不到楚襄竟住這兒。
他住在6幢3樓,是一套兩室兩廳的房子,估計七八十平米。裝修我說不上風格,總 之相當舒适的那種:木地板光亮如新,客廳擺着一大一小兩張沙發,很好的液晶電視與 音響,還有大書架和樹盆景。居然收拾得很整齊,只是桌面撲着少許灰塵。
是的,他去北京了,估計沒來得及打掃。
我一陣不是滋味。
楚襄找出雙棉布拖鞋遞給我。鞋子肯定是他穿過的,有點舊,有點大。
“喝茶嗎?”
“謝謝。”
他很有主人樣地鑽進廚房,立刻傳來“嘩嘩”的水聲。我假裝看盆景,偷偷張望, 他插一個小電壺煮水,沖洗兩只玻璃杯,料理臺上隐約還擱着只茶葉大罐子。
沒多久就搞定出來了,我趕緊扭頭,很感興趣地用手摸摸樹樁。
“這是什麽樹?樹幹這麽壯,養了好多年吧?”
“雀梅,五六年了。”
“挺好看。”
“放養的,從來不拗造型。”他遞茶給我,忽然笑笑,不經意間就露出一絲鬼頭鬼 腦的神采。
我心中乍然一寬,又莫名一喜。
正揣摩,聽見他問道:“上次幫你種的花長出來了嗎?”
“嗯?”我支支吾吾地說,“沒長,還沒長。”
“一根都沒長?”
“其實發了兩個芽頭,後來不知怎麽回事,黃掉了。可能以後還會長吧。”
“……”
他喝茶,很挫敗的樣子。
電光石火之間,我微妙地感覺到,情況似乎沒想象中那麽壞,楚襄似乎仍對我不錯 !我情不自禁也笑笑,仿佛看見了穿透陰雲的太陽光。
“坐。”
“噢。”
我和他筆挺地分別坐進兩張沙發,除了身邊沒翻譯,就像中央領導會見外國元首。
呆了片刻,鼓起勇氣,我問:“楚襄,你什麽時候回北京啊?”
“回北京?”
“嗯,你……你這次走之前,通知我一聲,我請你吃飯。你在北京,是不是公司給 租房子住的?要待多久啊,以後還回來嗎?”
他一聽“咕咚”吞了口茶,神情非常古怪,好像被燙住了。忽把目光移到我臉上, 又頓了頓,遲疑一會兒,才失聲問:“你怎麽知道我去北京,陳小安告訴你的?”
我登時想起那天追機場的事,覺得挺糗挺沒面子,含含糊糊“嗯”一聲,立即轉移 話題,幹笑道:“呵呵,現在好多人都喜歡去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發展,北京好嗎?”
“挺好的。”
“那你不準備回來啦?”又試探一句,表情若無其事地等下文。
然而楚襄半天不說話。
這八成算默認了,我心裏越來越緊張。
終于,聽見他說:“看公司安排吧,可能回來,也可能不回來。過幾天這邊開個會 ,還要再商量商量,看着辦,有些事情還沒決定。”
“這樣啊……”
我嘴唇蠕動,喃喃一句,有點慶幸也有點失望,暗暗盼他想辦法留下來,但一開口 ,卻變成了:“楚襄,你吃中飯了嗎?”
“不吃了。”
“中飯也不吃?”
“懶得下樓。”
“怎麽這麽懶呢?我給你買份吃的,打包上來。附近有什麽店?”我自告奮勇,脫 口而出。
楚襄把頭一歪,深深地看我一眼。
我很鎮定。
心想別的不提,跟楚襄認識這麽長時間,也算朋友,有交情,今天王小明下葬,無 論如何安撫安撫他,買次中飯應該的。
“想吃什麽?”
他擱起腿,裝腔作勢思考片刻,忽然把手中茶杯一放,站起身去廚房拿了只塑料飯 盒,塞到我手裏。
“拜托你買碗蔥油拌面。”
“好的。”
不是什麽很貴的東西,我取走飯盒,老老實實地換鞋準備下樓。
“等一下。”他把住門框,氣勢如虎地攔住我。
“啊?”
“徐歡歡,你知道蔥油拌面怎麽買嗎?”
“……”
“跟你講,下樓之後往右轉,一直向前有排車庫,背後是店面,小吃店起碼五六家 ,所以你得找一找——其中一家店的門口種了棵白玉蘭,但那家店不行;白玉蘭右手邊 第二家,才有好的蔥油拌面,澆芝麻油,不澆泔水油。”
我一聽差點暈倒,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三塊錢的面條還啰嗦一大堆。
跑下樓,心中卻不知不覺竊喜,挺高興。
楚襄終于又像楚襄了。
我覺得我這人蠻搞笑的,一會兒嫌楚襄太活寶,太鬧騰;但等他嚴肅起來,又心慌 意亂的不行,只想求他笑一笑。所以說,再次确認了,其實他沒毛病,有毛病的人是我 ,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把他的好心當作驢肝肺。
我很快找到沿街店面,發現種白玉蘭的小吃店門面很大,招牌很亮,窗明幾淨;右 手邊第二家卻顯得黑咕隆咚,連店名都沒。
毫不遲疑,聽楚襄的話,走進指定店面。
這時接近下午2點,顧客不多,進門便看見老板慢條斯理擦桌子。
這老板四十來歲,胖乎乎面相挺和氣,系着圍裙,印有四個墨綠大字——豬頭小吃 。
我忍不住發笑,又樂又窘地把飯盒遞出去:“一碗蔥油拌面打包。”
老板接過飯盒,仔細看我一眼。
沒等幾分鐘,熱騰騰的蔥油拌面就出爐了,果然澆芝麻油,滿室生香。探頭望去, 見面條均勻撒着香蔥,油滑發亮,老板正耐心往面條上碼鹵肉,一片片堆得整整齊齊, 眨眼覆滿面條,滿得幾乎扣不起蓋子。
我吓了一跳,詫異說:“老板,弄錯了吧?”
“沒弄錯。”
“要蔥油拌面。不加料那種。”
老板笑眯眯:“本店特色,鹵豬耳朵、鹵豬鼻子、鹵豬舌,免費贈送。”
難怪叫“豬頭小吃”!
我有些糊塗,摸不着頭腦——原來楚襄選這家店,買三塊五的面,還加送十三塊五 的肉——這等好事?不會是騙子吧,出門就喊賠雙倍錢。
“老板,你家的面,免費料這麽足啊,不虧嗎?”
“別人是不送的。”
“什麽?”
老板笑眯眯瞧着我,像打量自家的兒媳婦,把我弄得心裏發毛。他理所當然地說: “你是襄哥的女朋友吧,頭回光顧,自然要表示一下。”
我張大嘴,下巴掉到地上了。
半晌,結巴地問:“……你怎麽知道我認識楚襄?”
“老顧客啊。”老板伸出一只手,笑得相當和藹,說,“這家店開了五年,襄哥就 吃了五年的蔥油拌面。看這只飯盒就知道,襄哥的飯盒難道我還不認得?”
我不禁瞄一眼,很普通的塑料飯盒,用久了,蓋子表面的印花褪成淺淺斑點。
老板指着花斑向我說明:“原本是兩只蘑菇。”
“您記性真好。”
“哪裏。”
老板還在不慌不忙往面條的縫隙塞鹵豬耳朵,我有點不好意思,說:“肉太多了, 吃不完的,要不然付錢吧,鹵肉怎麽賣,多少錢一斤?”
見我摸錢,老板面容一肅,明顯有點不高興。
把錢團手心,我進退不得,想半天,覺得白拿人家東西總歸不好,便瞎解釋:“我 跟楚襄是同事。”
“哦,辦公室戀情。”
“不是不是……”
老板朝我加意看一眼,心領神會,說:“第一次看襄哥帶女人回家,不是女朋友又 是什麽,再來,這個飯盒在你手裏,還會弄錯嗎?”
這邏輯不對勁,我瞪大眼睛脫口問:“飯盒怎麽了……難道你們有暗號?”
“暗號?不需要暗號,事情明擺着嘛!譬如古代的欽差出門辦事,都會帶把尚方寶 劍,那是身份的象征;有了尚方寶劍,不是欽差也是欽差。”
我吐血,張口結舌徹底無語了。
老板把飯盒擠得滿滿當當,“嗒嗒”兩聲,扣起蓋子,文绉绉地說:“小姐,你跟 襄哥郎才女貌,很般配,祝你們喜結連理,早生貴子。”
“……”
老板指着圍裙“豬頭小吃”四個字,極欣慰地說:“這個店名當年還是聽了襄哥的 建議給改的,果然改名之後回頭客猛增,生意興旺了兩倍。當時我就說,怎麽謝謝襄哥 呢?就請他女朋友吃一頓豬頭吧,五年了啊,心願了了。”
我扭頭就走。
“喂,小姐!你還沒付面錢,三塊五!”
捧着飯盒回楚襄家,我心裏暗暗發愁,不知道應該怎麽解釋。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都結交了一批什麽人啊?但不免又偷偷欣喜——楚襄從沒 帶別的女人回家,至少沒帶別的女人吃過蔥油拌面——那是不是說明,我仍舊算比較特 別的一個。
我的邏輯也開始夾雜不清了。
胡思亂想一路,回去後發現,楚襄仰面倒在沙發裏,臉上沒有笑,滿臉陰雲的樣子 。仿佛強風吹散霧氣,瞬間把我亂七八糟的想頭都給滅了。
輕輕放飯盒在桌上,讷讷看着他,說:“蔥油拌面買回來了。”
“謝謝。”
“不客氣……那你趁熱吃吧。”我随口問,“晚上什麽時候去喪宴?”
“晚上不去了,看一群人吃吃喝喝,心裏就煩。”他嘀咕,擺出不痛快的表情。
我不禁笑笑。
想起以前爺爺去世的時候,确實,賓客們在喪宴上大吃大喝、談笑風生,說是八十 而喪算喜事,但親人去世,怎麽能算喜事呢?
盤算着想再安慰幾句,誰知剛剛動嘴唇,見楚襄打了個呵欠。
我把話全吞了進去,很賢惠地問:“累了嗎?”
“有點。”
“吃完面條就休息吧,我先回家了。”
楚襄沒挽留,只想了想,說:“徐歡歡,有個東西給你。”說着欠欠身,随手拉開 茶幾的小抽屜,取出一個黑色小方塊。
“優盤。”他淡淡解釋,“喜鵲山森林公園的照片,Sam拍的。”
“哦……”
一時默然。
出門走下半層樓梯,鬼使神差地轉頭瞥去,發現楚襄還站在門口注視着我。
胸口不禁一陣發熱,我停下腳步,期期艾艾地拜托道:“楚襄,你去北京之前,告 訴我一聲,好嗎?”
他的表情高深莫測,半晌,點點頭。
☆、2
我怏怏不樂地離開景園公寓。
這時想想看,認識楚襄并不算太久,從去年夏天到現在,滿打滿算不到四個季節。 然而回頭歸納一下,卻又吃驚地發現,這四個季節發生了相當多的事情:跟吳誠分手、 被春宜辭退、回老家、又返回來做新的工作……
在這一團亂麻裏,不知不覺間,楚襄竟俨然已是生活裏最清晰的一條線索。
街邊正好有家沖印店。
我走進去,向店員小姐借了臺電腦,浏覽優盤的照片。
優盤裏頭裝着一大堆雜亂無章的jpg文件,大部分是各種各樣的風景照。我一張一張 地查看,把楚襄的單人照挑出來裝進“新建文件夾”。
這些照片基本都是抓拍的。
不像有些人一拍照就沒靈氣,楚襄挺上照,有幾張甚至比現實中更英俊,五官優美 而不柔媚,氣質雄勁而無棱角,剛柔并濟,神采飛揚。簡單來說,比普通的男人更漂亮 ,卻比漂亮男人更像個男人。
我幾乎看傻了。
怔怔翻到最後,還發現一張合影,我豎着剪刀手依偎在他懷裏,很幸福的樣子。
嘴角不禁噙起笑意,但不知為什麽,又有種黯然像漲潮一樣,把歡欣的心情一點一 點覆蓋,最終全部淹沒。
突然發現,沖印店的背景音樂正播放劉若英,那首脍炙人口的《很愛很愛你》:“ 看着她走向你,那幅畫面多美麗,如果我會哭泣也是因為歡喜,地球上,兩個人,能相 遇不容易……”
剛唱完,《後來》接踵而至:“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去, 消失在人海。後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後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再……”
我竟聽得眼眶發潮。
見我長時間不表态,店員小姐以為我舉棋不定,便微笑着走過來,熱情介紹道:“ 這個月本店店慶,沖印超過25張九五折,超過40張打九折;另外加送個性貼紙,可以選 十種不同的邊框背景,效果比外面大頭貼好多了。很劃算哦。”
我一聽,數了數“新建文件夾”,裏頭有18張照片。
“只印18張。”
“不好意思,18張沒贈品的。”店員小姐順口拒絕,又探頭張張屏幕,正巧看見楚 襄的照片,登時驚呼,“哇,你男朋友好帥啊!”眼睛裏冒出一大串紅心心,奔回櫃臺 ,掏出貼紙樣品,晃來晃去激動推薦:“這麽帥,印下來絕對好看!可以粘手機PSP什麽 ,随身帶!”
“我只要18張。”
“嗯……多來幾張嘛,貼紙零賣還要10塊錢呢。”
“不了。”
“有些風景照沖出來也好看的,再說這麽帥的男朋友沒貼紙,實在太可惜了。”
“不了,謝謝。”
店員小姐明顯露出左右為難的表情,仿佛比我還痛苦,掙紮半分鐘,呼口氣下定決 心,擺手說:“算了算了,18張也送貼紙,大酬賓。再給你插個隊,過半小時取噢。”
十分殷勤地咔咔點了幾下鼠标,不由分說把照片全拷過去了。
機器立即發出輕微響動。
我雖然沒出聲,暗中已經暈了,楚襄人緣果然不是蓋的,印個照片居然都能占便宜 。
很快照片與貼紙新鮮出爐,店員小姐開心地捧在手裏,美滋滋看了好幾遍,又珍而 重之藏進紙袋,交給我。陡然提醒一句:“小姐,貼紙可以粘在手機背面哦。”
我一時失語。
等反應過來,已經無厘頭地答了句:“知道了,謝謝。”
蕩回紅太陽新村,沒心情做別的事,只趴床上,翻來覆去看照片。
家裏本來有只金屬相架,嵌着呂雪的漢服單人照——以前小妞兒心血來潮,去攝影 工作室拍的,因為十分古典飄逸,她自戀地連照片帶相架送我一套。
這時,想都沒想,把漢服呂雪拆下來,裝進我跟楚襄的合影。
端詳半天,莫名覺得讪讪的。
于是又取出合影,找了張楚襄笑眯眯的單人照放進去了。顯然心理作用,我覺得, 這個相架往櫃上一擱,有點像鎮宅之寶。
之後日子又像平常一樣,不緊不慢地循環起來,天天上班、下班、吃飯、睡覺,我 仍舊把手機揣在懷裏,不離身,期冀楚襄的消息。
可楚襄再一次音信全無。
過了三天,倒是耐不住給他打過一個電話,鈴響七八聲,他慢悠悠地接起來,用分 辨不出态度和情緒的語氣,說:“嗨,徐歡歡,我馬上要開個會,有事嗎?”
趕緊挂掉了。
出于某種說不清楚的理由,我也再沒給他打電話。
接下來整整半個月,一片空白。
我寬慰自己——雖然真空期比較憋悶,但不算太糟糕,至少說明他沒去北京。
而且,就在最郁悶最沮喪的時候,另外一件大出意料的事蹦了出來,把我的注意力 轉移過去三分之一。這事情說出來,大概誰都不信,比夏天掉冰雹還要恐怖。
那天下早班,剛剛踏出旗艦店,被某個不明人士堵個正着。
不明人士背後襲擊,大咧咧一把摟住我胳膊,嬌滴滴打招呼:“歡歡——”
我被她吓了一大跳,急忙轉身瞪着她:“呂雪?!”
呂雪嘿嘿笑。
一段時間沒有見,小妞兒越來越漂亮了。今天穿淡煙灰長款T恤,白色襯衫外套,配 着黑絲襪和高跟鞋,顯得既純真,又性感。大眼睛還閃啊閃的,仔細看,臉上的光彩就 快超過太陽光了。
我的第六感向來敏銳,馬上覺得,情況有異,不禁驚詫說:“喲!稀客!今天怎麽 有空找我,還這麽開心,中了彩票準備分錢呀?”
她歡天喜地:“歡歡,我辭職了。”
我一聽哭笑不得,辭職不算好事吧,怎麽值得這麽開心。
“什麽時候辭的呀?”
“昨天。”
“春宜‘Dolce & Gabbana’專櫃待遇不錯啊,為什麽辭職?你不是還想釣個有錢人 ……難道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不是啦。”
小妞兒搖搖我手臂,笑嘻嘻撒嬌,臉上像朵櫻花開了。
正疑惑,冷不丁她冒出一句話:“歡歡,跟你說,我快結婚了。”
我險些摔在地上。“什麽,結婚?”
“嗯!”
“沒弄錯吧,你要結婚?”
“哎呀,就是結婚啦,我決定嫁人了。”
“你到法定婚齡了嗎?”
“真是的。”她不滿意地嗔道,“人家過完年已經20周歲了啦!”
不像開玩笑,我不敢置信。
腦子裏靈光一轉,想起之前她曾提過某個“開保時捷”、“相貌蠻清秀”、“穿阿 瑪尼襯衫”的“帥哥”。呂雪小妞兒向來豔遇繁忙,我壓根沒把那個“帥哥”當回事, 想不到才幾天工夫,就談婚論嫁,準備結婚了?
我張大嘴,忍不住苦口婆心:“不會吧,呂雪,你準備跟那個‘保時捷’結婚?婚 姻大事,還是當心點,‘保時捷’雖好,也不要閃婚哦!你爸媽怎麽說?”
“嘁。”
她撇撇嘴,充滿不屑。
以為新生代新潮流,對閃婚不以為然,誰知她說:“別提那個保時捷混蛋了,一提 就惡心,我怎麽會跟他結婚。”
我詫異:“不是‘保時捷’?那是誰?”
“周梁啦,你見過的。”
“……”這名字根本沒聽說過,我糊塗了,只好幹笑,“你朋友多,不太記得住。 ”
“就是那個辦玩具廠的,開奧迪車,上次你去蘇州旅游之前,還請我們喝星巴克咖 啡的嘛。”呂雪聲音悄悄放低,居然有點羞澀。
我恍然大悟。
然而一知道這個人,就更覺得不可思議。
呂雪小妞兒長得很漂亮,擅于交際,男性朋友前呼後擁的,想來想去,“奧迪”, 不,周梁沒什麽特別優勢,那人看上去比呂雪起碼大十幾歲,還有點脫發……
“你上回不是說,已經跟他淡了嗎?”
“哪有。”她一口否決。
見她不承認,我小心翼翼地試探:“周梁比你大好多吧?”
“還好,年齡不是問題,再說他只是看上去老相,其實不到40呢!而且很注意健身 ,天天上健身房鍛煉,身材保持得超級好,比有些20來歲的小夥子肌肉發達多了!我認 為,男人年紀大點兒更會照顧人,比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強得多。”
很明顯,小妞兒堕入情網了,每句話都是維護男朋友的。
“你不想再挑挑看啦?”
“哎呀。”她居然臉紅了,“周梁人很好的,收入也不錯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多了。”舉舉手裏的皮包,嘟嘴說:“Balenciaga的新款,他剛剛給我買的。”
我瞅着她。
她笑着突然一拉我胳膊:“歡歡,別在馬路上聊了,走啦,請你吃飯。”
在附近找了家連鎖粵菜館,等上菜的空隙,呂雪開始興致勃勃介紹她的“婚戀歷程 ”。其實還得從“保時捷”講起。
呂雪小妞兒心心念念,一直想嫁個有錢人,把目标訂在“保時捷”上。這年頭富人 雖多,幾年來撒大網捕撈,也不是沒目标上鈎;但可惜富人基本不求正配,只缺二奶。
二奶這種職業,小妞兒向來看不上,認為既丢份子又沒前途,說起來就嗤之以鼻: “買輛七八萬的車就想讓我死心塌地随叫随到啊?值那麽點,跟雞有什麽差別,雞還自 由呢!”
她只打算做人家老婆,準備管賬的。
于是這麽一來,就比較棘手。
我以前隐晦地勸過她,“男朋友不能只看錢”之類,小妞兒聽得嘟嘟囔囔:“哎呀 歡歡姐,你不知道有些男人,花錢超過300塊就發牢騷了,自己沒本事,怪女朋友愛虛榮 ——喏,你以前的男朋友叫什麽來着?就不是好東西嘛,又窮又作怪。”
登時把我噎得啞口無言。
高不成低不就,在矛盾的過程中,猛然撞見一個,綜合素質看似比較高的“保時捷 ”單身漢,小妞兒自然很開心。
“歡歡,開始我真的以為,那男人還不錯!現在騙子太專業了!”
“怎麽回事?”見她憤憤不平,我有點好笑。
“那個‘保時捷’很高明的,肯定不是新手——他說他做傳媒,自己開公司,我當 然不會一聽就相信,七拐八拐試探他呗,想套出公司的地址名字,去查查看。他爽快得 很,一點不猶豫,告訴我公司在和菩大廈,叫‘盛石國際’,還說要帶我去參觀,我當 然高興啦!那天特地請假,跟他一起吃早茶。”
“和菩大廈?”我想了想,“那寫字樓好像挺高級的。”
“是挺高級。”呂雪咬牙切齒,“你猜後來怎麽樣?”
“怎麽樣?”
“說好吃完早茶去和菩大廈,吃飯的時候,他臉上還很正常,真的!一點異樣都看 不出。本來我有警惕心,那時候開心嘛,就放松了一下。臨走去了趟洗手間,幾分鐘而 已,回來就發現那個混蛋失蹤了。”
“失蹤了?”我驚愕。
“包放在座位上,被他順手牽羊拿走了呀!”呂雪氣得臉都紅了,說,“打算去和 菩大廈的嘛,特意背了個名牌包,‘Dolce & Gabbana’新上架的一只,全球同步發售, 打完內部折扣還花了幾個月工資呢!包裏有只手機,夏普原裝,手機鏈也是施華洛世奇 ,另外現金兩千多塊,還有瓶香水剛剛拆封……反正損失大了!”
“……”我無語。
這小妞兒年輕氣盛,既然準備去“保時捷”的公司,肯定會帶一堆配件裝派頭。別 的不說,光包、錢包、手機,這三樣就夠嗆。
“後來呢?”我關心地問。
“怎麽也想不到,居然遇見拎包賊,懵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真把我氣瘋了。後來打 110報警,去派出所做筆錄,那輛保時捷我記得車牌號。”
“你真厲害,警察查到車主了?”
“當然查到了,車主是個半老頭兒,把車放在4S店保養,懷疑4S店的夥計有問題, 現在還等結果;我又去和菩大廈,發現确實有‘盛石國際’,可人家做IT的,根本沒那 個人!”
呂雪叽叽喳喳一口氣倒出來,還不解氣,想罵髒話又忍住了,忿忿喝了一大口茶。
這事确實誇張,我想了想,覺得有些後怕,小妞兒這樣已經算走運了,忙安慰說: “破財消災吧,人沒事就行,虧得警惕性高,我看那家夥就是見你不好騙,才拎個包了 事。”
“臉丢光了啦,餐館裏的服務生嘴上不說,看表情就知道,全在嘲笑我。”
呂雪悻悻。
不知為什麽忽然又微微一笑,有點尴尬的樣子,壓低聲:“歡歡,你也這麽說,‘